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河中沉屍

一路向京都進發,時間就進入到農曆十一月的中旬,雖說不如北地一般滴水成冰,可下了幾場冬雨之後,越發寒涼,一行人在馬車上,只有一個取暖的紅泥小火爐,爺奶夜裡受涼,染上了咳症。

年歲大的人,生病不容易好,呂氏也擔心這一路到京都出現水土不服,準備停下來休息幾天。家人都比較着急,在過半個月進入臘月,家裡也該準備年貨,再有,府上事務繁忙,平日走動的人家,應當早早地準備節禮,娘呂氏拗不過爺奶,便答應下來。

誰知夜晚時分,一行人爲了趕路再次露宿荒野,不巧地下了一場夜雨,莫顏裹了兩層棉被,還是有些瑟瑟發抖,只能靠不停地喝熱茶來驅寒。

前面的馬車裡,傳來爺奶的咳嗽聲,讓莫顏很是憂心,這種天氣只會加重病症,偏生她這裡沒有有效防止咳嗽的藥,其實爺奶的咳嗽主要還是由傷風引起,前幾天喝了點姜棗紅糖水,稍微好了一些,這個雨夜,怕是又受寒了。

“墨冰,看這雨似乎得下上一夜。”

莫顏打了一個呵欠,墨香聽到響動,也跟着從車凳上爬起來,她摸黑熟練地點燃了車壁上的油燈,揉揉眼睛,“小姐,咱們早晨就能進瀘州城,本來夫人着急趕路,不欲停留,不如您和夫人說說,咱們停下來歇兩天?”

進了瀘州,距離京都最多還有五天的路,衆人一路輕裝上陣,比來的時候跟賑災隊伍走的快些。莫顏答應回程之時到瀘州找衛子纖,對方還說好送她荷包,而且她也想把堂姐莫玉介紹給衛子纖認識。

“恩,今夜又下了雨,爺奶受了寒,咱們得找家客棧,休息兩天。”

莫顏點頭稱是,平日這個時間,她和墨香在習武,今兒下雨,二人只能在馬車內,可形成了生物鐘,這會反倒睡不着了。

爺奶的咳嗽聲,在雨夜裡格外清晰,莫顏聽見前面有動靜,好像是大伯孃下了馬車去探看。正好車上還有生薑紅糖和大棗,煮上一些端過去,讓爺奶喝了之後發汗,睡個好覺。

荒郊野外,即便是在官道上,也是陰森森的,莫顏打開車窗,伸出手接着外面的雨水,冰涼刺骨,讓她打了一個寒顫。

在官道的兩側,有一人多高的雜草,前面不遠處,有一條寬闊的河流並一個小樹林,周圍幾乎沒有住戶,衆人也沒有投宿的地方,只得將就一夜。

紅泥小火爐上的小鍋裡熱氣沸騰,一鍋姜棗紅糖水已經煮好,主僕三人一人喝了一碗,馬上發了汗。剩下的並不多,由墨冰下馬車送到爺奶那邊。

一夜過去,雨也停了,莫顏洗漱完畢,打開車窗,一股冷風頓時鑽入,她呵了一口熱氣,搓了搓手,下了馬車找孃親呂氏說話。

“就算你不說,咱們也要停兩天,難得到瀘州,還得采買一些東西。”

一路上家裡人幾乎沒停下來,呂氏也沒有花銀子的機會,好不容易到了瀘州,千萬不能錯過,好酒,絲綢布匹,茶葉,在瀘州買給交好的人家送年禮,比在京都節約三成。

“可是爹爹說,咱們府上不缺東西,讓您回程的時候悠着點。”

莫顏想到那封家書,萬一孃親大采買,被爹爹知道不痛快怎麼辦?大過年的,爹孃千萬別慪氣。也不是說爹爹爲人還能小氣摳門,只是過習慣了這樣的日子。前世莫顏也有一個法醫同事,小時候家裡很窮,後來成了拆遷大戶,得到房屋款項若干,仍舊勤儉節約,不能忍受絲毫的浪費。

