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太平公主府。
薛崇簡匆匆返回。
他才得了消息,武后身邊的親信女官上官婉兒,召見了夏官尚書鄭愔,隨後,鄭愔便發下命令,盤點河南道左近地方鋪兵,將其中精銳步騎兵,造冊在案,以備後用。
這明顯是在爲相王李旦的擴編行動託底。
上官婉兒的動作,大多直接秉承武后旨意,這個動作說明,大兄那一端,遊說陛下收回成命,不啓用相王李旦的努力,沒有奏效。
在薛崇簡的腦海中,自動補齊了一場暗戰,大兄定是用了些手段,將他的態度表達了出來,並向夏官衙門施加了龐大壓力,然而,武后並沒有採納,反倒變本加厲了,予以強硬回擊。
這同時也說明,武后扶持重用李旦的心意,很是堅決。
“這可如何是好?”薛崇簡滿腦門子漿糊,無所不能的大兄都已經摺戟,只能靠他們兄弟勸動母親,但這幾天來,他們連如何開口都沒有想好,憋悶無比。
“兄長……”
薛崇胤竟然在僕從下人居住的院子裡,靠着月亮門站着,擡手製止了薛崇簡開口喧譁,眼睛直勾勾盯着眼前一幕。
薛崇簡滿腹不解,還是隻能繼續憋着,不敢攪擾兄長。
“你,在殿下身邊伺候,殿下盛怒,你竟敢面帶笑意,是何道理?”香奴站在高高的臺階上,階下滿滿當當站着百十個僕役,地面上,跪着個戰戰兢兢的僕婦,約莫有三十多歲的樣子。
“奴婢有罪,奴婢昨日看診,查出身懷有孕,奴婢成親後,求子不順,備受煎熬,終於得償所願,不由自主發笑,並非對殿下不敬,求香奴娘子寬恕則個”
那僕婦四肢着地,不停磕頭,嘣嘣作響,極是賣力,卻只有腦袋在動,身子保持了個飽滿的弓形,確保自己的肚子,不受到擠壓傷害。
“寬恕你?寬恕了你,這公主府上下,可還有規矩在?殿下身邊,可還有體統在?”
香奴面如平湖,她早見慣了形形色色的可憐人,也見識了可憐人的可恨之處,心如鐵石,絲毫不受影響,素手輕擺,有人擡上了條凳,兩個壯漢坦胸露乳,拎着水火棍上前來架她。
那僕婦慌了神,捂着肚子,拼命嚎哭掙扎,“香奴娘子,香奴娘子,上天有好生之德,奴婢真的有了身孕,遭不得這個罪過,求求您,求求您了……網開一面,饒了奴婢這回,只要生了孩兒,奴婢願意做牛做馬贖罪,不,要了奴婢的命也行啊……”
嘶喊之間,有人一陣風般跑進了院子,以滑行的姿勢,跪在了香奴的面前,他膝下的粗布褲子,直接磨穿,在地上塗了一道鮮紅的血跡。
“香奴娘子,小的是她男人,求您開開恩,再大的罪過刑罰,小的都擔了,有小的慘狀,定然無人再敢當差不經心,求求您了”
“咚……”的一聲,重重磕頭,地面上有一攤血流出,有一陣塵土揚起。
香奴仍舊是一副清水臉孔,不爲所動,淡淡挑了挑眼皮,看了看後來的僕役,這人身量矮小,比他的妻子還要瘦弱,跪在地上,不大的一團。
香奴指着那僕婦,冷冽問道,“你願意讓他代你受罰麼?”
“我醜話說在前頭,家有家法,法不容情,以他的體格,三十棍下去,你怕是隻能做個寡婦了”
僕婦滿面都是淚水,悽苦地看了自己男人一眼,兩人交換了個悲苦的眼神,那僕役竟然露出個憨憨的笑臉,溫柔地望着她的肚皮。
她用力扭過了頭,雙手捂臉,嗚嗚痛哭。
“哼哼,好一個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香奴冷冰冰地譏諷了一句。
那對苦命的男女,只是又對視了一眼,誰都沒有開口辯解。
“行刑”
香奴一聲令下,與那僕役的胳膊差不多粗細的水火棍便砸落下來。
只是第一下,那僕役便噴出了一大口血。
“香奴姐姐也太苛刻了,雖有罪過,終究情有可原嘛,我去求個情”薛崇簡正義感發作,擡腳便要進門去。
走了兩步,沒有走動。
薛崇胤拉着他的手臂,眼睛仍舊直勾勾的,神情怔忡,像是入了魔一般,呢喃着道,“莫要摻和,且讓我瞧瞧……”
薛崇簡不得其解,撓了撓頭,便退了回來。
“啪……啪……”
才數到二十三,那僕役已經沒有了氣息。
僕婦眼睛發直,撲在他身上放聲大哭,猶自沒忘了,護着自己的肚皮。
薛崇胤揹着手,緩步上前來,盯着那僕婦死死地看,雙眼如同要冒火。
將她嚇得渾身哆嗦,不敢再出聲,四周的下人僕婢也都大氣不敢出。
香奴嘴角怪異地扯了扯,緩步下階,開口解釋,“崇胤郎君,此人犯下的罪,已經由她夫君代領,不宜……”
薛崇胤擡手製止了她,聲如磨砂,喑啞難聽,“你,可後悔了麼?”
那僕婦縮成一團,連連搖頭,“孩兒是他家香火,他都不後悔,我自也不後悔,要是易地而處,孩兒在他腹中,我也會如此”
薛崇胤眼中飄起了血絲,機械般的扭了扭脖頸,喘着粗氣問道,“那你,如何贖罪?產子後追隨他而去,還是終身不嫁,爲他守身?”
“儘管說來,我爲你做主”
那僕婦眼睛亮了起來,拉扯住薛崇胤的衣袖,“蒙大郎君恩典,還請大郎君爲奴婢尋個殷實人家,當個繼室填房也好,只求餘生安穩順遂,好讓我兒能得個好出身”
“呵呵,哈哈哈”薛崇胤仰頭大笑,笑得前仰後合,跌跌撞撞,如同瘋癲了一般。
只是思緒條理卻還分明清晰,“好,好,我便成全了你,香奴姐姐,此事便請你妥爲安排,厚葬了這男人,尋個好人家,讓他們母子衣食無憂”
薛崇胤亂七八糟離去。
薛崇簡一頭霧水,不知所以然,“香奴姐姐,方纔說是母親盛怒,是何緣故?”
“殿下聽聞上官婉兒令夏官衙門徵兆鋪兵精銳,怒不可遏”香奴一板一眼作答。
“母親已然知曉此事?”薛崇簡微微驚愕,又很快釋然,苦笑一聲,“我去探望母親,爲她寬解寬解”
薛崇簡快步離去。
香奴仍站在原地,望着驚魂不定的僕婦,和她身下的一具死屍,神情變幻莫測。
良久才吐出一口冷氣,意味深長地道,“也算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