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雲天走後,花莫愁嘴閉目,靜立了很久。期間,他臉上的神色時有激盪,或是苦悶不樂,或是皺眉陰冷,然而他終究還是什麼也沒說,只是微微嘆了一聲。
“哎……”
山水萬物之陰陽,人之歡喜情愛,皆在此聲嘆息之中。方興想:人生冷暖皆有,苦樂共存。若想擺脫這些莫名情緒的困擾,恐怕唯有煉氣修行,直登九霄之上,方有心神舒張,逍遙自在之日。
深吸一口沉寂的空氣,方興合衣盤坐於地,晝夜無話。
第二天早上,本該是方興帶領樑夢紫一起其他衆多護衛前往寒山寺的時候,他卻宣佈了一個讓人意想不到的命令,引得衆人紛紛側目驚愕。
方興從密室中走出,在晨光的照耀下,他的面容清晰可見。雖然他臉上的表情不喜不悲,但是他說出的話確實讓人大感意外。
只聽他用一種很是隨意的語氣,淡淡道來:“此次人選安排做一些調整。來福統領隨我前往寒山寺。樑統領留下,任營衛指揮使,負責篩選我麾下營衛的初選和複選。”
此話一出,肅靜的場地中竟然出現了一陣的喧鬧。不少家族護衛忍不住臉上的驚愕之色,連方五和方來福也不由詫異的對視一眼。方來福眨眨眼睛,暗道:“他們之間難道真的那個了?”
在紛紛色變的方家諸家之中,唯有方五一人面色如常。他聽見好友的詢問後,非常隱蔽的搖了搖頭,“沒聽說,昨夜他們應該不曾在一起,而且他們之間好似有不愉之事發生,並非那種關係。或許是三郎臨時決斷的吧。”最後半句話說的極輕,顯得底氣不足。
方來福納悶道:“那就奇怪了!”他對方興忽然做出的決定,很是不解。
方家要爲兩位嫡親血脈組建各自營衛一事,已經爲人所廣知。營衛雖然不像律衛那般身處要害,以致無人敢於覬覦,但是它的名額也同樣珍貴。
作爲方興將來的親信和直屬力量,營衛尊崇的地位、龐大的編制,以及充沛的煉氣資源供給都讓許多人擠破了腦袋也想鑽進去。鑽營之人猶如過江之鯽,連方來福和方五這等在家族中權勢不小的護衛統領,也千方百計的想要在裡安插自己的人選。
像寒山要塞這幾天報名的營衛人選中,就有好幾個是方來福的故友之子。就是方五平素自謂一心爲公,可是面對如此誘惑,他也忍不住將舊時的兩個親戚安排進了報名名單之中。自統領以下的其他人士爲了得到一個名額,更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各種爭鬥熱鬧得絲毫不下於菜市場的買賣。
不怪這些煉氣士也不能免俗,畢竟每一個營衛的名額都代表了一份煉氣資源的投入、一個親朋好友得到家族的培養、一個煉氣士的茁壯成長。這關係到每個人的切身利益,由不得他們不去爭奪。
可惜營衛是方興的直屬力量,即便是方來福等人貴爲家族統領,也不好明目張膽的安插親信。他們只能煞費苦心的儘量給自己人打開方便之門,以求自己的那一份子能夠通過方興的法眼。
可是,當這些人氣喘吁吁的停下來,志滿意得的審視自己的收穫時,卻意外的看到樑夢紫已經輕而易舉的得到了他們想都不敢想的收穫,那種氣餒和鬱悶可想而知。
營衛指揮使可是一個要害位置,方興授予樑夢紫營衛指揮使一職,就等於將他在營衛一事上的話語權,全盤交給了樑夢紫。
打個比方說:營衛就是方家贈予方興個人的一塊大蛋糕,而營衛指揮使一職就是用來切割蛋糕的餐刀。方興將營衛指揮使的職位授予樑夢紫,就等於將分蛋糕的權力交到樑夢紫的手中——這是天大的器重和信任!
此令一出,樑夢紫憑藉營衛指揮使的職務,就可以自由去挑選營衛成員的人選。雖然方興還有最後的決定權,可是樑夢紫在營衛人事上的權力無可置疑。她僅憑藉方興的一句話,便輕鬆拿到了別人謀求多時的東西——甚至拿到了很多——這怎能不讓人嫉妒呢?