“咱們府上是不缺什麼,不過要過年了,總要給交好的人家送年禮,往年,都是在京都採買,價錢自然要比瀘州貴,質量也不太好。”

這次家裡人跟着一起回京,衣食住行,爲了確保穩妥,府上要採買很多東西,別的不說,家人身上穿着的襖子針腳粗糙,是臨行前趕製出來的,到京都也得有替換的衣物。

“您心裡有譜就好。”

家裡瑣事,孃親獨攬大權,莫顏覺得還是問一下,她不想讓爹爹傷自尊,萬一夫妻間有什麼齷齪,她做女兒的跟着着急。現在見孃親呂氏心有成算,是她操了閒心,關心則亂。

昨日在天黑之前,衆人緊趕慢趕,還是沒趕得上進城,只好在城門外的官道上露宿一夜。馬車行了約莫一個時辰,在清晨的時候,進入到瀘州城。

瀘州城一如既往的繁華,大街上,百姓們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有去趕集的百姓,南來北往的商隊,擔着貨物吆喝的貨郎,好不熱鬧。

朝廷有規定,官員的家眷是可以宿在驛站的,衣食住行全免,不過驛站的條件簡陋,爺奶身體又不好,家裡人商量,在臨街的熱鬧地段,找了一間還算不錯的客棧住宿。

客棧一共有兩層樓,一層是普通的下等房,還有合住的通鋪,二層的條件好一些,呂氏要了幾間房,把條件最好唯一的天字號房讓給了夏若雪。

“顏顏,咱們要在瀘州停留幾天?”

夏若雪裝作不在意地詢問莫顏,她藏在袖口裡的手已經握成拳,趕路就趕路,非要帶上這一家的泥腿子,到京都過年,也不怕讓人笑話,連她都覺得跟着丟臉。

別的官家,得知自己有窮親戚,躲閃還來不及,莫家可倒好,主動讓窮親戚上門打秋風,真真是腦子進水,夏若雪決定,以後儘量離莫顏遠點,沒的被降低了自己的檔次。

“表姐,是不是姨母寫信,催你回京了?”

莫顏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夏若雪真不客氣,娘呂氏讓出最好的客房,她理所當然,也沒推脫,果然啊,在自家人面前,夏若雪連裝都懶得裝了。春情沒有消息,她一定心虛着,急於回京找她孃親永平侯夫人商議對策,結果自家人在瀘州停留,耽誤了她的大事。

“那倒是沒有,出來這麼久,有些想家。”

夏若雪當然不能說實話,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自從被破了身子之後,她就成了驚弓之鳥,每天晚上縮在被子裡瑟瑟發抖。陳婆子和王婆子人老成精,夏若雪怕被識破,只能忍耐再忍耐。

“恩,我也有些想爹爹了,還有大哥和二哥。”

莫顏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她想念的人不包括大哥,每次見到莫輕風,開口閉口之乎者也,聽的人腦仁疼,這次家人到京都來,大哥若是和大堂哥莫輕雲這麼說,一定會被丟出去。

夏若雪套了幾句話,得知一行人不會在瀘州逗留太久,她放了心。昨夜她又做了噩夢,夢裡被人捆住了手腳施暴,開始的時候,她痛不欲生,想要咬舌自盡,當然,只是想想而已,終究是狠不下心來,到了後來,她竟然享受到其中的妙處,樂在其中。

醒來之後,夏若雪對自己很失望,她是永平侯府的嫡出千金小姐,夏家是京都一流的勳貴人家,她從小就被嬤嬤教導禮儀,女子一定要貞潔,萬萬不得失禮於人前,若是做出有損夏家名聲的事,唯有一死。

“表姐,看你臉色不好,還是好好休息下吧。”

