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徐徐停在別院門口。
許氏自輕薄的紗帳後,一眼瞅見七姑娘熟悉的身影。一瞬間,多少念想都拋在腦後。就想像兒時那般,拉了她到跟前,緊着問一句,穿得暖不暖,吃得好不好。做孃親的,說到底,對自個兒所出的幾個小的,總是格外偏疼些。
看清她身後洞開的並排四扇朱漆大門,門前一雙玉石底座的石獅,檐下四根近兩丈高的抱柱,氣派雄渾。只見了門庭,便知此處的富貴。這還單只是一處別院,已非姜家能夠比得。
許氏因驟然見了七姑娘,激動的心緒,漸漸平復下來。加之她身旁還站着一抹長身玉立,雍容挺拔的身影,許氏的心,往下沉了沉。回頭招呼陶媽媽看顧好團團,自顧打理一番,起身,打簾子出去。
“太太。”七姑娘伸手過去扶人,小臉紅撲撲的,滿是見了家人的歡喜。
許氏由她攙扶了落地,甫一站穩,便一言不發,輕輕推開她小手,衝她身旁那人,俯身行了大禮。
七姑娘歡喜頓時僵在臉上,尷尬着,目光在他與太太身上來回遊走。
太太這般作爲,顯是將他當了外人,客套至極。有一句老話叫做“敬而遠之”。因着敬畏,故而疏遠。想也知道太太敬的不是他這人,而是他背後高不可攀的家世。
她憂心忡忡看他一眼,卻見他眼底平和如初。並不顯得過分殷勤,只講禮虛扶一把,稍稍側身,讓出道來,請許氏並來人,先行進府再談。
許氏頷首,正欲舉步邁上石階,忽而,只覺袖口被人勾扯着。埋頭一看,這才發現一收拾得很是體面的小兒,依在她腿邊。仰起白生生的小臉,帶着點兒怯生生的不安,默默握了她手。
“這是……”許氏一愣,方纔心神都掛在她兩人身上,哪裡顧得上留心旁人。就這麼一眨眼的工夫,竟不知從何處冒出個孩童來,瞧這眉眼,與世子竟有幾分肖似。
許氏不由心下一驚。莫不是,跟傳聞中王畿子弟風流浪蕩如出一轍,這趙國公府教養出來的世子,也這般不守規矩,嫡妻未過門,便早早得了庶子?
七姑娘是人精,一瞅太太神色不對,趕忙上前牽了哥兒另一隻小手,笑着摸摸他腦袋。“這是國公府大姑奶奶,嫁去幽州那位關夫人的嫡子,喚作哥兒。”
聽她這麼一說,許氏莫名舒一口氣。方纔疑心這小兒是世子內院哪個通房所出,如今知曉是她多心,倒不好再板着臉。終是對小兒心軟,許氏擠出個淺笑,由得哥兒握了她手,就這麼母女兩個一道,中間夾了個哥兒,路上還能搭上幾句話。
七姑娘小心翼翼應對着,刻意避開了於此時說來,不大妥當的話頭。就指着姜大人與太太身子是否安康,家裡如何,軟着聲氣兒,細細追問。
尚在別家府上,便是要管教她,也是關起門來,姜家的家務事。在外,總不好一直給她臉色瞧,這般不給她留臉面,許氏又怕國公府看輕了她。這般矛盾的心境,不爲人父母的,很難體會得到。
便是陶媽媽跟在太太身後,也感覺得出,太太對姑娘,始終是疼愛。之前惱她再厲害,這會兒真見了人,嘴皮子再硬,心頭總歸是軟的。
“姑姑,明兒早帶哥兒剪花枝。孃親屋裡插一枝,姑姑的孃親屋裡,也插一枝。”都說孩童的心思最是敏銳。哥兒覺着姜夫人雖然沒有孃親笑容多,可姜夫人的手很軟和。握起來香香暖暖的,跟孃親、姑姑一樣。
七姑娘在心裡暗讚一句,關夫人教得好,哥兒嘴甜,幫她哄太太。
回頭再一想,那人特意帶哥兒迎出門,莫不是,早通曉打感情牌的要緊?待得轉過一處拐角,她偷空回頭瞟他一眼。卻見不知何時,這人懷裡接了團團過來,抱在懷裡。陶媽媽跟在他身後,眼見的,強不過他。
她嘴角險些就露了笑。好容易提醒自個兒,太太跟前,不可得意忘形,這才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她好些有些猜出他的盤算。這人也太是詭詐。他慣來在外的強硬手段,此刻盡數收斂。對姜昱,何曾見他如此一聲不吭,謙和有禮?
