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胤走之後,房門又被關上。
門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那是負責看守永平的太監們回來了。
未來三年,她就將被圈禁在這個院子裡。除了她的父母以及徐胤,孩子,任何人不得見。
即便是他們來見,也不是想來就能來的,他們得按章程奏報。
永平跌坐到椅子上,將身旁茶几上的杯盤器皿全都拂落在地下。
她的心裡又沉重又空洞,本來當她聽說徐胤進宮求情,她還是抱着一絲希翼的,她想,也許自己誤會了他,他沒出現,只是沒有找到更好的挽救的辦法。
可是在他求情之後,皇帝第二道聖旨卻緊跟着傳了下來,她看不懂了,徐胤到底是想救她還是害他?
直到現在,她終於明白了,原來他過往說的每一句傷人的話都是發自肺腑的,他是真的從來沒有看上過自己。
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禽獸?
永平打心底裡發寒。
她不知道樑寧是不是他親手殺死的,但樑寧的死跟他有關,卻是無疑了。
他雖然沒有對自己動殺心,但他說出來的那些話,比直接殺了他更爲誅心!
他到底爲什麼會有這樣大的本事?
他不是個沒有任何勢力的寒門士子嗎?
他哪來這麼深的城府,能做到殺人不眨眼,還能做到壓根不把榮王府放在眼裡?!
她突然站起來,快步走到門下,拍起門來:“我要見母妃!我要見母妃!”
門外太監迴應:“徐夫人安靜些。”
永平道:“是田福嗎?田福,看在我父王氏宗人府令的份上,他會關照你的,你幫我去送個信給母妃,我要見她!”
門外良久無語。
永平又道:“田福!我哪怕什麼身份也沒有,也還是榮王唯一的女兒!我有父親,有母親,還有哥哥!”
話音落下,田福纔回道:“徐夫人,只此一次,下不爲例,小的要是讓人拿住了把柄,下場也會很慘的。”
“知道了,你快去!”
永平話語裡有了掩飾不住的急切。
徐胤讓她拿到那把扇子。
徐胤還說榮王父子有足可給榮王府帶來滅頂之災的大秘密。
她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些,而且她敢肯定榮王妃也沒有聽說過!
徐胤先前沒有否認樑寧的死和他有關,他竟然把這樣的事情也說出來了,那麼,那把扇子肯定也是涉及到這個秘密的。
既然榮王父子不得不偏幫章士誠,如今榮王妃孤立無援,那永平就一定要讓榮王妃知道這個秘密!
她絕不能讓榮王妃還矇在鼓裡!
她沒有見過那把扇子,拿不到扇子,但榮王妃肯定能辦到的!
連此時此刻的徐胤都想要得到的扇子,也一定能夠爲她爭取到一些東西!
……
萬賓樓出了這樣大的事情,當天消息就炸了鍋,不過傅真出手迅速,趕在大家還在熱烈討論之時就把真兇抓了出來,及時地挽回了寧家的聲譽,因此損失還不算大。
而沒兩日章烽又親自在萬賓樓訂了桌酒宴,食客們見狀一傳十十傳百,就更加相信了寧家的爲人,和萬賓樓的無辜。
章烽去吃飯,也沒有別的風波,他只是像正常食客一般訂桌點菜結帳,完了跟正好去鋪子裡的寧夫人深施了一禮,餘則再未有什麼。可他這番看着平常的動作,傅真也能猜得出來章氏在背後授意。
章烽過往雖然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劣跡,可也算不得什麼大善人,劉硯這事章家如果不在乎,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哪還用得着煞有介事來這麼一遭?不過是想修復關係罷了。畢竟放着偌大個裴家在這兒,誰不稀罕啊?
不過傅真也真佩服章氏,之前都鬧那麼僵了,她竟然還沒放棄拉攏裴家的想法,真是個心腸過硬的奇女子。
章氏既有親近的意思,至少暫時不會作妖。
榮王府教出了個這樣的郡主,也被宮裡傳去了,多半也要消停一陣。
尚有動靜的卻是徐胤這裡。
劉硯被殺一案水落石出後,都察院這邊以謝彰爲頭的幾個御史都上朝遞了摺子,將永平歷年來各項出格之舉均給匯了總。另一邊徐胤也捱了兩道摺子,是彈劾他治家不嚴,縱容家奴助紂爲虐的。
不過徐胤認罪態度佳,皇帝便未曾嚴懲,只命他反省思過,另外罰了半年的薪俸。
這可是皎皎如月的徐侍郎第一次面臨,打從六年前他榮中探花郎接而入仕以來,他先是高娶了當朝唯一的金枝玉葉永平郡主,後又憑治軍七策得到了皇上青睞,再後來入六部,爲侍郎,主持太子及冠大典,他風光無倆,至今科舉中都無一人能與之比擬,誰能想到他竟然會在自己高娶的妻子身上栽一跟頭?