莫顏正愁怎麼甩掉夏若雪,她想帶着莫玉到市井上轉轉,並且送消息給衛子纖,衛子纖得知她到瀘州的消息,一準兒高興。現在見夏若雪打了個呵欠,昏昏欲睡的模樣,主動告辭。

客棧的走廊狹長,白日裡,照射不到陽光,顯得有些陰暗,四周的牆壁上掛着紅燈籠,特別是昨夜下過雨,空氣中有一股發黴的氣息,讓人不太舒服。

京都的冬日多雨,臘月裡,偶爾下上幾場雨夾雪,溼冷溼冷的。莫顏不喜歡這種氣候,出門走上一圈,便會溼了鞋子,大街上很滑,經常會發生馬車相撞的事故。

“小姐,奴婢剛去了知府後衙送信,正好看到衛小姐出門,她說在後街的角門等您一會兒。”

墨香還沒說全,剛纔她去送信,被一個冒失鬼撞得一個趔趄,她正要叫罵,誰知一擡頭,發現對方是男裝的衛子纖,此刻正眼神閃爍警惕地看着周圍,不曉得白日裡怎麼這樣裝束,倒是像要去做壞事。

衛子纖得知莫顏路過瀘州,高興得合不攏嘴,她拉着墨香到一個角落,頗爲神秘,讓墨香想辦法帶莫顏一個人出門。

“啊?一個人?”

莫顏正想叫上堂姐莫玉,剛到客棧不久,孃親呂氏陪着大伯孃趙氏,三嬸孃馬氏出門採買,三個女人湊到一起,對購物十分積極,大伯和三叔跑到街頭巷口吃酒,爺奶那邊又睡下了,只留大堂嫂朱氏和小堂弟莫輕霜照看着。

“說帶您見識新鮮的,還催您快點。”

墨香無語望天,自家小姐雖然很多時候不靠譜,但是也不會甩掉丫鬟,打扮成男裝出門。墨香顯然忘記,有一夜,莫顏和二哥到昌平坊逍遙,夜不歸宿的事。

“咱們路過瀘州,墨香你也熟悉,你帶着堂姐到主街去轉轉,順便給大堂嫂和輕霜帶點禮物回來。”

朱氏是性格柔順而又懂事的,雖然莫顏和她沒什麼共同語言,但二人關係還算不錯,這次家人全部出去溜達,只留下二人在客棧裡,她覺得過意不去。

“我帶着墨冰去,你放心。”

莫顏說着,叫上墨冰,爲了低調,她戴上了帷帽。客棧距離知府後衙步行約莫一刻鐘左右,莫顏遠遠地看見,衛子纖正站在門檻處,焦急地張望。

“顏顏,你怎麼纔來,快快快,隨我進去,一會兒好戲就要散場了!”

衛子纖一身灰色的男裝,手裡拿着一條桃紅色的手帕,怎麼看怎麼彆扭,姐妹二人有幾個月沒見,並無任何生疏之感。

“對了,顏顏,這個丫鬟面生,是不是膽子大的?若不是,還是別進去了。”

衛子纖在前面快步領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頭看了墨冰一眼,一臉嚴肅,“我爹正在升堂問案,咱們在後堂看熱鬧,千萬不能發出任何聲音。”

上次姐妹相識,衛子纖曾經說過,她經常男裝跟着捕快們到案發現場查探,也見識過屍首,開始的時候有些怕,後來便上了癮,她覺得,自己爹爹是個清官,能破案,爲死者說話,不冤枉一個好人,這纔是父母官的本分。

莫顏當時還沒見過古代的升堂問案,很是好奇,二人約定等莫顏回程的時候,跟着衛子纖偷偷去後堂觀看,那邊是知府休息之所,疲憊之時,喝茶水,看卷宗的地方。

“衛姐姐,放心吧,她膽子大得很。”

莫顏舉手保證,本來想胡謅說墨冰的爹爹是個仵作,估計她真這麼說,會直接被拍飛,目前不是墨冰的對手,還是別在老虎的屁股上拔毛,爲了敷衍衛子纖,她只得再三保證。

“可是……”

三人一起抄小路,知府衙門辦公的地方和後宅相通,中間有一道上鎖的鐵門,平日裡,這扇門不開,連衛知府上衙門都要繞路。衛子纖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來一把鑰匙,她動作麻利地開門,小聲道,“光膽子大也不行,這次這個,連我看了都害怕呢。”

