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殺我、不要殺我!”蔣氏跌倒在地上,蓬頭亂髮,惶恐求饒。
明碩在一旁早已聽的愣住,沒想到這中間竟還有這麼多隱情,此時聽到蔣氏哭喊求饒,順着聲音踉蹌過去,抱住地上的蔣氏,也一同哭求,“父親,不要殺了母親,畢竟我還是您的女兒,看在碩兒的份上,不要殺了她!”
“哐當”一聲,明持伍手中的長劍落在地上,他仰頭癲狂大笑,笑聲淒厲,瘮耳摧心。
“殺你何用?穆卿早已死了,我害死了她,都是我做的孽,如今落的如此下場,是我咎由自取!”
風聲呼嘯,飛沙走石,數萬人站在曠野上,靜寂無聲,只聽得那笑聲一聲比一聲淒寒。
有人替長公主不平,有人怒罵蔣氏狡詐,有人唾棄明持伍背信棄義…。卻最終只化作一聲嘆息。
十年了,長公主魂魄若未散,看到今日明持伍身敗名裂,家破人亡,是否已平當日死時的不甘和憤恨!
二白喉嚨哽咽,仰頭深深吸氣,這一日,終於來了。
可是,怎麼夠?
這十年,她無一日安寢,母親的掙扎每一日都在她腦子裡徘徊,每一刻她都恨不得闖入上京,一劍殺了他們,食其肉啖其血,每當她忍不下去的時候,月娘便找來銀飾讓她雕刻,刀子滑在手上,絲絲的疼痛,讓她清醒,繼續忍耐。
所以,明府即便敗了,明持伍即便悔恨,蔣氏被戳穿,也不能彌補她心中的仇恨萬分之一!
“靜安侯、蔣氏、明碩、明文璟”燕昭宇緩緩開口,“誣陷、謀害長公主,罪無可恕,即刻押送回京,打入死牢!”
他身後侍衛聽令,立刻上前押解明持伍等人,明持伍神情恍惚,劇變之下連受打擊,所有的精神氣似一下子跨了下去,兩鬢斑白,身形佝僂,如同暮年老人。
他身後遲尚和荊州守軍也任由他被帶走,站在那一動不動,似是忘了反應,似是唾棄這樣卑劣惡毒的人根本不值得他們再爲他拼命!
只有蔣氏和明碩仍舊痛哭哀求,被侍衛狠狠打了兩巴掌,打的蔣氏鬢髮披散,臉頰青腫,直接拖了下去。
“遲尚率領殘餘叛軍在荊州城外等候朝中旨意!”呂敬高聲喊道。
遲尚惶惶跪下去,“是,罪臣遵命!”
一切似乎終於塵埃落定,所有的事情真相大白,氣氛卻那樣死寂冷沉。
慕容遇仍舊處在震驚和悲痛之中,似一時竟無法接受二白就是明鸞的事實。
假明鸞和她的母親跌倒在地上,戰戰兢兢,唯恐明府的事牽連到兩人身上,然而此時根本無人理會她們。
寒風愈冷,烏雲翻滾,陽光被遮擋,天氣漸漸陰沉。
燕昭宇將身上披風脫下披在二白身上,拉住她的手,“我們回家吧!”
二白擡頭看向遠處騎馬離開的男人,道,“再等我一會兒!”
似是知道二白跟來,君燁並未騎遠,在官道旁的落日亭下翻身下馬,緩步踏入亭中。
身後腳步輕盈,披風滑過地面發出簌簌聲響,少女停在他身側。
君燁眸底漆黑,目光悠遠,良久才淡淡開口,
“如果我沒有去香蘇,你預備何時回京?”
二白臉色透白,望着天邊黑雲翻卷,靜聲回道,“我本來想去年夏末入京,之後再想辦法接近明府,後來得到消息你和攝政王又生嫌隙,而且傳聞你在戰場上受了傷,料到你會來香蘇以養傷爲由鉗制攝政王,所以又多等了兩個月。”
“爲何我帶你入京,你推脫不肯?”