方五和方來福都是方家忠臣,皆識大體。又和樑夢紫交好,自信即便是由樑夢紫來切分‘蛋糕’,他們的利益也不會受損,所以只是稍稍詫異一陣便罷了。可其他地位不夠,卻心存奢望的人卻就不同了。不同的目光帶着相同的心思,紛紛投至方興和樑夢紫的臉上,似乎想要從兩人的面容上找出一些什麼不諧的東西來。
方興神色如常,目光掃視全場,人羣頓時就安靜了下來。
方來福清咳了兩聲,從人羣中站了出來,他拱拱手,對方興道:“三郎之令,我等理當遵行。只是,在下此刻另有重任不便隨着三郎前往寒山寺,這個……”
方來福有點苦惱,還真不是存心拆方興臺。在按照原定的計劃,他和樑夢紫在寒山要塞都是自由待命的狀態,皆可以充當方興的護衛。只是,昨天情況忽然有變,現在他的確有要事在身,一時間走不開。
“宣昀昊!”方來福暗中傳音方興,向方興表明自己確實並非推託。
“也罷,那的確也是一件要事,你就留在要塞完成那件事情吧!”聽到方來福的解釋,方興釋然了。宣昀昊是他從寒山集市中挖出來的人物,其人身上藏着的隱秘,他自然也知道一點。方來福臨機受命,被派去處理宣昀昊口中那件事,他也能猜得出來。
不過,即便方來福無法同行護衛,方興也顯然並不打算更改自己的命令。他隨後道了一句,“樑夢紫的任命不變,其他人隨我走!”話音未落,他看都不看話語中的另外一位主角,徑直翻身跨上墨螭,飛馳離去,只留下面面相覷的衆人。
不少人一愣神之後,還來不及請示三位家族統領的意見,便紛紛打馬緊隨方興馬蹄印追了上去。相比三位護衛統領的權勢,現在方興的地位明顯高出一大節,這些家族護衛們第一時間內選擇了追隨最強者。
馬蹄陣陣,卷泥而去。
方來福偷眼瞧了一眼垂首不見面容的樑夢紫,輕聲對方五道:“這可如何是好?”方興身邊沒有通神境界的護衛統領相伴,若是出了什麼事情,他們可擔當不起。
方五也同樣看了一樣沉默不語的樑夢紫,道:“是啊,這該如何是好!我們三個人各有重任在身,都走不開,”
這話的確不假,方五是寒山要塞的執杖者,要塞的日常事宜都歸他管理,位置極爲重要,根本不可輕易出行;方來福要處理宣昀昊引出的那段舊事,也走不開;樑夢紫新獲重任,營衛的組建更是眼下家族事務的重中之重,同樣不可輕離了她。
故而一時間,雲集了三大統領的寒山要塞,竟然無一位統領可親隨方興左右,保護他的安全。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如何取捨當真讓三位統領爲難。
方五想了想,終究還是主動挑起了這個擔子,他道:“既然三郎心意已定,那麼我們遵命就是了。至於他身邊的護衛,我們先派遣得力人選拱衛左右。再通知家裡邊,請家裡邊另選高明人手暗中護衛就是了。”
方來福附和稱善。樑夢紫雖默默不語,但卻是微微頜首,也同意了方五的意見。見機,方五拱手告辭,隨後方來福也隨之離去。
碩大的馬場中,只留下樑夢紫和仍舊愣在那裡的愚笨護衛。過了幾息,連那些大眼瞪小眼,滿臉困惑的護衛們都清醒過來,紛紛逃之夭夭。
四野空空,場中唯有樑夢紫一人矣。
涼風吹襲,捲起衣袍,樑夢紫立在風中,目光盯着那行馬蹄印跡,一直追延至目光不可及之處,心中感受恰如同這滿目泥濘之地一樣——好似被千萬馬蹄狠狠蹂躪,踩得她心慌意亂,亂得她心頭忐忑。
方興今天的表現,與往昔大相徑庭。從頭到尾,他都沒有看過她一樣,也沒有同她說上半句話。整個人的心神如同他的話一樣,淡淡的好似清風,明明吹拂在她的面頰上卻調皮的讓她琢磨不透。
——“昨日不歡而散後,他的一舉一動都似乎在疏遠自己。可是若真是疏遠自己,那麼又爲何委此重任給自己呢?”