一行人進了花廳,關夫人早候在此處,與世子不同,關夫人出面,自然又是另一副光景。笑着喚人看座奉茶,又拉了許氏,熱情得不容她推拒,攜了人,一道坐了主位。倒是將他擠在了後頭。
他也就順水推舟,揀了圈椅落座,下首便是七姑娘與坐在她膝頭的哥兒。兩人之間只隔了張雕花條几,哥兒趴在光可鑑人的小几上,瞪着烏黑的眸子,盯眼打量他懷裡的團團。
關夫人一頭拉許氏說話,一頭暗地裡留了心眼兒。觀她談吐大方得體,雖也精明,卻非那些個尖酸不好相與的刻薄人。心裡沒了那許多顧慮,兩人都是當家主母,隨意起個頭,總能說到一處。
同關夫人一般,許氏也在默默審視趙國公府這位已嫁了人的大姑奶奶。雖只攀談了這麼三五句,可不得不說,不論是世子,或是眼前這位容貌頗爲殊麗的關夫人,言談舉止,真還挑不出錯兒來。與進京前設想,高門大戶難免帶了那麼些眼高於頂,目中無人,很不一樣。
許氏眼梢瞥見陶媽媽束手束腳立在世子背後,團團在那人懷裡,半分不曾驚醒。從哥兒對他的依賴,很容易猜出,世子待小兒,頗有耐性。至少,不似外間傳言那般閻羅王似的,不近人情。
用了茶,算是正式打過照面。關夫人也不久留人,只叮囑七姑娘,若是姜夫人屋裡缺了用度,千萬別瞞着。若不然,得叫人笑話,她這國公府的大姑奶奶,連待客,也如此粗心大意。
七姑娘從他懷裡接過團團,他看她一眼,攬了哥兒回身旁。之後她隨關夫人身邊那婢子,跟着太太一道往內院早早收拾出來的廂房去。他牽了哥兒立在廊下,只道請姜夫人好生歇息。當許氏跟前,衝她點一點頭,並未顯露出如何親暱的舉止。頭一回經歷這事,他亦是格外慎重,不敢急進。
廂房收拾得整潔乾淨。西窗前擺了株碧綠的盆栽,推開窗屜,亮堂柔和的光灑進來,惠風和煦,捲了廊下荊桃幽幽的花香。
關上門,屋裡再無旁人。許氏往當中繡凳上一坐,冷眼一瞥,七姑娘乖乖垂手,幾步磨蹭近前,心知今日必定躲不過去,也就不再撒嬌抵賴的纏磨上去。
許氏之前心裡存了多少話想要訓她,到如今,話到嘴邊,含在嘴裡,終是化作一聲帶着疲憊的嘆息。
“前事不提,如今卻有一事,需得你好生思量。是你親去與世子講明白,了斷乾淨。或是爲娘代你,婉拒他一番好意。國公府這等門第,姜家委實高攀不起。自古結親,無不講究個門當戶對。不說你若然真進了顧家門檻,往後倘若受人欺負,家裡幫你撐腰都難。便是他顧氏這般家底,高門內院,豈會簡單得了?你還真當甘於過那般是是非非,絞纏不清的日子不成?更遑論,即便顧氏族裡認了這門搶來的親事,往後他再要往後院擡人,姜家家世是不成的,想也知曉,他母親必不待見你。既無出身,又無依仗,你這位份,如何才能坐得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