衛子纖的面色變了變,似乎有些後悔帶莫顏來這種地方,若是孃親知道,一定會揭了她的皮的。莫顏和她不同,從小長在深閨中,哪見識過屍體,而且這次這具,那實在是……慘不忍睹。

莫顏面色鎮定,衛子纖不說話,她就等着。還是第一次有人懷疑她的膽量,前世在局裡,什麼樣的案子沒碰見過,她印象最深刻的便是,有一個十九歲少女,被一個變態殺人狂殘忍殺害之後分屍,光是碎肉片,就達到三千多片,刀口整齊,就算是古代的凌遲也不過如此吧。

犯罪分子有強大心理素質,殺人分屍之後,還可以鎮定的拋屍,在主街口幾個沒有監控的路段實施,很顯然是本地人,熟悉路況,其次,職業上鎖定醫生,屠夫。

莫顏記得,那時候他們法醫科的同仁們,加班加點三天的時間,纔將屍身拼整齊,那些肉片都是按照肌理的紋路切割,若是屠夫,未必有此技術,而且,未必有這麼強的反偵察能力。

屍身拼好之後,還剩下最關鍵的人頭,這也是確定死者身份最主要,最直觀的線索。法醫科的同仁們唉聲嘆氣,當時莫顏記得,她是一邊抹着眼淚,一邊拼着碎肉的。

花季少女,被窮兇極惡的兇徒殘忍殺害,甚至不能保留一具完整的屍身,若是不能破案,如此變態的兇手,會不會對其餘人下手?好在,案情在後來有了轉機,兇手輕狂,在拋了人頭不久之後,被警方控制擒拿。

“顏顏,你是怕了麼?”

衛子纖想,反正都進來了,不如就進去看看,她正要帶路,見莫顏站在一旁愣神,催促道。

“不是,我不怕。”

莫顏搖了搖頭,面容堅定,她剛纔突然陷入前世的回憶中。在現代的法醫學,解剖是關鍵,而古代人比較迷信,更重視保持屍身的完整,仵作要做的就是通過人體經脈,穴位上等一些變化,從毛髮到指甲,細節上反覆勘查,推測出死亡原因。聽說,那些高度腐爛的屍身,有經驗的仵作可以通過骨頭的顏色準確判斷死者所中的毒藥。

“好吧,我們準備手帕,若是要喊叫,就用帕子堵住嘴。”

衛子纖揮着手裡桃紅色的帕子,莫顏總算知道了帕子的用途。關於這點,主僕二人沒什麼異議,三人商量一番,這才輕手輕腳地進入到後堂。

瀘州知府衙門前堂,知府衛大人面容嚴肅,昨日有百姓來告官,說是一早到城外的河邊去抓魚,想着換點銀子,誰知道,有一個很沉的東西,他以爲河中有大魚,招呼兩個兄弟一起幫着拉。

結果,三兄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在河中拉上來一個大東西,大東西下面幫着若干石塊,等三人看到其面貌之後,直接下尿了褲子,膽子小那位,昏死過去。

這是一具白花花的赤身裸體屍體,已經被水泡得變形,腫的老高,眼球凸出,白眼仁裸露在外,面部已經有些腐爛了,散發着臭氣,周身上下淌着泛黃的水,腳踝部位被什麼東西啃咬過,肉還在翻着,似乎裡面有東西蠕動。

“嘔……”

沒有暈過去兩兄弟擦着冷汗,二人商議,一個人到衙門報案,一個人在此地看着屍體,幸好青天白日,不然一定能把人嚇得背過氣去。

“張大,張二,張三,你們發現屍首的地方在哪裡,具體一些。”

屍體是昨天發現的,但是因爲腐敗程度過高,根本未檢查出死因,不知道女子到底是被溺死沉塘,還是被兇手殺害而死。目前沒找到屍源,官府已經在周邊的村鎮發下通告。

“在,在城外的下河村附近,俺們就是下河村的村民。”