二白默了一瞬,才道,“那時你對我的感情並不確定,也對我並不完全相信,而且,我若以你的侍妾回京,身份太醒目,興許會遭到很多人的盤查。”
“所以,你打落我的信鴿,拖延我回京的時間,一是因爲我沒有徹底愛上你,你仍然需要我留在香蘇,你我相處越久,我對你的感情越深,你的籌碼才越大。二是,君澈的人當時是朝中御前都尉,那人本就是草包,做的時間越久,漏洞越多,燕昭宇纔有更多的機會安排自己的勢力。”君燁眸光沉寂,聲音無波,“你離京十年,卻始終不忘爲他謀劃。”
二白深吸了口氣,“是,你猜的都沒錯。”
“你和藍玉臣定親,只是想要一個合理卻不被人質疑的身份回京,甚至藍玉臣被明碩看中,也早已在你的預謀之內!”
“是!”
春日宴上,領明碩去休息卻意外碰到藍玉臣的宮女本就是二白安插在宮中的,藍玉臣那日身上穿的衣服,也是二白按明碩喜歡的顏色做的。
明碩幼時同她一起玩耍,八歲的女孩,看到穿青藍色錦衣的溫潤少年書生總是會多看兩眼,這一切,二白都最清楚。
“京都守城軍圍城那一日,你也是故意將自己弄病,將我拖住,好讓呂敬接管守城軍。”
“是!”
“北楚使臣的事也是你和燕昭宇聯手謀劃。”
“是!”
“燕昭宇什麼時候知道你的身份的?”
“我第二次回京,在宮裡住了一夜,對他說了所有的事。”
是的,那一夜之後他去宮裡尋她,燕昭宇要他放棄二白,原來,那時他是知道了二白的身份。
果然,他們纔是最親近的人!
他呢?
只是被她利用的棋子。
天氣越發陰沉,周圍昏暗不明,兩人站在亭子裡,誰也不曾再開口,氣氛沉默冷寂。
“那我呢,在你眼裡是什麼?”男人聲音冷沉,帶着淡淡的自嘲。
風吹起風帽上的流蘇,刮在臉上,微微的疼痛,二白垂眸看着腳下枯草被吹斷,遠遠的飛去,零落成泥。
“對不起!”
無論她在裡面付出了多少真心,都不能掩蓋她一直在利用他的事實。
幼時初見,因爲他是君冥烈的兒子,她便不喜歡他,百般刁難,說起來,他從未做過什麼。之後在山**處的那一夜後,他對她的態度轉變,更是對她格外的包容,教她防身術,教她騎馬射箭,甚至她犯了錯,都是他去太傅那裡替她遮掩頂罪。
現在,又因爲他是君冥烈的兒子,她在復仇時,隱瞞、利用他,而他即便在已經懷疑她的時候,依舊在全心的維護她。
至於那個假明鸞,她心裡清楚,他都是一直當做她,所以才守護。
她對不起他!
從前,她雖是幾歲的孩子,卻懂朝政,所以爲了昭宇哥哥,不能和他親近,後來,她又是爲了報仇。
他從小被父親猜疑,在複雜的侯門後院長大,可是愛一個人的時候從來都是全心全意,不摻雜任何的私心,和他相比,她簡直自慚形穢!
君燁站在那,衣袂翻飛,身姿挺拔,卻又那樣蕭索,聽到那一聲對不起,更有沉重的陰鬱籠罩下來,似將他整個人困住,融入黑暗。
風更冷,夾着溼氣,寒雪將至。
身後有腳步聲緩緩靠近,燕昭宇停在亭子外,邪魅的長眸裡有一抹不易察覺的緊張,聲音卻溫淡,“鸞兒,該回去了!”
二白輕輕點頭,轉身,擡步往亭外走,一步步走下亭子,走向燕昭宇。
手立刻被他牽起,並肩向着遠處等待的馬車走去。
“是不是,對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假的?”君燁未回頭,俊顏暗沉,直視着荊州城外遼闊的山脈。
說喜歡他是假的,說不會離開他是假的,說嫁給他也是假的。
“是嗎?就連在我身下叫的時候,是不是都是假的?”
男人脣邊勾着涼薄冷峭的弧度,嗤笑開口。
二白腳步一頓,身體僵住,身後髮尾凌亂飛舞,似狂風中的枯草,沒了根,不知將吹落何處。
燕昭宇長眸猛然一眯,眸底寒光陰鷙,一言不發,握着二白的手緊了緊。
二白側首垂眸,髮絲飄過她有些乾裂的脣瓣,淡聲道,
“君公子就當,全部都是假的吧!”
