蔥嶺徙多河上游的喀喇崑崙山脈嗣業峰腳下,河水源頭的最初幾條小溪都從這裡發端,唐軍兵卒們的馬蹄趟過流水,在山前停下腳步。
“把馬匹都藏起來,調整弓弩,以保證隨時都能控弦。”
封常清身揹着竹筒站在一塊溪流蕩滌的大石上,伸手指揮道:“每個人的選好藏身地點,還有一天的時間要等候。”
他拍了拍滿臉擔憂的於構的肩膀,跟隨他朝着山洞中走去,一邊給他寬心道:“無需憂慮,我們提前到達這裡一天,就是防着宗呂困獸猶鬥,惡狗反撲。”
兩人進入洞中的石廳中,裡面寬敞且黑暗,洞口卻十分狹小,有亮光透射進來。選擇這樣洞窟的好處是,臨變時一旦堵住洞口,洞裡無論關着多少人都別想衝出來。
於構的氣息稍稍勻定,進入洞底後一百八十度轉身,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洞口。封常清笑着說道:“現在還早呢,或許等明天早上這個時候才能來。不過我們到時候得防着點兒,他可能會多帶幾個人。”
兩人話音剛落,外面便響起了嗚哩嗚喇的聲音,聲音帶着鼻孔寬大着特有的悶響,低沉得像是從胸腔裡發出來的,這是吐蕃人特有的聲調。
兩人面面相覷對視一眼,對方也早到了一天?或許他們已經知道貢覺贊逃走的消息,或者說已經攔截住了貢覺贊?
宗呂已經升任連雲堡守軍主將,吐蕃約如喀葛魯豪奴東岱下屬的五千總,這種官運的亨通和他內心的焦躁幾乎成爲了正比。自從七年前他們與蔥嶺守捉的一場衝突中被俘,他就變成了吐蕃人痛恨的內奸,一次次在危險邊緣與敵人接觸,就如一次次墜落如深淵。
“每個人都選好藏身地點,還有一天時間等候,到時候我們把唐人的守捉使抓住,交給上面可換取功勞。”
吐蕃人清晰的聲音伴隨着颼颼的冷風灌進了洞裡來。
封常清嘴角溢出冷笑,使得他的臉在昏暗中顯得更像雕塑,低聲說:“你躲到黑暗中去,這些人我來對付。”
他緩緩抽出腰間的橫刀,使其儘量不發出聲音,輕手輕腳地摸到洞口邊,等外面的人進來後準備突施殺手。
誰知外面竟傳出驚厥的喊聲:“有人!好多唐軍!”
正欲進入洞口的宗呂驟然停步在外面,封常清預料中的在洞中伏擊沒有成功,他只好對黑暗中的於構招了招手,主動邁出了洞外。
洞外的唐軍與吐蕃雙方正處在對峙狀態,由於他們這邊準備充足,將近有二十名唐軍手執擘張弩或角弓站在山間的巖隙中,瞄準了站在下方的宗呂和吐蕃兵們。
宗呂的臉上因憤怒而抽搐,他高聲叫喊着讓於構滾出來。
“於構!你差點兒害死我!”
於構和封常清走出洞口,看到宗呂手中低着一顆厚布包裹着的頭顱,頭顱下方還有鮮血滴落,堵在他胸口中的一顆石頭也終於落了下來。既然宗呂已經解決了貢覺贊這個大麻煩,情況還不似想象中那樣惡劣,頂多是失去了宗呂這樣一個內奸而已。
宗呂把血淋淋的頭顱扔到了他面前,本來想憤怒地責怪於構竟然將此人放跑,若不是他執掌連雲堡娑勒城的前沿連雲堡,險些就讓這人通過大小勃律跑到了吐蕃去。但這一系列事情已經發生,無奈的他只好略微陰沉地笑笑:“感謝於守捉使把這人送到我手裡,也算是解決了我的心頭之患。從今之後,我們還是不要見面了,即使再見面之後,我們也是敵人!”
“你覺得你們還走得了嗎!”
