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8章 人生何處不相逢
渾瑊與僕固懷恩一樣,也是鐵勒族出身,不過是“渾部”。他父親渾釋以前擔任過朔方節度留後,在朔方軍中地位很不一般。
與僕固懷恩比起來,渾瑊在朔方軍中混得要好不少。畢竟,僕固部現在需要證明自己的“忠誠”,而渾部則在很早就已經證明過忠誠,被大唐視爲“自己人”了。
渾瑊的長相四平八穩,身材不高有些敦實,國字臉上滿是風吹日曬的痕跡,面相有點顯老。
見到方重勇與顏真卿後,他只是非常矜持的抱拳行禮道:“拜見方節帥,顏相公。末將前來,是接引大軍入靈州的。李節帥一行,已經準備好交接印信與魚符了。李節帥的親筆信在此。”
渾瑊從懷裡摸出一封信,遞給何昌期,後者將其交給方重勇。
這封信或許是李國貞寫的,反正方重勇也不認識他的筆跡,只能從印章確認是出自朔方節度使。
不過信中的內容倒是很簡潔,也很謙卑。
李國貞說他知道自己鑄下大錯,甘願回朝廷接受處置。朔方節度使府衙內的一切事務,就拜託方重勇善後了。
將信交給顏真卿,後者看完後,也是跟方重勇一樣,被徹底整無語了。
你說李國貞等人是好官吧,他們卻在邊境整大活,又沒想好應該怎麼收尾。
但你要說他們是“壞官”,這兩人辦事又不是爲了自己的仕途,他們同樣是爲了朔方軍將士爭取軍功。
沒有敵人,哪來的軍功?你當收拾回紇人是偶然麼?
其中深意,當真是令人可悲可嘆。
“如果本節帥不去,你們是不是要將我扣押,強行送往靈州城?”
方重勇意味深長問道。
聽到這話,渾瑊嚇得魂飛魄散,連忙叉手行禮告罪道:“節帥說笑了,末將絕無此意!”
“嗯,那你回去覆命吧。就說,本節帥將會前往豐安軍駐地巡視。”
豐安軍?
渾瑊一時間沒搞明白方重勇的腦回路。
這讓他怎麼回去覆命?他是來給銀槍孝節軍引路的啊!
因爲擔心方重勇“想太多”,李國貞特意讓經略軍軍使來接引,這面子可謂是給足了。
看到渾瑊還是一臉疑惑的樣子,方重勇耐心解釋道:“本節帥初來乍到,視察防區,這有什麼問題麼?”
“沒問題,沒問題,是末將失禮了。”
渾瑊急得滿頭大汗,連忙告罪退下。
等他走後,顏真卿這才詢問道:“李國貞寫了一封這樣的信,看來接管朔方鎮並無意外,爲何不順水推舟前往靈州城?”
“嘛,顏相公可自去,反正某是不去的。”
方重勇神秘一笑說道,並不願意將心中的謀劃說出來。
靈州啊,那是嗷嗷叫的一幫丘八,已經打算徹底跟回紇翻臉,以回紇人的人頭作爲軍功的階梯。
無論是哪個節度使去了,都會被那些人裹挾。朔方軍要打,方重勇敢不打麼?
那些丘八們譁變怎麼辦?
要知道,擋人財路,那可是如殺人父母啊!這麼簡單的道理,顏真卿怎麼就看不透呢?
方重勇心中暗暗揣摩,老顏跟老鄭比,還是缺了幾分謀身的警覺性啊!
“不如這樣,職權不交接也是不行。不如殿下去豐安軍駐地,某去靈州城,負責交接職務。
殿下以爲如何?”
顏真卿試探問道。
“如此也好吧。我讓我帳下錄事參軍封常清,領五百人護送你上任。”
方重勇微微點頭道。
顏真卿如此給面子,肯出來擔責,方重勇自然要給他這個面子。
“誒,不必不必,朔方軍在靈州多的是人。他們若是鬧事,三千人也防不住。不如隨員數人赴任,以安其心。”
顏真卿顯然不認爲邊鎮丘八能搞出什麼事情來。
他腦子裡的印象,還是大唐中樞權柄如日中天,對邊鎮如臂指使。至於那些邊鎮將校丘八,肯定只能中樞說什麼他們就聽什麼。
既然如此,還要數百人隨行護衛做什麼呢?