人性向來如此,一個人口碑越好,身上的黑點就越會被無限放大,因此朝野上下對徐胤生起了許多不同的看法,當然最突出的就是關於那日徐家被鬧得這麼兇,徐胤竟然從始至終都未曾回府應對這件事。
過往徐侍郎重情重義的形象太過深入人心,他的冷漠當然與這份口碑是背道而馳的。
緊接着不知怎麼,關於徐侍郎婚前就與永平勾勾搭搭的消息也被挖了出來。
當中甚至不少曾經目睹過永平向徐侍郎拋媚眼兒的太太小姐都現身說法了,畢竟當初徐侍郎還是徐編修,哪裡的資格步入能有郡主出席的場合?還不是由樑家姑小姐帶着,或是樑家的男子帶着?
於是同樣出席了這樣場合的太太小姐——當年自然都還是姑娘,便都回想起這茬來了。
大家恍然大悟,原來從那個時候起,永平和徐侍郎的“緣分”就結下來了呢!
這麼樣一來,關於徐胤怎麼成爲榮王府姑爺的就衆說紛紜了。
當然箇中免不了扯到樑家,也有跟樑家有往來的人,登門去了。
只是樑家自那日起就開始閉門謝客,竟是誰都沒能探得了樑家態度。
傅真和蘇幸兒在裴府花園裡喝茶的時候,就問她:“徐賊跟永平早年的破事兒,都是伱們散播出去的吧?”
“這你可找錯人了。”蘇幸兒美美地吸溜着裴夫人精心研製的果飲說,“我們確實是想好趁這個機會狠狠地翻上一筆舊帳,可是卻有人搶在了我們前頭。我們也就是推波助瀾了一把,把有些世人都快忘了的東西幫他們回憶了回憶罷了。”
傅真手指輕叩着桌面:“就是不知道何煥對此什麼態度?”
“何家沒消息。不過,這纔剛開始呢,怕什麼?日後每逮着一次機會我們就把他往死裡扒皮,定將他狼心狗肺的真面目盡顯於世人眼前不可!”
“沒錯!”樑郅從旁附和,“雖然是收拾永平,但一點也不影響扒皮徐賊!”
程持禮喝了一大口楊梅露說:“今兒五哥去哪兒了?怎麼還沒回來?”
“他進宮了。”傅真道,“餘側妃被圈禁了,婁照那個姨妹是萬萬不可能出頭的了,皇長孫現由李側妃照顧。
“李側妃早前在求娘娘,想給皇長孫找個好的武師父。
“難得她有這份歡喜心,娘娘便想到了我們大將軍,可是我們大將軍麼,每日忙得很,哪裡有空?這差事便又落到了將軍身上。”
這份差事傅真倒是贊成的,連永平都已經打入了東宮,他們至少也要具備這個渠道。李側妃明顯也是在向裴家示好,既然帝后不反對,那裴家當然可以放心擔下來。
蘇幸兒道:“你現在還稱呼老五爲將軍?” “不然呢?”
總不能叫夫君吧!
蘇幸兒抿着嘴,兩眼骨碌碌地轉了兩圈,沒吭聲。
宮裡頭,帝后二人正與裴瞻說話。
皇帝把差事給裴瞻安排了,然後道:“你呀,攤上這麼個爹,也是夠難爲了。他最近都忙些啥?還天天陪着你娘賞花下館子呢?”
裴瞻道:“最近忙着做酸菜。”
皇帝失聲哂起來。
“是了瞻兒,”這時皇后一手端着針線笸籮,一手撩着簾子走了出來,渾身上下只那麼兩三件首飾的她看上去又親和又爽利,“你那位新媳婦,還沒有帶來我見見。我聽說她很是能幹,劉硯這案子她三下五除二就查到了婁照手上,她孃家父母祖上是做什麼來着?”
裴瞻頜首:“回娘娘,臣的夫人是前朝皇商寧泊池的外孫女。”
“寧泊池?”
帝后二人相視一眼,皇帝遂道:“原來是他的後人!”
皇后點頭,捋了捋針線說:“寧家雖然是前朝的皇商,但也是我朝的義士,當年沒有他慷慨籌資,西北抗敵之事還張羅不起來呢。”
說到這裡,皇后又問:“那他父族呢?”
