呂詹將那葫蘆瓷瓶放在牆上一塊突出的平臺上,雙手扶住,用力朝右轉動,那扇石門“轟——”地一聲打開,頓時一股嗆人的塵粉刺鼻氣味襲來,駭得我又輕咳了兩聲,一旁的呂詹忙掏出一張紙巾來遞給我,我看了他一眼,他對我笑笑,嘴脣張了張,無聲地說了個“咯”字,我接過來,沒說什麼,用紙巾捂住鼻口。塵灰散盡,我在眼前的,竟是兩具棺材,棺材不是木質的,而是水晶的。
棺材裡的兩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並沒有腐爛,衣着華麗,面龐鮮活,還泛着紅潤,彷彿不是死了,只是在熟睡一般。
呂詹扶着我走過去,我仔細地端詳過兩人,男的一身馬褂綢袍衣着光鮮,臉龐英俊,很是儒雅,和呂詹甚爲相像;女的一身紅衣旗袍嫵媚妖嬈,雖然此時眼睛緊閉,但仍能感覺到她迷人的風采,我甚至可以依稀看見當年她的風華絕代,媚惑衆生,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風光。
“他們是?”我問道。
“他是我的父親,”呂詹指了指懸棺中的男人道。
“他看起來這麼年輕,意思就是……”
“對,在我六歲那年,他就躺在這裡,然後再也沒有醒來,那年他二十八歲
!”
我挑眉看着他,怪不得呂詹沒心沒肺,做事心狠手辣,原來是缺少父愛,但心中卻也有些酸楚,萌生了一絲對他的同情,事事兩難,往往難以兩全齊美,他雖生在豐裕富足之家,卻和我一樣,至小難以承歡於父母膝下。
“那她是你的母親?”
“不是,”他搖了搖頭。
“那她是?”我納悶,那怎麼把他們兩人一起放在這裡。
“她是你脖子上戴的水晶原來的主人!”
我心中微顫,一陣酸楚上涌,低頭看了看脖子,那顆懸掛着的水晶,此時更重了。
“很奇怪吧,”他說道,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那笑容讓我覺得有些恍惚,卻更摸不清他此時的心境,“我的父親居然沒有和我的母親在一起,在他的旁邊,卻長眠着另一個女人!”
“其實,在心裡,對他沒有太深的印象,只是記得他很懦弱,不敢頂撞我的祖父,不敢違逆他,很多時候,只能和女人抱頭痛哭,和我的母親,也和現在他身邊的這個女人”
“我父親和母親的婚姻是沒有愛情的婚姻,只是因爲家族利益,在我祖父的壓迫下,他們才結爲夫婦的,”呂詹淡淡地說着,不帶任何情緒,只是淡淡地向我講述着。
“這永遠是豪門旺族最身不由己、最無可奈何的地方,即使坐擁財富千萬,卻連決定自己婚姻的權力都沒有,”聽到此,如同大部分常人,我也膚淺地感慨一句。
呂詹看着我,繼續說道:“他不愛我的母親,如果說對她有愛,那也只能說是一種責任,一種做了丈夫後的義務和責任,他愛的是另一個女人,就是他身邊的這個女人,兩人情深意篤,愛得生死相隨,但是即使如此,我祖父卻仍是不允許他們在一起,”說着看着水晶棺中的那個女人,眼中閃過欽佩,“所以,最終在走投無路之下,兩人決定自殺以示真情,那顆水晶就是這個女人臨死前給我的,”說着又指了指旁邊他的父親,“而他在臨終前,做的一生中最輝煌的事,也只是要求了他的父親,我的祖父,將他和他的愛人葬在一塊,這就是他最後的願望,可以說,提出這個要求,是他一生最爲勇敢地一次,也是唯一可以稱之爲勇敢的一次。
“這個男人,”呂詹說道,他沒有稱他爲父親,而是用了另一種稱呼,用了另一種口吻,從他的語氣裡,我能體會,他並不愛他的父親,甚至,看不起他的父親,“他保護不了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女人,還有孩子。”
我沒有說話,沒有發表任何意見,只是聽着,希望他能告訴我一個完整的故事。
“聞竹,”他叫了我的名字,“你不覺得,你和她長得很像嗎?”
