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九陽望着眼前這個衣着樸素,雙鬢微白的儒雅先生,彷彿想起了前世地球上那些在大山中支教的老師。
他們的身上,似乎有種相同的品質。
只是孟先生因爲經歷的特殊,再加上這個世界的黑暗和腐朽,他纔不得不過早地教給學生們生存之道。
張九陽將盒子裡的錢財輕輕一推,搖頭笑道:“孟先生,這一課,還是由你親自給他們上吧。”
孟先生沒有說話,他低下頭,雙掌合十,唸了一聲佛號,面露慈悲之色。
一道道金光從他的身上亮起,然後又如螢火般散向漆黑的夜色中。
張九陽立刻意識到了不對勁,那些螢火蟲般的金光,竟然是孟先生的畢生修爲!
對方竟然在散功!
“孟先生,你這是在做什麼?”
那些金色的光點順着夜風飄去,來到了那些孩子們的住處,他們都擠在簡陋的屋子中,好幾個人睡在一個炕上。
此刻夜色已深,這羣孩子在經歷最初的驚慌和無助後,現在都哭累了,靠在一起沉沉睡去。
彷彿一羣即將被拋棄的幼獸。
這些金光散在他們身上,暖洋洋的,在睡夢中,他們殘缺的地方開始發癢,血肉微微蠕動。
逆運蓮花血肉法!
張九陽瞳孔一震,蓮花血肉法是密宗的絕學,寓意着肉身可以像蓮花藕身一般斬之不絕,斷肢重生。
可孟先生不是讓自己來恢復傷勢,而是選擇逆運此法,消耗全部功力來反哺那些孩子,爲他們根治殘疾。
“孟先生,何至於此?”
“張九陽,我和雙面佛是一體的,他爲主,我爲輔,所以我太瞭解他的可怕。”
“你無論如何,都要殺了他,而我,會爲你掃清最後一個障礙。”
散功之中,孟先生的聲音依舊溫潤和平靜,富有磁性,目光十分堅定。
張九陽一愣,而後立刻明白了過來。
一體雙生,孟先生是被雙面佛斬出的慈悲心所化,他死了,雙面佛不會有什麼影響,但如果雙面佛死了,那孟先生也會死去。
他知道張九陽必殺雙面佛,故而選擇成全。
他死了,張九陽就可以毫不顧忌地斬殺雙面佛,不至於被情義阻礙。
“不必悲傷,這是一件我早就想做,卻沒有勇氣做的事,張九陽,是你的勇氣鼓勵了我。”
孟先生笑得非常溫柔,溫和而堅定。
他擡眸望向窗外,目光彷彿穿越了那片漆黑的夜色,看到了在炕上熟睡的學生們。
馬澤生還是喜歡把腿架在別人身上,王蕙睡覺時還是那麼喜歡流口水,葉浩元太過瘦弱,又被擠到了角落,趙二鵬的被角需要掖一掖……
這些孩子都是他一個一個抱回來的,那麼小一隻,現在卻都這麼大了。
曾經他每晚都要提起油燈,不斷巡視,因爲殘疾的孩子,在晚上起夜的時候,是非常艱難的。
特別是那些失明和沒有雙腿的。
這些孩子寧願把臉憋紫了,後半夜翻來覆去不睡覺,也不願麻煩別人。
每當那時,他就會提燈而至,背起他們。
金光不斷涌入孩子們的體內,治癒着他們的殘疾,使斷足者生出雙腳,失明者重見光明。
以後,就算沒有孟先生,他們也能睡上安穩覺了。
和孩子們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身軀越發黯淡和透明的孟先生,他本就沒有實體,此刻更是不斷損耗功力,已經快要消散了。
但他臉上沒有一絲對死亡的恐懼,反而有着一絲笑意。
似乎在猜測,等明天孩子們起牀了,對這份‘禮物’是何等的驚喜?
張九陽默然,他在孟先生身上,感受到了一種真正的慈悲,一種溫和而堅定的力量。
其實就算今天他不來,相信孟先生最後也一定會站出來,保護這些孩子。
因爲在這些孩子的身上,他又何嘗沒有看到妹妹的影子?
“張九陽,你說的那種世道,真的會有嗎?”