說罷,轉過頭,大步離去。
身後男人久久的站在那裡,似石塑的一般,胸口某個地方剎那被抽空,風灌進去,刺冷入骨。
大雪終於落下來,在他發上、身上漸漸落了一層,遠遠看去,似數十載瞬息而過,青絲已變白髮。
玄寧帝的人馬已經上路回京,荊州的兵馬被控制在軍營裡,連城牆下的死屍都已經被清理,周圍安靜下來,天地之間正剩一片白茫茫大雪紛飛。
亭子外面,亓炎站在那,面容冷峻,靜靜的立着,守護着他的主子。
三日後,玄寧帝回朝,立刻頒佈聖旨,
明持伍同蔣氏謀害長公主,意圖謀反,貪贓枉法,數罪併罰,打入死牢,擇日問斬。
靜安府郡侯爵位由明鸞公主承襲,封地荊州。
封青嵐爲荊州守軍統領,率五萬精兵,收繳荊州叛軍,一同守駐荊州。
一道道旨意傳下來,滿朝文武百官皆驚,此時方知長公主早已被明持伍所害,連私通侍衛的罪名都是明府誣陷,而之前明府中的長公主和明鸞公主都是找人冒充的。
而如今,真正的明鸞公主回來了。
百官憤然,唾罵明持伍卑劣狠毒。
百官之首攝政王君冥烈臉色鐵青,一言不發,不曾想明持伍私逃出京,竟然還扯出了當年那樁密事。
當年之事,他的確知道一些內情,明持伍追殺長公主時,他也是默許並暗中相助的。
只是不知明持伍交代了多少,玄寧帝又知道多少?
還有那個明鸞,小時候便不是個省油燈,隱忍十年,一來上京便徹底毀了明府,這般行事,也不得不讓人提防。
現今朝中,擁護玄寧帝的勢力越發越多,而自己的人卻一個個漸少。
君冥烈擡眸掃了一眼看似漫不經心的玄寧帝,突然明白,自己一直被他昏聵只知玩樂的表象矇騙,他現在的處境已經危矣。
深吸了口氣,他目光深沉,大燕有他打下的半壁江山,即便他不能爲王,也決不允許任何人騎在他頭上。
這場權位之爭,他必然寸步不讓!
燕昭宇下了朝,快步往後宮走,進了飛鸞殿,卻不見二白的身影。
邱忠忙上前回道,“明鸞公主去刑部大牢了,讓奴才告訴皇上,不必尋她!”
燕昭宇瞭然點頭,喚人進來更衣,然後讓人備馬車往刑部大牢而去。
大牢中,剛到晌午,牢裡卻已經昏暗下來,處處瀰漫着腐臭血腥和淒厲的喊冤聲。
往裡走,都是重邢死囚,死寂陰森,白日裡,都讓人脊背生寒。
明府四人被關在最裡面的牢房裡,二白走過去的時候,獄卒剛剛送飯過來,蔣氏餓急了眼,吃的狼吞虎嚥,旁邊明文璟躺在地上,明碩手裡捧着碗,正摸索着用筷子往嘴裡塞飯。
明持伍倚在角落裡,不過兩三天的時間,頭髮白了將近一半,目光渾濁恍惚,愣愣的看着地面出神。
聽到腳步聲,蔣氏擡頭,見是二白頓時撲身過來,凌亂的長髮下,雙目驚慌,緊緊的抓着牢房的鐵欄,喊道,“明鸞、明鸞公主,我錯了,我們真的錯了,您大人大量,不要殺了我們,放我們出去吧,我給你磕頭了!”
說罷,她伏下沈去,頭砰砰磕在地上。
明碩在她身後哭喊,“娘,娘,不要求她,她不會放過我們的!”
二白一身雪白狐裘,纖塵不染,站在骯髒幽暗的大牢中,氣質高貴,淡漠的看着蔣氏磕的頭破血流。
半晌,她突然輕笑,
“那一日,我也曾這般的哀求你們放過我母親,二夫人當時可曾心軟?”
蔣氏愣住,泣聲道,“明鸞,我們知錯了,真的錯了,以後做牛做馬補償公主,只求你給我們一條生路。”
“想要生路?”二白挑眉。
蔣氏連連點頭,“只要公主放我們一條活路,我們一定對公主感恩戴德!”