方重勇無言以對,只好放棄勸說顏真卿。
一夜無話,第二天天亮,二人分道揚鑣。
方重勇帶着銀槍孝節軍沿着黃河向西,準備去豐安軍駐地。而顏真卿帶着他的屬官十多人,前往靈州城,準備接替張齊丘,擔任朔方營田使,節度留後。
……
豐安軍的駐地,便是豐安城。此城在黃河北岸,南面是黃河方便取水,北面便是茫茫沙漠。
從烏蘭關前往靈州,則必然要沿着黃河行進,更北面的地方不是戈壁就是荒漠,無法維持行路必須的水源與食物。而前往靈州,則必須要經過豐安城。
這座城池,幾乎是橫在河西通往靈州的必經之路上。豐安軍在此設卡收過路費,彌補軍費的不足,某種程度上算是自成體系。
兩天之後,方重勇帶着麾下三千兵馬抵達豐安城。
他們還沒過浮橋,就看到數十個朔方軍丘八,在浮橋南面的渡口等候着,似乎是爲了接引大軍渡河而來。
河套地區是朔方軍的地盤,銀槍孝節軍怎麼說也有三千人了。這麼顯眼的目標,要是當地駐軍毫無警覺,那才叫真的玩忽職守。
“方節帥,這邊請!”
一位身材精瘦的唐軍將領走上前來,面色平靜的抱拳行禮後,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嗯,不必拘禮,這便入城吧。”
方重勇亦是面色平靜的點點頭,二人一同走過浮橋。
走在後面的車光倩故意拖慢步子,對穿着軍服,假扮成親兵的阿娜耶低聲詢問道:“此人好像有些不對勁?他是不是方節帥的仇人?你知道他麼?”
“仇人?”
阿娜耶一愣,隨即擺擺手道:“那怎麼可能!如果是仇人,平西郡王肯定啥也不問,直接先宰了再說,這叫先下手爲強。邊鎮兵荒馬亂的,還不是他說是啥就是啥,皇帝老兒又看不見。”
阿娜耶在河西長大,一直就是兵荒馬亂。邊鎮殺幾個官員,只要保密做得好,殺了也就殺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這種狀況她早就見識過不少了。
“那這個……總覺得不太對勁啊。”
車光倩抱起雙臂,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語道。
豐安城很小,佔地就跟漢代的那些邊鎮古城差不多,壓根無法讓八千豐安軍屯紮在此。
所以所謂駐地,其實是以豐安城爲中心,三百士卒爲一個營地的模式組合而成軍管機構。石牆爲主體的豐安城是城堡,以木柵欄圍主體,衆多互不干涉又彼此連通的營地。 更外圍的,則是在此地經商的胡漢商賈。
可以算是一個因陋就簡,只保正核心區域防衛的小型城市。
銀槍孝節軍來到豐安城後,當初在浮橋岸邊迎接的那位豐安軍軍使,就將城內駐軍調到城外,將豐安城的防務交給了銀槍孝節軍,可謂是十分給方重勇面子。
交接防務完成後,方重勇屏退閒雜人等,將那位豐安軍軍使帶到簽押房密談。
“寄人籬下的日子不太好過吧?”
看着眼前無精打采的辛雲京,方重勇笑眯眯的問道。
“方節帥,某這日子何止是不太好過啊,簡直是如同皮球一般,被人踢來踢去的。
其中滋味,不提也罷,一言難盡啊。”
辛雲京長嘆一聲,滿肚子牢騷終於可以發出來了!
他在河西已經做到大斗軍軍使這個位置,原本坐得很舒服的,後來哥舒翰來了,河西又無空缺,他就被安排到幽州靜塞軍當軍使。
這是河西本地關係最後一次發力,靜塞軍比大斗軍實力高了可不止一籌!明顯屬於升遷。
然而後面又出了變故,中樞背景更強的裴旻來了,擔任靜塞軍軍使。辛雲京又被安祿山踢到河東岢嵐軍當軍使。然後安思順調任河東節度使,爲了方便安插自己人,辛雲京又被踢到朔方軍擔任豐安軍軍使。
除了靜塞軍那一次,其他時候,都是因爲辛雲京不是“自己人”而被嫌棄,隨意安排踢走。
哪怕是在朔方軍中,也只是因爲豐安軍靠近河西走廊,而辛雲京是河西本地大戶出身,跟那邊有些關係,出了事能夠說得上話。
要不然他還得繼續被人踢皮球。
盛唐時期,邊軍就是這狀況。你說伱能打,其實好多人都能打,真正升遷還是得靠軍功說話。要不然就不得不依託人際關係,隨波逐流。
你有關係,難道別人就沒有麼?可是,能靠軍功升上去的人,又有多少呢?