在徹底消散前,孟先生又問出了這個問題,像是個臨終的老人一般,要反覆確認。
張九陽正了正衣襟,挺直身子,眼中露出一絲回憶之色。
“會有的。”
“總有一天,所有的孩子都能讀得起書,他們會有乾淨的書本,整齊的書桌,寬敞而明亮的教室,能填飽肚子的白麪饅頭和白米飯。”
“即便是殘疾的孩子,也都有讀書受教育的權利,都能不受歧視和侮辱,堂堂正正做人。”
“這樣的學校會開遍每一座大山,每一個民族,飄揚的紅旗下,是朗朗的讀書聲……”
張九陽的聲音中透着一絲思念。
來到這個世界後,他才知道,原來有些他曾經習以爲常的事情,在此世卻如此珍貴。
甚至連孟先生這樣的人,都不敢去想,只敢小心翼翼地去問。
孟先生的眼中露出希冀之色,彷彿順着張九陽的話,看到了那個美好的世界。
“真好。”
“你覺得好,那就留下來,一起看一看,雙面佛的事情我會想辦法。”
張九陽依舊沒有放棄勸誡。
孟先生搖搖頭,留下了最後一句話。
“你口中所說的未來,我看不到了,但我相信,我的學生們……”
“會替我看到的。”
身影消散,孟先生的畢生修爲化爲泡影,那位青衫儒袍,喜歡泡茶的先生不見了,窗邊只留下了一株小小的菩提。
枝生兩叉,一前一後,彷彿故事裡的那對兄妹。
張九陽見到這一幕,心中突然有些發堵。
一路走來,他見了許多人心險惡,妖魔暴行,但同樣的,他也見到了許多犧牲和善良。
這個一直在嘴上強調着不相信愛和善意的人,卻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都在踐行着愛和善意。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如果不是親身經歷,張九陽很難想象,像孟先生這樣的人,會是雙面佛的一部分。
伸手將那一小株菩提枝拿起,張九陽輕輕一嘆。
“賭品真差,明明輸了我三隻紅薯,卻不肯認賬。”
他坐在這間簡陋到幾乎家徒四壁的茅草屋中,望着窗外靜謐而祥合的夜色,久久沒有離去。
……
次日,清晨。
張九陽將這根連枝菩提種在了私塾的院子中。
他毫不講形象地坐在地上,扁起衣袖,吃着香甜的烤紅薯,連吃了三大塊,最後一塊放在了菩提前。
“待你亭亭如蓋時,我讓你看看那個世道。”
“當然,要是沒成功,你也別怪我,畢竟是說大話嘛,我要是不那麼說,又怎麼能讓你棄暗投明?”
“不服氣?那你跳出來打我呀。”
“呵呵,看來你很服氣。”
……
張九陽在菩提前自言自語,嬉笑怒罵,但最後都化爲了長長一嘆。
“行了,不開玩笑了。”
“你的那些孩子們我都幫你安頓好了,他們會過上和正常人一樣的生活,至於你……”
“我告訴他們了真相,他們都知道自己能恢復正常,是因爲你的犧牲。”
“別罵我,我就這性格,你可以死,但不能被遺忘,你的犧牲,應該被人記住和看到。”
“以後學生們會常常給你澆水和施肥的,也會經常陪你說話,他們會告訴你,這個世界……”
“有沒有在一點點變好。”
說到此,張九陽起身,隨手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最後望了一眼菩提,笑道:“走了,回聊。”
轉身離去,不再回頭。
紅日高升,光芒萬丈。
溫暖的晨曦照在那株淡青色的菩提上,爲其鍍上了一層柔和的輝光,散發着一種淡淡的禪意。
不遠處的私塾中響起朗朗的讀書聲。
“雲對雨,雪對風。花對樹,鳥對蟲。山清對水秀,柳綠對桃紅……”
……
張九陽離開那間私塾,嶽翎已經等候多時了。
昨晚的事情驚心動魄,此刻塵埃落定,肯定有許多人都想見一見張九陽,但都被嶽翎給擋下了。
她就站在那裡,沒有穿戎裝,而是身着一襲紅色勁袍,懷抱長槍站在一棵櫻花樹下,烏黑雪亮的長髮綁成馬尾,在風中微微飄蕩。
英氣、冷峻、瀟灑利落。
孩子們對這個漂亮又帥氣的大姐姐非常好奇,有人想要去接觸,但被那雙清冷霸氣的眼眸一瞥,頓時就焉了。
“張九陽,我有那麼讓人害怕嗎?”
見張九陽走來,嶽翎突然問道。
剛剛她還想教這些孩子幾招簡單的功夫,結果還沒擺出架勢,只是一個眼神,這羣小傢伙們就都被嚇跑了。
“哈哈,你可是讓無數妖魔聞風喪膽的嶽明王,這羣孩子,哪受得了你的氣勢?”
“別說他們了,你這眼睛一瞪,我瞅着都心虛。”
嶽翎氣得舉起白嫩的拳頭,在櫻花樹上輕輕一砸。
落花如雨,甚是唯美。
但咔嚓一聲,櫻花樹斷成了兩截,崩塌倒下。
張九陽:“……”
嶽翎:“……”
爲了緩解尷尬,嶽翎連忙轉移話題。
“這些孩子我都已經安排好了,私塾不會變,已經重新聘請了教書先生,按照你的囑咐,不止是讀書,還教各種技能,相信將來他們都可以靠自己的雙手生存下去。”
“八臂大黑天的屍身變成了雕塑,但上面殘存着的佛力很有價值,我留了幾塊,剩下的讓人送回欽天監去研究了,許監正在這方面比較擅長。”
“至於雙面佛,已經關押在了天牢中,還用上了那道符,封住了他的識海,讓其無法元神出竅。”
“接下來,你準備怎麼做?”
張九陽沒有任何猶豫,眸光瞬間變得銳利起來,聲音冰冷地吐出了一句話。
“提審雙面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