樑夢紫越想,心兒便越發的亂了。營衛指揮使一職對她而言重要性不亞於曾經的家族護衛統領一職——甚至還要更甚之,畢竟以前挑選家族護衛的人事權牢牢被六大族老把握,連統領級別都沒有半點發言權。
眼下,忽然天賜良機,她竟被授予了挑選營衛人選的權力。有了這種權力,她就可以安排昔日樑家的殘存族人進入營衛任職。這樣一來,族人不僅可以享受到方家提供的高明煉氣法訣和種種煉氣資源,而且還可以光明正大的研習戰力,爲以後樑家的復興培育力量。
復興樑家一直都是樑夢紫的夢想,也是她努力修行,拼命打拼的動力源泉。眼下事情或有轉機,樑夢紫覺得自己本應該開心纔對,可是她卻半點歡喜的心情都擠不出來。
就好像她的心都隨着那一行馬蹄印跡,遙遙寄予遠方了。
雨水已經停歇,天空依舊陰霾。
連續兩天的陰綿冷雨,將原本就狀況不佳的小路淋得越發的不堪。天時地況如此,卻是把着急趕路的一行人害苦了。
方興縱馬出了寒山要塞之後,又疾行了數十里,方纔將心中一口鬱氣稍稍化解。心氣略定後,他掃視身邊護衛,不由蹙眉。樑夢紫被他冷落在寒山要塞,不曾跟上來,而方五、方來福各有任務在身。現在他身邊竟然沒有一個通神境界的煉氣士護衛安全。
東平郡最近的局勢不穩,暗中各種殺機如雲密佈,連空氣都似乎沉重了許多。在這種危機重重情況下,即便是方興心中自有一股豪氣衝涌,也不願在沒有強勁武力的護衛下高調出現。想了想,他便帶着身後十幾名護衛,在一處三岔口的驛站內喬裝打扮,混入了一支路過的商隊之中。
眼下,方興正帶着一個舉止老練的護衛,和數千人馬一起着掙扎在泥濘的鄉間土路上。那個年輕護衛叫做楊煜(yu)輝,略比方興年長三歲左右。方興見他年紀輕輕,修爲已至真靈第二天後境,爲人不僅刻苦勤奮,而且在濁流中還不失赤子本性,便特加提拔帶在身邊。
至於其餘的護衛,這些人恐怕是平時在家族大院中呆久了,各個都養成了一副倨傲臭習慣。除了面對方興時是一副老實勤懇的模樣外,轉臉過去和商隊中其他人說話便又是另外一副模樣了。頤指氣使時譜子比方興擺得還要大,就差沒用鼻孔代替兩個眼珠子看人了。
方興厭惡這等的做派,嫌這些人在他面前亂晃惹他心煩,便將他們一個個打發到別處,讓他們遠遠的跟着自己,而他身邊只留下一個還保持着平常心的楊煜輝。雖然他身邊的護衛被四散到整個隊伍當中,無形中分散了身邊的護衛力量,但是周邊的人物卻沒有一個可以作爲他的威脅存在。
這支商隊的規模尚屬龐大,上千人物當中煉氣士也近百號之衆,可是卻連一個位列通神境界的人物都沒有。掃視四周衆人,心中估算了實力,方興自忖以他目前的修爲,即便不使用兩道先天靈光,也可以單槍匹馬在這裡殺個七進七出。
正是有了這種對比,他方纔恍悟過來——原來眨眼間,他已經成長爲常人眼中的‘了不得的大人物了’。
www ☢тt kan ☢¢ O
方家院落深深,方興從小接觸到的和所關注的都是人傑一類人物,眼界之高是從小就開始培育起來的。打他重生後,上古真皇、長生真人等神龍見首不見尾之輩,也相繼闖入他的生活。導致他的眼界更是突飛猛進,高到了一個常人所難以想象的地步。
他所憂慮的人物已經都以神通高手爲主了,連昔日需要仰視的方傳武一流,也已經漸漸從他的視線中脫離,更別說方五、方來福此輩了——他們早已經不在方興所需要考慮的範疇中。
方興原本還在深山中不知世間真面目。現在一出來見見世面,就豁然發現:原來自己已經算得上是一個不小的人物了。心中頓時別有一番滋味浮現。
方興一路走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隨隊伍同行了數裡之後,他對這支商隊的底細也探明瞭個八分。
這隊蜿蜒於途的商旅隊伍,是一支將要前往草原做走私貿易的商隊。整支隊伍人員略有上千,如果算上各種馱馬、馱獸的話,那麼就是一支足足有數千人馬的大部隊。只是可惜,這支隊伍雖人員廣雜,但是卻沒有一個重量級的人物。其龐大的規模,純粹是數個小隊伍湊在一起而形成的。