這麼看來,李國貞“私下”的行爲,未必就不是一種“順水推舟”。打回紇人,這不是大唐的“民意”,但卻是朔方軍的“民意”。
“當年某便知道方節帥不是池中之物,將來必定可以飛黃騰達。
今日回頭看去,方節帥戰吐蕃,橫掃西域,其功績還是大大超乎了我的預料。
終究還是眼拙了。”
辛雲京忍不住一陣唏噓感慨。
他年少之時,自視甚高,認爲他這一生就應該是出人頭地,光彩奪目的一生!
當年,他是河西最年輕的軍使!簡直不可一世!
然而,後面發生的事情,似乎並不如料想那般順利。
年輕時,辛雲京發現有些能力遠比他強的人,依然在軍中底層混日子,過得很不如意。
長大後,辛雲京發現有些能力遠不如他的人,卻在軍中高層作威作福,過得如魚得水。
他在享受人脈背景帶來的好處時,也時刻遭遇着更強背景與人脈的打壓。
其中滋味,當真是人生百態,令人唏噓又無奈,不足爲外人道也。
“你若不在豐安軍,某此刻便已經在靈州城了,何必來豐安城呢?”
方重勇對着辛雲京哈哈大笑道,對着他招招手,示意對方過來。
“想不想立功?”
方重勇壓低聲音詢問道。
“那如何能不想啊!”
辛雲京立馬激動起來了!
方重勇擺了擺手,示意辛雲京稍安勿躁。
“其實啊,李國貞他們想差了,回紇人無論如何,都是不會攻打靈州城的。”
方重勇十分確信的說道。
辛雲京微微點頭道:“其實末將也是這麼以爲的。”
聽到這話,方重勇大爲驚訝。沒想到,朔方軍中還是有明白人啊!
當真是不能小覷天下英雄了。
“何以見得?”
方重勇明知故問道。
“沒什麼好說的,回紇人不願意擔負破壞盟誓碑的責任,也沒有跟大唐徹底翻臉的決心。
現在鬧騰一下,就是想提高自身的地位,提高馬匹價格,順便可以更好的吞併其他鐵勒諸部,擴大勢力範圍。
如果攻打靈州城,便是與大唐不死不休了。就算朔方軍能忍,聖人也是不能忍的。
所以末將以爲,回紇人很可能會對朔方軍的某個據點動手,但一定不是靈州。豐安城和更北面的三個受降城都有可能。”
辛雲京說出了自己的疑慮。
方重勇面色淡然的擺了擺手道:“不必兜圈子,其實你我都知道,回紇人的目標,必定只能是豐安城,不可能是振武軍那邊。要不然,你以爲我真會把驍勇善戰的銀槍孝節軍,帶到豐安城來看風景麼?”
辛雲京不好意思的摸摸頭,然後抱拳行禮道:“確實如節帥所說!末將已經準備好在豐安城跟回紇人血戰一場了!”
爲什麼不可能是振武軍那邊呢?
因爲振武軍的防區,是北面的三大受降城,也是大唐定朔方的臉面。要不然,爲什麼起名字叫“受降城”呢?
不就是爲了讓草原民族都好好記住,不聽大唐的話是什麼下場!
如果回紇人攻打受降城,無論是哪一個,都會讓大唐警覺。
下一個“突厥”,已經出現了,是時候舉國之力把它滅掉了!
所以只要回紇人腦子還保留着最起碼的理智,就不會去攻打三個受降城裡面的任何一個!
於是挑來挑去,只有離河西最近的豐安城,是回紇人下手的目標了。
因爲回紇的勢力,本身就在靈州以西的區域,比如說河西的甘州以北,就有不少回紇城旁部落。豐安城這邊不僅影響力更低,而且更近,更適合回紇人發動突然襲擊!
朔方軍裡面不是沒有明白人,辛雲京就是明白人。只不過他不在朔方軍權力核心之中,對朔方軍秉持的政策說不上話罷了。
“如果我是回紇葉護,此番鬧事,必定聲勢浩大,而給大唐的打擊,卻不能太過,不能徹底撕破臉。
光靠豐安軍和銀槍孝節軍這點人,恐怕還沒辦法鎮得住場子。”
方重勇摸了摸下巴上的鬍鬚,思考着對策。
辛雲京嘿嘿笑道:“節帥,不如這樣,您寫封信到涼州,末將也寫封信到涼州。朔方軍不方便指望,赤水軍還是指望得上的。協防嘛,最後都是看結果如何。”
赤水軍三萬精兵擺在涼州,實際上乾的活就是四處“救火”。
協防朔方以西的防區,也是應有之意。
“這麼多年了,你那聰明的腦瓜,可是一點都沒落下啊。”
方重勇感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