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穎初木然地打量着周圍的一切，她並不清楚在百樂門入睡的自己爲何會在黃宅裡醒來。
這可能就是黃濟安所謂的手段吧。
她略顯輕鬆地整了整鬢角，有什麼可怕的。反而，這是她大聲給出那個答案的最好機會。
況且。她勾起嘴角，陳湛堅定的目光浮現在眼前。
“穎初，沒事的。我會護着你。”
手指拂過那些陌生而華麗的物件，冰涼的觸感，一如往昔。
“走吧。”有人推門而入，顧穎初擡頭，無畏地對上黃濟安看不清情緒的雙眼：“好。”
他們之間似乎只剩下了這樣的對話。如果說剛開始那幾年顧穎初對黃濟安多的是依靠和仰視，白駒過隙，那些可憐的殘留的信任早已灰飛煙滅。最令她不寒而慄的，不是發現了黃濟安的道貌岸然，也不是發現了本身在他眼裡的一文不值，而是，驚覺過去的自己居然已經習慣。
終於，她遇到了對的人。所以，她要改變，撕碎陳舊的卑微。
“她被黃濟安接走了。”宋鼎聲解釋得風輕雲淡，“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陳湛點點頭，隨即轉身出門。
“我說過的，要和她一起。”
天空漸漸亮起來了。
夏辰躊躇片刻，終於敲開了百樂門歌舞廳的門。
“這麼早，是哪位先生呀？”嬌糯的女聲響起，夏辰愣了半晌，再擡頭時，濃烈的脂粉香氣撲面而來。說話的女子單單披了一件水瀨皮的大衣，眼波流轉，左手搭上了李晨的肩，右手一鬆，便露出半邊雪白的肩頭。
夏辰不動聲色地推開她的手，問了一句：“這裡是百樂門嗎？”
女子見他不像是狎妓的，便緊了緊衣裳擺下臉子來：“找誰？”
“百樂門歌舞廳老闆宋鼎聲。”
女子進了屋欲帶上門：“不認識。”
“那這裡……”
“我們老闆陳曼麗，什麼宋鼎聲一早上十三點兮兮。”
門“砰”地關上，女子低低的埋怨聲卻異常清晰。
陳曼麗？夏辰皺起眉頭。本因宋鼎聲對他有恩，想要儘量早些勸他離開。雖然說像他那樣的商人做生意不分中國人日本人，但說到底是屈辱的。而且宋鼎聲是很有辦法的人，加之自己又清楚作戰路線，到底能指出一條安全的路來。
看來，他已經把百樂門轉了出去。而現在，這裡似乎是歌女陳曼麗開的妓館。
黃浦江畔。外灘。
江風陣陣拂起顧穎初的髮絲，她安靜地等身邊黃濟安把祝賀詞讀完，自然而然地走到了擴音器前。
握住收聲器的手冰涼，她穿越底下迷茫不解的人羣，終於發現了那一抹柔和而銳意的目光。
“今日是寶成和大新的簽約儀式，皆大歡喜。我也湊個份子向大家公佈我的喜訊。”她微微頓了一頓，臺下人頭攢動，衆人都道李家小姐病逝，黃三爺終於要將顧穎初納爲妾室了。
“我已與陳湛簽訂婚約，期於今年擇日成禮。”
恍若一聲驚雷，所有人凝住一瞬，隨即爆發出一陣議論。
她絲毫沒有理會黃濟安黯然的眼光，看着遠處，聲音波瀾不驚：“我顧穎初，這輩子，都不會再做任何一個人的寵物！”
片刻安靜，一聲槍響。
“日本人來了！”
一道閃電破開陰鬱的天空，上海城上空突然被血腥氣所縈繞，所有人都清晰地看見，刺刀的尖端不再雪白，卻分明凝着沉重的鐵鏽紅。顏色那樣濃烈，是每一個生靈塗炭時天地悲鳴而濺出的液體。在這震撼萬物的雷電交加中，那刺刀下一張張平凡的土黃的面孔想要掩飾的罪惡與醜陋，一覽無遺。
顧穎初閉上眼，她幾乎忘記了如何奔跑，呼喊，所有堅強的表面在這生死攸關的剎那被擊得粉碎，她終於不得不承認，自己，也不過是個女子而已。
迷惘中被人打橫抱起，熟悉的溫暖卻有着快到陌生的心跳，而那句話正輕輕入耳，她的天空霎時明朗如初。
“沒事的，我會護着你。”
真好，有你與我生死相隨：“陳湛，我信你。”
她緊了緊手臂，感到他的步伐再次加快。
黃浦江波濤如怒，翻滾的浪花似乎都帶了可怖的氣息，狠狠逐岸而來。夏辰在街角發現了兩人，陳湛停住腳步艱難拼湊出一句話：“外灘……外灘都是日本人。”
夏辰驚住半晌，他又何曾知曉，外灘的駐軍被怎樣無恥地欺騙調散，但他很清楚，這場仗，已經輸了。
“跑！追來了……他們過來了！”
顧穎初突然悽聲叫道，陳湛立即向前衝去，只是在經久不息的雷聲滾滾中，他們都沒有注意到那一聲槍響。
夏辰突然感到一陣暖意從心口擴張到了全身，他穩住踉蹌的步伐，迅速拔出腰間習慣佩戴的匕首，雪亮光芒一閃而過，頭排第一個鬼子慘叫一聲倒地。
“金鎖……我殺了第一個鬼子……你看見了嗎……”他低語，那氣息卻不受控制地弱了下去，弱了下去。在一團薄霧般的血光之中，他看見了那一面小小的護心鏡，映出那個女孩子清晰無比的笑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