這支商隊既沒有世家牽頭,也沒有神通高手坐鎮,甚至通神境界的煉氣士也沒有,純粹就是一支由寒門子弟和破落小姓組建的冒險隊伍,可謂之烏合大衆。然而,方興騎在神駿的墨螭上,行走在零亂的隊伍間,聆聽各種口音的話語在耳中交匯,卻意外的發現自己心神安寧,竟有了一種如魚得水的感覺。
——此間雖亂,卻勝在有股旺盛拼搏的生命力。其中活力遠非階級森嚴、氣機肅穆的方家院落所能及。
方興混在各色人物之中,雖然有心掩飾,但是錐立囊中鋒芒自現。墨螭,乃龍馬之後,神駿不凡。即便是隊中馬獸衆多,可是卻無一匹可與它相比,奔行在隊列中赫然鶴立雞羣。而方興相貌堂堂,橫鞭立馬,青袍裹甲,更襯托出少年的英姿。年紀輕輕的他,執鞭四顧時,所顯露出的雄偉英姿明顯不類凡人。
漸漸的,方興的樣貌舉止還是落入了有心人的眼中。略行數十里後,在有心人的或明或暗的邀請下,方興已然走在商隊的核心圈內,與身邊四人同行交談。
方興身邊的四個人,皆是這支隊伍的核心人物。當中,有沒落世家的家尊潘龍和他的家族上將;有一家商行的供奉俞涉;還也有一位被邀請的護衛,散修高手劉刕(li)。
這四個人,都是真靈第三天後境的修爲,單論修爲境界比方興略高一籌,屬於這支商隊中的頂尖人物。而他們的身份則代表了這支規模龐大的商隊中,最爲強勢的三股勢力。如果再加上方興一行人的話,幾乎可以代表整支隊伍的所有聲音了。
他們的身份雖然在別人眼中猶如泰山一般高大,但是在方興眼中卻是不足一提。他走在四人當中,既不故作忸怩,也不故弄玄虛,只是隨興交談,不時詢問一下各地風情軼事。正是他這種舉重若輕的淡然態度,讓他的形象在潘龍等四人眼中越發的高深莫測起來。
見此,俞涉和劉刕不約而同的暗中點頭,對潘龍的判斷心悅誠服。
四人當中,潘龍出身最高。潘家未曾沒落前,是東平的一門世家,依靠祖傳的傳承法訣《無雙上將龍鳳決》也曾爲位列中門世家的行列。近百年來,雖然潘家已經衰敗的不成樣子,連祖家家祠都保不住,但是世家的底蘊依舊還保留的上將,可是他的眼力卻是衆人之最。這次邀請方興加入核心圈,也正是他一力倡導。
作爲曾經的世家子,潘龍懷念作爲世家子的一切時光。渴望重新踏上世家行列的他,對自己的同類有着一種天生的敏銳感知,又加上多年磨練洗練出的老辣眼力,讓他在方興加入隊伍後的不久,就發現了方興的不凡之處。
留心觀察一段時間,潘龍判斷方興應該是一位出遊的世家子。家世不凡,最起碼比潘家以前的品級還要高。這個發現對他來說可真是天上掉下了一塊餡餅。苦無沒有人脈重返世家圈的他,立馬將這個發現一一說予衆人,並一力邀請方興加入商隊核心話事圈。
整個商隊中,潘家的人馬略佔了一半以上,整體實力更是雄踞榜首,讓潘龍牢牢把持住了這支商旅的主導權。潘家的勢力,再加上方興高深莫測的表現,讓同爲核心的另外三人,對潘龍的推測深信不疑,和方興說話時的語氣,也越發的恭敬起來。
方興倒不知身邊這位潘龍潘大人腦中所轉悠的念頭。即便知道了,他也不在意。意在崛起的他,也不介意多結交幾個聰明人物。他把和潘龍等人的交談,當做一次深入瞭解世界的契機。在潘龍等人有心的奉承下,自覺收穫良多。
潘龍等人看重了方興世家子的身份和他背後的世家勢力,希望能夠通過方興,爲他們的走私隊伍引入一位強援。因此,在和方興解說貿易時,也絲毫沒有什麼隱瞞。無論是什麼樣的問題,只要是方興所問及的,他們都會回答的力求完美,可謂是稱心誠意,盡心盡力了。
邊行邊談,方興不僅僅知道了許多風傳的小道消息,而且還對東平郡與草原的走私貿易有了一個明確的瞭解。原來,雖然大周朝廷有‘十進十不出’的明文規定,嚴令禁止各地世家勢力和草原胡人部落進行邊界貿易,但是在利益的驅使下,各地世家卻視王命如兒戲,這條王令也猶如一紙空文,沒有半點效力。
在北方,整個幽州包括東平,和草原胡部的走私貿易完全屬於一種明目張膽的、常態化的行爲——這也是潘龍等人爲何敢毫不忌諱的,對方興解說走私一事的緣故——只要是煉氣士都知道和草原胡部交易的好處,人人都熱衷於去草原尋找、收購那些質量上乘且價格低廉的煉氣原料。
東平郡和草原的走私貿易,大部分都被劉家所壟斷,剩下的部分渠道則被方家聯合楊家瓜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