張三膽子最小,不停地看着衙門口被白布蒙着的屍體,臉色青綠,張家老大鎮定一些,磕磕巴巴地準確說明了地方。昨日報官之後,衙門的人已經去過,三人並沒移動屍體,今日不過是爲證詞,走一遍程序。

門外,百姓們竊竊私語,看熱鬧的居多。死者是一個女子,赤身裸體,身上帶着石頭被丟在河裡,讓人浮想聯翩。

在大越,男女大防嚴重,若是發現女子水性楊花,被浸豬籠,沉塘等屢見不鮮,就算是官府,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村中人一致表態就好,說到底,這是大越的一種變態的風俗。

目前沒有人認領屍體,衛知府問詢,一旁的師爺做着筆錄,死者約莫有二十來歲,從盆骨上判斷,生產過,並不是黃花大閨女,所以百姓們懷疑其是因爲紅杏出牆而被沉塘,很多婦人在外面罵罵咧咧。

“活該,勾引人家爺們,被沉塘活該!”

“就是,世風日下啊,是應該整治整治,女子就當貞潔嫺靜。”

外面的百姓們說三道四,讓莫顏緊皺眉頭,她對沉塘,浸豬籠非常反感,一個巴掌拍不響,爲何男子沒事?最多被說一句風流?而且這女子的死因不明,蓋着白布,莫顏只能從輪廓推斷,屍身腫脹不堪,呈現出巨人觀,應該在河中呆了很久。

“小花啊,娘苦命的小花啊!”

衙門口傳來一聲老婦的哭泣聲,百姓們讓開一條路,官差聽說是家裡出嫁的閨女很久沒回孃家,而夫家言辭閃爍,老婦人覺得有些不好,聽說衙門發現了一具屍身,她就來了。

“大人,有人來認屍。”

捕快上前徵得衛知府的同意之後,帶進來一個約莫五十歲上下,頭髮發白,渾身上下都是補丁的老婦,老婦人用粗糙的帕子抹着眼淚,踉踉蹌蹌地往前走,來到蒙着屍體的白布之前。

衙門有專門停屍的地方,今日是爲了給三兄弟做筆錄,所以破例擡到大堂上,若是再有幾日沒人來認領,衙門口就當做無頭案處理,把女子入殮。

“給我讓個地方。”

莫顏推開前面的衛子纖,踮着腳尖,伸着脖子,就在老婦人掀開白布的一剎那,她看到屍體的正臉,立刻有了底,絕對不是沉塘,絕對不是!

判斷是不是溺死很簡單,從外觀上來說,瞳孔放大,且有出血在眼膜上,耳膜也會因爲水壓造成破裂引起出血,從剛纔看,雖然腐敗度極高,但是死者的眼膜上並沒有出血。

“我的小花啊,就是我的小花!”

老婦人說着,就要上前抱着屍體哀嚎,可能是由於過分激動,一口氣沒上來,背過氣去。

莫顏一直擠在門口,讓衛子纖擔心不已,其實,昨天她就看到了屍體,晚上都沒吃下去飯,本來以爲帶着莫顏見見世面就好,她也沒想到有人認屍,揭開蒙着的白布。

“顏顏,你沒事吧,都是我不好,咱們回去吧。”

衛子纖拉着莫顏,就要往回走,莫顏回過頭,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用手比劃一下,表示她不害怕,並且想在這裡繼續觀看,目前,老婦人是能不能破此案的重要人證。

有人來認領了屍首,原本覺得無聊的百姓們又開始張望,衙門口從剛纔的幾十人,增加到幾百人之多,衆人竊竊私語,對此進行評價和猜測。

“去,給她一碗水。”

衛知府嘆了一口氣,有人認領屍首最好,無論死者生前犯過什麼錯,至少死後是清白的,希望家人能好好的下葬,立個排位,以後也有上香燒紙的人。

老婦人悠悠轉醒,喝過一碗水之後,好半晌,才明白過來,她是在大堂之上,而旁邊的屍首,就是她那可憐的女兒。

她的女兒叫楊小花,今年二十五,在十年之前,嫁給了上河村的李家老大。開始的時候,她老家老頭子活着,楊家的家境不說富裕,也還算不錯的,誰想到前幾年,老頭子生瘡,染上惡疾,家裡的銀子都花光了,也沒有好轉,楊家欠了一屁股債。