封常清立刻揮手,唐軍們將鬆了弦的角弓拉滿,箭矢搭在弓弦上蓄勢待發。
宗呂的臉上一怔,那稍紅的皮膚稍顯發黃,顯然是露出了懼色。不過這位的心理素質可能長期在充當內奸的心驚肉跳中訓練了出來,沉着冷靜地思索着解決之道,並且開始委婉地說軟話。
不過他身旁還有六名親信,太過服軟會讓他們鄙視,更會喪失忠誠。
“於守捉使,你以爲殺掉我就會瓦解或削弱連雲堡嗎?這隻會驚動約如喀葛魯東岱打草驚蛇,他們會派出更多的力量防守此處,他們也會派更經驗豐富的五千總來執掌連雲堡,你們想拿下連雲堡就更不可能。”
也對。
封常清同意這個說法,因爲從他目光的剖析來看,眼下這位宗呂千總不像是土生土長的吐蕃人,更像是吐谷渾人的後裔。他認爲一個吐谷渾人不像吐蕃人那樣對吐蕃死忠。宗呂這樣的人留在連雲堡,確實有利於大唐對於連雲堡將來的進攻。
“把箭收起來,放他們走!”
於構雖然感覺不妥,但也沒有理由攔租。宗呂合掌半拜,緩緩往後退去,幾個桂射手感覺到氣氛的凝重,雙手握着弓瞄準對方,緩緩地向後退去。
等到這些人牽着馬且退且走跨過溪流,已經遠離他們百米遠的地方,才各自翻身上馬,朝着遠處奔去。
衆唐軍從山岩上下來,於構和封常清在洞穴中暫時休息片刻。從今之後,這個地方作爲接頭地點就要放棄了,不過喀喇崑崙山脈最北端的這座山下的風光確實美麗如畫,再加上有這空曠溫暖的巖洞,不失爲一個隱居避世的好地方。
於構心中有些內疚,也有些疑點,宗呂本是李將軍埋下的將來快速攻克連雲堡的釘子,就因爲他們的疏忽大意,把大好的局面毀掉了。也許將來要拿下那座建造在山上的連雲堡,需要拼掉幾百上千條唐軍的性命。
“放掉宗呂不是個好計策,你怎麼能保證將來接替他的吐蕃將領比他強?”
封常清淡然一笑說道:“這個怎麼保證?但我可以肯定一個曾經敗在過李將軍手裡的人,將來再遇到他的時候,心中的壓力和抵抗意志會更加薄弱,至少這一點,要比那些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吐蕃將領更容易對付一些。”
這麼想可能是有道理的,當人遇到他無法戰勝的坎坷時,等下次遇到這個坎,他照樣無法戰勝並心中疲乏無力,這個宗呂一定有心理陰影。
……
朝陽升起時,一支騎隊進入了疏勒城,爲首之人騎着瘦弱的禿毛馬,身上披着黑色斗篷,連同頭臉都遮擋在罩帽中。他的身邊跟隨着十來名兵卒和軍官,還有一個嬌弱的女子。由於此人的形象有些詭異神秘,使得跟隨他的幾名唐軍和女子也顯得怪異了。
街邊挑着擔子的貨郎只擡頭看了那兜帽一眼,就慌忙躲閃在路邊,有兩個孩童在路中央玩耍,婦人們慌忙上前去抱回孩子,扭頭看了在罩帽下的木面具一眼,留出的眼孔的邊緣也能看到燒壞的筋肉,她們慌忙捂着孩子的眼睛逃到了一邊。
這一定是從地獄逃上來的惡鬼。
疏勒城的百姓們紛紛避讓,又在對方騎着馬離開後,探看不速之客前往的方向,希望這樣陰森的人只是路過這裡。可對方並沒有如他們的願,卻徑直去了鎮使府的方向。
疏勒城的百姓默默祈禱,如果這是個惡鬼,可千萬別去禍害李嗣業將軍的府邸。
“呸,你們想啥子呢,大白天怎麼可能有惡鬼,可就算是惡鬼!李將軍是什麼人,乃是百戰百勝的將軍,區區一個惡鬼,也會被他用陌刀一劈兩半了。”
他們所說的惡鬼進入鎮使府後,來到了府邸的正堂中,與李嗣業隔着案几對坐,下人們將煮茶端上來,或有膽大的女婢想好奇擡頭看一眼客人,都被李嗣業以眼神瞪退。
李嗣業端起茶盞說道:“你應該重新做個面具,把面部好好遮擋一下,不然以後生活肯定不方便。”
對方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李嗣業又問他:“來到疏勒鎮,今後有什麼打算。”他突然又改口道:“先不要管以後了,好好在這裡休息一陣子,把心養好再做打算。”
“我準備開個紙坊,繼續我已經改造完成的造紙術,況且你這次救我定然花了不少錢,先得把你花的錢先掙回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