“好,我給你一條生路!”
二白說罷,轉眸看向身後的獄卒。
獄卒會意點頭,拉動牢房一側的鐵鏈。
這間牢房與其他牢房不同,和隔壁的牢房中間隔着一層木板,此時鐵鏈拉動,木板緩緩上升,才露出牢房的鐵欄,而鐵欄後竟是一頭餓狼,此時突然站起來,向着蔣氏等人所在的牢房張望,呲着利齒,涎水流淌下來,目露兇光。
蔣氏低呼一聲,惶恐往後靠,懼怕的看着那頭餓狼。
“娘,怎麼了?”明碩看不到,聽到蔣氏驚恐的聲音,急急問道。
“狼,那裡有一隻狼!”蔣氏抓着明碩的手,顫聲說道。
二白目光冷澈,問道,“二夫人知道我母親是如何死的嗎?她是被狼咬死的,所以我花了很久的時間才讓人打造出這個機關,讓二夫人也體會一下被狼吃掉親人的感受。”
蔣氏臉色大變,“你、你想做什麼?”
二白擡眸掃過去,“看到對面牢房裡有一個碗嗎?”
蔣氏定目看去,果然見對面牢房裡懸掛着一個碗,碗裡放着一個鐵球,用鐵鏈吊在半空中。
“這個碗直接連着兩個牢房中間的鐵門,只要裡面有肉,將碗墜到這個位置,鐵門就不會開,狼就不會過去!”二白挑眉,“二夫人聽懂了嗎?”
蔣氏看着那鐵腕,愣了一瞬,臉色大變,“你、你要我們割肉喂狼?”
這牢房離哪來的肉?
只有他們自己!
二白臉色淡淡,依舊是稚嫩標緻的臉蛋,帶着她慣有無辜純淨的淺笑,
“對,這就是我給你們的生路,只要撐過十五日,你們明家四人,無論誰能活下來,我都將他無罪釋放!”
十五日?
一頭狼一天可以吃掉一個人,她要他們撐十五日。
蔣氏撲過來,跪在地上,蓬頭垢面,泣聲哀求,
“明鸞,你不能這樣對我們,老爺是你的父親,碩兒是你的妹妹,你怎麼忍心他們被狼吃掉?”
二白半蹲下身去,
“讓侍衛玷污我母親,追殺我們的時候,如果你想想這些,也許就不會有今日!”二白一雙桃花眸淺淡,然而細看,裡面全是冷漠的恨意,“明持伍瘋了,明文璟和明碩都成廢人,知道我爲什麼沒有動你嗎?就是要將你留到今日,由你親手,將你的兒女丈夫,你搶來的一切,再送出去!”
蔣氏神色漸漸猙獰,到了此時終於明白二白不會放過他們,伸手想要去抓二白,雙目圓瞪,牙齒緊咬,似要將少女嘶啞吞噬,
“明鸞,你這個賤人!你這個惡毒的賤人!當初爲什麼沒殺了你?”
二白嗤笑,“若我死了,你們明家的冤孽,誰來償還!二夫人有後悔的時間,不如好好想想,先把誰殺了喂狼。”
“明鸞,我們會一起死,就算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蔣氏咬牙切齒的瞪着二白。
“那就等你們做了鬼來找我吧!”二白將一把匕首扔到她腳下,“是自殺,還是用親人的肉撐過十五日,二夫人自己決定!我給你一盞茶的功夫考慮,一盞茶後,獄卒會將碗裡的鐵球拿掉,鐵門打開,狼就會撲到這邊的牢房裡,所以,二夫人還是儘快考慮,若是沒自殺,而是被狼活活咬死,恐怕會更痛苦!”
說罷,二白轉身往外走,墨發散在白色的狐裘上,若墨染宣紙,在幽冷昏暗的牢房中,那般格格不入。
蔣氏撲在鐵欄上嘶聲哭喊,神智癲狂,
“明鸞,你這個狠毒的賤人,你再得意,也改不了姓明的事實,你骨子裡流的依舊是明家的血!”
“活該你娘被明持伍拋棄,活該被狼咬死,你這個賤人自小便惡毒,這就是報應,報應!”
“明鸞,我不會放過你的!”
二白腳下不停,甚至沒有片刻停頓,走的不緊不慢,出了地牢,擡頭便見燕昭宇站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