小花還有個親哥哥,被她嫂子攛掇分了家,從以後,見到老婦人躲着走,平時根本不來往,倒是小花這個出嫁女,經常回孃家看看,偶爾拿出點銅板接濟孃家。

老婦人說到此,更加控制不住情緒,悲從中來,前兩年,老頭子過世,家裡連個棺槨都沒有,那個白眼狼兒子,他爹死了都沒來看一眼,還是小花……

想到如此孝順的女兒死相悽慘,老婦人再也忍不住,白眼一翻,再次昏死過去。

“我知道情況,我和楊小花一個村的!”

門外站着一個人高馬大皮膚黝黑的婦人,她主動要求上堂說明情況,衛知府點點頭,准許。

“大人。”

高大婦人進了衙門之後,規規矩矩先給衛知府磕頭,她嘴皮子麻利,很快說清楚事情始末。

在楊老頭死了之後,楊家債臺高築,更加雪上加霜,而老婦人一直給村中人做活還債,日子過的很辛苦。

衛知府頷首,老婦人身上的棉襖很薄,補丁摞着補丁,粗布鞋前面也有縫補的痕跡,看她臉上蠟黃,沒有血色,顯然日子過的很艱苦,唯一的依靠,女兒慘死,讓他於心不忍,對這個案件審問越發仔細。

“楊小花的哥哥楊大民被他那潑辣媳婦管束的屁都不敢放,自家老爹死了,面都沒露,還是我們這些村人幫襯着。”

高大婦人撇嘴,對楊大民兩口子十分不屑。她看了一眼屍身,沒有任何懼怕的情緒,反倒眼睛裡流出了眼淚,哽咽道,“大人,請您明察,小花是個好女子,絕對不可能和人有私情,她日子過的也苦,原本李家看在她爹在世,孃家小有家產的份上,對小花還不錯,可惜後來楊老漢重病,小花又生了兩個閨女,不受重視,在婆家被打罵,還要省着自己的口糧送到孃家來。”

“嗚嗚……”

高大婦人作爲一個外人都看不下去了,她邊哭邊道,“小花死的慘,一定是李家人害的她,嗚嗚,爲啥一件衣裳都不給穿,這是作了什麼孽啊!”

此刻,老婦人再次悠悠轉醒,她悲痛欲絕,砰砰砰,連續給衛知府連續磕了好幾個頭,很快,腦門出紅腫不堪,老婦人渾濁的眼中含淚,堅定道,“求大人給我死去的女兒做主!”

“好。”

衛知府捋了捋鬍子,吩咐身邊的捕快,“去,把楊小花的哥哥楊大民和嫂子一同帶來,先打個十板子,就在衙門口打,讓百姓們都看看,這兩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鼠輩!”

“另外,去上河村,把李家一家人叫過來,另外加上村長和部分村民,今日一定本官一定要查清此事,絕不會讓良善的女子冤死!”

老婦人的出現,讓百姓們的流言轉移了方向,從剛剛的嘲諷,到了同情,不管楊小花是不是偷人被沉塘,但是此人有一顆孝心,只得稱頌,百姓們始終覺得,能如此有孝心的人差不了,突然對上河村的李家懷疑起來。

因爲上河村靠近城外,進城還要一個時辰左右,衛知府把審案的時間定在午後的申時初。

衛子纖鬆了一口氣,正要帶着莫顏離開,門簾掀開,正好看到她爹衛知府面色緊繃地盯着她,衛子纖抓了抓頭,尷尬一笑,“爹,我剛過來,什麼也沒看到。”

“胡鬧!你自己胡鬧就算了,還帶了顏顏過來,你等着被你娘打手板吧!”