“臣夫人的父親傅筠,原先在禮部任職,卻因治家不嚴,屢屢縱容側室犯事,臣岳母已經與傅筠和離。
“而傅筠則是前朝太傅傅子鈺的族侄孫。”
“哦?”
聽到這裡,帝后二人又是一怔,“原來是傅家的女子!”
皇后道:“寧泊池的女兒竟有這等魄力,倒堪爲我朝女子的榜樣。這麼說來你媳婦兒能幹也是有淵源的了。”
裴瞻揚脣垂首:“娘娘謬讚。不過,臣對夫人,倒是從頭到腳無一絲不讚賞。”
皇后嘖嘖幾聲:“瞧你那小樣兒,得了,這是又一個裴昱來了!”
說完她眯着眼睛往手上的鞋面上紮了幾針,又道:“趕明兒帶來我瞧瞧,等我賞點什麼給她,以後就沒人敢拿她商戶的身份說事了。”
裴瞻連忙道:“臣叩謝娘娘大恩!”
皇后笑了:“你趕緊起來吧!好好帶着皇長孫習武。別管外頭說什麼仗打完了就用不着武將了,朝廷不管什麼時候,良臣良將都是要重用的。哪一邊也少不了!”
“臣遵旨!”
“皇上,徐侍郎因禮部事務求見。”
黃門郎這時候在門下稟道。
皇帝點點頭,道:“進來吧。”
裴瞻告退出來時剛好遇到徐胤。
徐胤停步喚了聲“裴將軍”,然後道:“多謝將軍上次相扶之恩。”
裴瞻漫聲道:“謝就不必了,最近外頭風言風語挺多的,傳的可不怎麼好聽,樑大將軍似乎心情不太好,徐侍郎保重就好。”
……
徐胤回到府裡時已經暮色四合。
連冗給他遞上了茶。
“老爺此番進宮,皇上可曾又說什麼?”
徐胤望着杯中茶葉:“他沒說什麼,但近來我這耳朵根子又何曾清靜過?我真是納了悶,到底是誰在背後挑起我跟永平當初那檔子事兒?竟然連宮裡都聽說了!
“我跟她婚前有牽扯,唯一也就傷害了樑寧和樑家,唯一知道真相的樑寧已經死了,樑家一直不知道背後那些事,他們又有什麼理由突然跑出來翻舊賬?”
連冗道:“田福今日悄悄地去了榮王府。想來老爺的計策奏效了,倘若這次辦的順利,外頭的風言風語也就不值得理會了。”
徐胤擰眉:“真是一步錯步步錯,那個蠢女人捅的簍子,難道僅僅只是影響我的仕途嗎?
“我經營了多年的口碑都被她摧毀了,現在連樑家的態度也奇奇怪怪。我連約了樑郴兩次,他都推了。
“就算永平拿不回來那把扇子,等她把我告訴的這些事情轉告給榮王妃,我也要拼盡全力把榮王府給滅了!”
“老爺決勝千里,讓人佩服。”
徐胤猛地把手上的茶給灌入喉,然後望着他:“禇鈺情況到底怎麼樣了?”
“他已經醒了。”
“這也是個隱患。”徐胤不耐地扯開袍子,“不能讓他好起來。一旦他好了,榮王妃一定會開始徹查他遇害之事,而且他也會再次成爲榮王妃的刀,一旦有了禇鈺,王府之中的形式就會變。”
連冗聞言,點點頭道:“懂了。”
徐胤深吸着氣,靠入椅背中:“不過是亡羊補牢而已,倘若永平不作此死,禮部尚書與詹事府詹事之位我便已唾手可得。這樣一搞,便是宮裡不記怪,我也是要避避風頭的了。”
“老爺當機立斷,從此束縛了太太也是好事。等到那扇子到手,老爺便可徹底將太太與外界的聯繫給斬斷了。她將再也不會影響到老爺。也不會給老爺惹麻煩了。”
“她不重要,重要的是榮王府。”徐胤眉頭緊皺,“榮王府始終是懸在我頭頂的一根繩索,這件事不能再等下去了。
“再等,怕是又要出意外。”
他話音剛剛落下,隔牆那邊的前院便傳來了動靜。
徐胤凝眉擡頭,院子裡守着的護衛便走進來道:“是榮王妃來了。往太太那邊去了。”
徐胤眸光閃爍,起身走到門下站了站,然後就跟護衛使了個眼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