我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你是說?”
“她死前生了一個女兒,而那個女孩下落不明!”
“是的,”我此刻想起來,那時還在林家時,看到壁上掛的畫,當時還認爲是自己,感嘆了一番自己的嫵媚,於是輕聲說道,“林家的閨房裡,有一副丹青水墨,他們告訴我,那是我親孃的畫像,畫上的人,就是她
。”
我咬着牙,忍住胸中的澎湃,看着她紅潤的臉龐,想着他當年的風華,一時間思緒莫名。這個女人,我的母親,躺在這裡,已經有二十年了,她就像一個被世界遺忘的人,一動不動地躺在這裡。二十年裡,就算是我這個女兒,對她也是毫無所知。
我淡笑,無須再對他隱瞞,繼續說道:“呂詹,我對自己的生世知道得並不多,只知道我娘生下我後就託付了別人,將我帶到一戶姓林的人家養大,在那裡我孤苦無依,後來林家要把我嫁給別人,我不心甘,便在吳嘉文的幫助下逃了出來,”想到吳嘉文,頓時覺得世態兇險,人心險惡,卻也只得無奈地笑笑,接着說道:“那個人,向我許諾,說會好好待我,照顧我一生一世,但是沒有想到,和你一樣,”說到此,我看了他一眼,嘴角輕扯,“是個人面獸心的東西。”
他看着我,沒有說話,沒有動怒,臉上也看不出任何情緒,我在想,他默認了。
“想來自己竟像個笑話,一心要擺脫命運的桎梏,一心要將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纔會淪落到現在悲涼的處境,如果當初順從命運的安排,安安份份地成親嫁人,做一個安份守己的少奶奶,那我現在的生活會是怎樣?種花養鳥?燒飯做菜?相夫教子?生活必定適閒安定,”我苦笑了兩聲,彷彿自嘲一般,“不會看到那麼多的血腥與殺戮,也不會感受那麼多的狠絕與殘忍,不會感受人情冷暖,也不會知道世態炎涼,我的心會依然清澈如一池清水,不曾沾染一點污穢,”說到此,我咬了一下牙,狠狠地說道:“現在的一切,全是咎由自取!”
“可我感謝你當初的膽大與執着,正因爲如此,你纔會不遠萬里來到我的身邊!”我聽過,心中微顫,某個不易碰觸的角落悸動一下,下一刻卻又對他腹誹暗罵:他是在諷刺我自作自受嗎?
“呂詹,”我叫他,“還能告訴我更多嗎?我想多瞭解一下她!”我聲音有些清冷,但卻明顯地感覺自己內心熱情急切,那顆本快要結冰的心周圍彷彿開始燃起團團火焰,讓我分不清此時心境。
我看着他,期待着一個完整的故事。
良久,他只是看着我,眼神純粹,卻最終只是搖了搖頭,然後說道:“其實,我也想知道!那時,我只有六歲,你母親口吐着鮮血,把一顆水晶放到我手裡,然後拉着我的手對我說,有一天,當我遇上一個人,讓我感覺對她有愧時,覺得那個人值得擁有這顆水晶時,就把這顆水晶給她!”
“你的意思是……”
“我只是想告訴你,有的事命中註定,你想跑也跑不掉,比如說你是我的!”他打斷我的話硬聲說道,我擡起頭來,看到他目光炯炯,眼神篤定。
望着他,我胸中思緒開始悸動,分不清是怒是憂,我難以否認,其中也有讓我痛恨與羞愧的竊喜,但我最終只是勾了勾嘴角,淡淡地問道:“是不是任何東西,你看着略微感覺好的,都要想方設法地搶過來據爲己有?”