衛知府雖然這麼說,語氣中帶着寵溺,家裡兒女三人,就小女兒和他的性子最像,有時候他也遺憾,若是個兒子就好了。

“爹,您可別告訴我娘,我和顏顏什麼都沒看見,我們這就離開。”

衛子纖討好地笑笑,拉着莫顏,一溜煙地跑出了後衙,她用手拍了拍胸脯,“好險啊!”

莫顏特別想去查探屍身,她發現,這個時候又犯了職業病。從外觀看來,不像是溺死,但是也不能作爲判斷的決定性依據,還需要解剖屍身,看看肺部和胃部有沒有積水。

不過,就算她能證明楊小花是在死後被丟到河裡又能如何?古人迷信,根本不信服她那套理論。

“顏顏,走,咱們去我的院子裡,你不在這段日子,我找了不少小玩意呢。”

衛子纖把剛纔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二人在前面走,墨冰緊隨其後。時值冬日,小花園的草木枯黃了,只有幾株耐着嚴寒生長的綠色植株,一朵花也沒有,顯得有些蕭瑟。

“好。”

莫顏還沒從剛纔的案件中走出來,衛子纖見她悶悶不樂,面色愧疚道,“對不起,顏顏,我不應該自作主張,你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事,難免會不好受,不過你放心吧,我爹爹有本事,不行還有我娘出馬,決計不會讓人蒙冤。”

“不怪你,只是覺得女子的命苦而已。”

莫顏說的是實話,她來自現代,對這個時候草菅人命極其反感,但是,也不是不能接受,她在學會適應,就是如此,在心底,她對這個時代女子地位低下十分不屑。

“那有什麼辦法,重男輕女,誰也改變不了。”

說到此,衛子纖的臉色暗淡下來,就因爲她不是男子,要注意自己的名聲,所以爹孃在她十四歲後,看管得更加嚴厲,她要做自己不喜歡的事,要和嬤嬤學那些如木頭人一般的規矩,即便是手被扎的都是針眼,仍舊要練習刺繡,娘說,她是女子,所以這些都是必須要學會的,否則就要被人看不起,以後嫁人,內院管家,相夫教子。

二人相攜而行,來到衛子纖的小院,有丫鬟婆子立刻送上茶水。知府夫人劉氏出門採買不在家,碰巧遇見了呂氏一行人,派人送消息,要晚些回府。

“快別說這些了,趕緊交出你的寶貝!”

莫顏喝了一大口水,故作輕鬆地轉移話題,趁着午時拉着衛子纖說說話,然後小憩片刻,下晌開堂,她盼着還能去聽一會兒。

“喏,就是這個大箱子,都在這裡了。”

其中有一部分,是衛子纖在北地的大哥託人送過來的,都是些女子喜歡的小玩意兒,北邊部落的女子喜歡用羊毛做成的絹花,先用羊毛綁成毛線,然後染色,編制而成,戴在頭上,顯得俏皮,正好適合冬天佩帶。

北地正在流行羊毛的飾品,京都並沒有,有羊毛鉤花的手爐套子等,衛子纖送給莫顏一份,其中還有兩塊十分難得毛毯。

“我也有給你帶的禮物,不過都在馬車上,明天給你帶過來。”

墨香說衛子纖着急找她,莫顏換了一套衣衫就過來了,還沒來得及卸下馬車上的東西。

“急什麼,晚膳咱們去醉仙樓吧,他們家新出了招牌菜。”

衛子纖看過屍體之後,還能淡定的討論晚上吃什麼,這功力不一般,就是墨冰,也很少見到這麼面目全非的屍體,她用手握着嘴,強忍着噁心,儘量關閉五感,不再聽二人說話。

“醉仙樓的醉酒好喝。”

莫顏想到上次的經歷,咬牙切齒,“就是太貴了些。”

“別提了,上次和我娘去醉仙樓,看到很多客商都在點醉酒,說是能看到牆壁上的美女畫像。”

衛子纖囧了囧,臉色泛紅,結結巴巴地道,“結果我丟了個大人,回府就被我娘禁足了。”

牆上的美女圖若隱若現,誰都想看到雲霧後面的真容,衛子纖也不例外,她一口氣叫了兩壺,喝得迷迷糊糊,下樓的時候不小心和對門的公子撞上,讓她意識稍微清醒了一些。二人正在尷尬對視,突然,從隔壁雅間出來個醉鬼,衝着衛子纖前來,嘴裡還唸叨着,“唉?這美人怎麼和活了一般?”

衛子纖想躲避來不及了,被那公子帶入懷中,這一幕,被後出門的劉氏看了個正着。

“然後呢?”

莫顏託着腮,聽得饒有興致,醉酒誤人啊,上次她也是喝了一壺之後,偷看了某人沐浴,結果被威脅着接了個燙手的山芋,雖然,精神損失銀子慕白已經補償給她了,但被那人記上一筆,好像不是什麼好事。

“然後,我娘以爲我嫁不出去,順理成章地賴上了那個公子。”

衛子纖用手捂臉,頭埋到胸口,說起來還是覺得有些丟人,可莫顏還是能從她的語氣聽出對親事的滿意。

“那人是瀘州守備的公子,今年十八,比我大四歲,兩家商議,明年夏天,我及笄,就……”

明年夏天,衛子纖才十五週歲,瀘州知府夫人本不想讓她那麼早出嫁,無奈去守備府上做客,對方對這個未來的兒媳非常滿意,守備夫人希望衛子纖早日進門,幫着打理後宅。

還沒進門,就得到未來婆婆的喜歡,想必衛子纖將來的日子會過的不錯,莫顏對此很是羨慕,記得之前路過瀘州的時候,劉姨母還在和自家孃親感嘆,衛子纖的性子太野,就和假小子一樣,若不改改脾氣,一定嫁不出去。誰想到這才幾個月的工夫,就定下了婚期。

“顏顏,你可別笑話我,你也有那麼一天。”

衛子纖終於擡起頭,她的眼睛眯到一起,臉頰圓圓的,天生一副討喜的容貌,“過了年你就十三了,又一副花容月貌,京都的公子們不是要踏破御史府的門檻啦!”

“哪可能啊!”

莫顏苦了臉,衛子纖不在京都,不知道莫顏草包的名聲,響噹噹的,她的“心上人”是袁小將軍,京都的千金小姐們人盡皆知,誰會要一個有此名聲的媳婦?還有一點,自家爹爹御史這份工作,常年得罪人,加上有一個坑爹的二哥,她把自己忽悠出去,還是有點難度的。

“怎麼不可能,你這麼美,有點眼睛的就應該提早上門,不然可要擔心你被搶了去。”

衛子纖見莫顏沒有自信,臉頰氣鼓鼓的,彷彿京都的青年才俊不去御史府提親,就是有眼無珠一般,她朗聲道,“早晚會有人發現你的好,傾心於你的。”

“但願如此。”

見衛子纖這麼認真,莫顏反倒不好意思了,兩年之內,她沒想過親事問題,先把銀子賺了再說,那位不一定何時發神經,大越又要陷入在戰火之中了。

“顏顏,你等我片刻,我去書房找爹爹問問案子的情況。”

姐妹二人閒聊一會兒,衛子纖到底放心不下,那個老婦人看起來更可憐,她想去看看,能不能照看一下。衛子纖前腳剛走,一道銀色的影子閃身而出,莫顏聽見動靜,敏銳的擡頭,見到是慕白,鬆了一口氣,寒暄道,“好久不見,慕公子傷勢恢復得如何?”

“甚好。”

慕白揹着手,臉上帶着溫潤的笑意,“許久不見,想不到莫小姐的身邊竟然有高人,若不是被發現,慕某是不會現身的。”

墨冰從剛進門,就發現房中有人,在房樑上,對方沒有任何動作,不會對自家小姐不利,所以她並沒有挑明,而是一直保持沉默,等待那位樑上君子現身。

------題外話------

寫這章的時候,我吃了個麪包,邊寫邊查資料,然後……你們懂的,~(>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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