我看了他半晌,他沒有說話,想來是因爲他理虧,也自覺慚愧,本想又自嘲地奚落他一番,卻見他突然燦笑起來,並且說道:“是的,我一直認爲,天下間所有美好的東西都要歸我所有,”像一個驕傲的王,他朗聲宣佈道:“所以,你也不例外
!”
聽他如此讚美我,我頓時沒出息地羞得滿臉通紅。
他緊緊地盯着我,我發現,他的表情很是得意。看着他得意的表情,這一下,我由羞澀轉爲了氣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抽搐不停。
他見我情緒逆轉,仗義般地拍了拍我的肩,氣定神閒地對我說道:“其實,我還想告訴你一件事,憋在心裡很久了!”
我疑惑,不知道他又要耍什麼把戲,擡起頭來狠狠地盯着他,心想氣勢可不能首先丟了。只見他俯□來,居高臨下的湊到我眼前,聲色俱厲地道:“你人天生愚笨,向來後知後覺,說話從不經過大腦,做事也欠缺考慮,最重要的,是你從來不會照顧自己,所以,”說到此,他重新端直了身子,大有居高俯瞰之意,然後聽他話鋒一轉,用柔和了的聲調,一本正經地說道,“面對像你這種情況,作爲一名充滿俠肝義膽,柔情俠骨,總是以除強扶弱爲己任,同情心氾濫且風流瀟灑的英雄人物,我是不能置之不理的……”
我聽着脊背一陣抽涼,情不自禁地眨巴了兩下眼睛,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頓了頓,凝神看了我兩秒,然後又俯□來,一字一句地厲聲道:“既然你照顧不好自己,那就讓我來照顧你,這輩子,你插翅難飛,就算綁,我也會把你綁在身邊,在這上海灘,出了我呂家,再也沒有你容身之地!”
“厚顏無恥!”
聽了他這番話,我既笑又恨,既惱又羞,一方面爲他不同以往,不着邊際的言辭感到詫異,另一方面,也爲他道貌黯然的論調感到氣憤,把自己說得像個救世主,暗罵若不是他強勢豪奪,我又怎麼會是此時這般境遇,但一時之間竟也不知道該如何對答,只是一句“厚顏無恥”脫口而出。
我對他惡語相向,卻見他又臉色一轉,變成一副嘻皮笑臉的痞子模樣,他這一轉變再一次令我措手不及,我又是情不自禁地眨巴了兩下眼,聽到他壞笑了兩聲,說道:“其實在你的影響下,我發現厚臉皮挺管用,”然後若有所思地補充了一句,“我以前就是臉皮薄了點。”
聽了他這話,我倒吸了一口氣,大腦一片空白,只能愣愣地盯着他,沒有思緒可言。
“呵呵,你知道,憐香惜玉是我一慣的作風,”然後見他不急下文,只是將手托住骨削的下巴,頑味地看着我,表情漸漸變得滿是不屑,然後意味深長地說道,“雖然,你既沒有資格稱作香,也和玉沾不上半點關係。”
偷雞不着倒失一把米,我氣不打一處來,擡起手來就向他打去。他反應迅速,敏捷地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然後俯向身來,定定地看着我,那眼神凌厲,像兩把利箭似的要將我刺穿,我的心又開始“呯呯”跳個不停。卻見他眼神慢慢溫和下來,眼眸變得平和,像一汪平靜的碧波,柔聲卻篤定地對我說道:“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有的事情,很早以前就已經註定,”他看着我,表情很是慎重,“不管你相信或是不相信。”
我看着他,愣住了。
密室中氣氛凝重卻又夾帶曖昧。
是啊!我的母親將那一對水晶分開來,一顆給了我,一顆在死前給了呂詹,是不是當時就在虔誠的祈禱,希望有一天擁有兩顆水晶的人能走到一起,兩枚水晶得以重新相聚,寄情於我來彌補她此生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