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活死人墓

楊過摔在山坡,滾入樹林長草叢中,便即昏暈,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身上刺痛,睜開眼來,只見無數白色蜂子在身周飛舞來去,耳中聽到的盡是嗡嗡之聲,跟着全身奇癢入骨,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不知是真是幻,又暈了過去。

又過良久,忽覺口中有一股冰涼清香的甜漿,緩緩灌入咽喉,他昏昏沉沉的吞入肚內,但覺說不出的受用,微微睜眼,猛見到面前兩尺外是一張生滿雞皮疙瘩的醜臉,正瞪眼瞧着自己。楊過一驚之下,險些又要暈去。那醜臉人伸出左手捏住他下顎,右手拿着一隻杯子,正將甜漿灌在他口裡。

楊過覺得身上奇癢劇痛已減,又發覺自己睡在一張牀上,知那醜人救治了自己,微微一笑,意示相謝。那醜臉人也是一笑,喂罷甜漿,將杯子放在桌上。楊過見她的笑容更是十分醜陋,但奇醜之中卻含仁慈溫柔之意,登時心中感到一陣溫暖,求道:“婆婆,別讓師父來捉我去。”

那醜臉老婦柔聲問道:“好孩子,你師父是誰?”楊過已好久沒聽到這般溫和關切的聲音,胸間一熱,不禁放聲大哭起來。那老婦左手握住他手,也不出言勸慰,只是臉含微笑,側頭望着他,目光中充滿愛憐之色,右手輕拍他背心;待他哭了一陣,才道:“你好些了嗎?”楊過聽那老婦語音慈和,忍不住又哭了起來。那老婦拿手帕給他拭淚,安慰道:“乖孩子,別哭,別哭,過一會身上就不痛啦。”她越是勸慰,楊過越是哭得傷心。

忽聽帷幕外一個嬌柔的聲音說道:“孫婆婆,這孩子哭個不停,幹甚麼啊?”楊過擡起頭來,只見一隻白玉般的纖手掀開帷幕,走進一個少女來。那少女披着一襲輕紗般的白衣,猶似身在煙中霧裡,看來約莫十六七歲年紀,除了一頭黑髮之外,全身雪白,面容秀美絕俗,只是肌膚間少了一層血色,顯得蒼白異常。楊過臉上一紅,立時收聲止哭,低垂了頭甚感羞愧,但隨即用眼角偷看那少女,見她也正望着自己,忙又低下頭來。

孫婆婆笑道:“我沒法子啦,還是你來勸勸他罷。”那少女走近牀邊,看他頭上被玉蜂螯刺的傷勢,伸手摸了摸他額角,瞧他是否發燒。楊過的額頭與她掌心一碰到,但覺她手掌寒冷異常,不由得機伶伶打個冷戰。那少女道:“沒甚麼。你已喝了玉蜂漿,半天就好。你闖進林子來幹甚麼?”

楊過擡起頭來,與她目光相對,只覺這少女清麗秀雅,莫可逼視,神色間卻是冰冷淡漠,當真是潔若冰雪,也是冷若冰雪,實不知她是喜是怒,是愁是樂,竟不自禁的感到:“這是水晶做的,還是個雪人兒?到底是人是鬼,還是神道仙女。”雖聽她語音嬌柔婉轉,但語氣之中似乎也沒絲毫暖意,一時呆住了竟不敢回答。

孫婆婆笑道:“這位龍姊姊是此間主人,她問你甚麼,你都回答好啦!”

這個秀美的白衣少女便是活死人墓的主人小龍女。其時她已過十八歲生辰,只是長居墓中,不見日光,所修習內功又是剋制心意的一路,是以比之尋常同年少女似是小了幾歲。孫婆婆是服侍她師父的女僕,自她師父逝世,兩人在墓中相依爲命。這日聽到玉蜂的聲音,知道有人闖進墓地外林,孫婆婆出去查察,見楊過已中毒暈倒,當下將他救了回來。本來依照她們門中規矩,任何外人都不能入墓半步,男子進來更是犯了大忌。只是楊過年幼,又見他遍體傷痕,孫婆婆心下不忍,是以破例相救。

楊過從石榻上翻身坐起,躍下地來,向孫婆婆和小龍女都磕了一個頭,說道:“弟子楊過,拜見婆婆,拜見龍姑姑。”

孫婆婆眉花眼笑,連忙扶起,說道:“啊,你叫楊過,不用多禮。”她在墓中住了幾十年,從不與外人來往,此時見楊過人品俊秀,舉止有禮,心中說不出的喜愛。小龍女卻只點了點頭,在牀邊一張石椅上坐了。孫婆婆道:“你怎麼會到這裡來?怎生受了傷?那一個歹人將你打成這個樣子的啊?”她口中問着,卻不等他答覆,出去拿了好些點心糕餅,不斷勸他吃。

楊過吃了幾口糕點,於是把自己的身世遭遇從頭至尾的說了。他口齒伶俐,說來本已娓娓動聽,加之新遭折辱,言語之中更是心情激動。孫婆婆不住嘆息,時時插入一句二句評語,竟是語語護着楊過,一會兒說黃蓉偏袒,行事不公,一會兒斥責趙志敬心胸狹隘、欺侮孩子。小龍女卻不動聲色,悠悠閒閒的坐着,只在聽楊過說到李莫愁之時,與孫婆婆對望了數眼。孫婆婆聽楊過說罷,伸臂將他摟在懷裡,連說:“我這苦命的孩子。”小龍女緩緩站起身來,道:“他的傷不礙事,婆婆,你送他出去罷!”

孫婆婆和楊過都是一怔。楊過大聲嚷道:“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孫婆婆道:“姑娘,這孩子若是回到重陽宮中,他師父定要難爲他。”小龍女道:“你送他回去,跟他師父說說,教他別難爲孩子。”孫婆婆道:“唉,旁人教門中的事,咱們也管不着。”小龍女道:“你送一瓶玉蜂蜜漿去,再跟他說,那老道不能不依。”她說話斯文,但語氣中自有一股威嚴,教人難以違抗。孫婆婆嘆了口氣,知她自來執拗,多說也是無用,只是望着楊過,目光中甚有憐惜之意。

楊過霍地站起,向二人作了一揖,道:“多謝婆婆和姑姑醫傷,我走啦!”孫婆婆道:“你到那裡去?”楊過呆了片刻,道:“天下這麼大,那裡都好去。”但他心中實不知該到何處纔是,臉上不自禁的露出悽然之色。孫婆婆道:“孩子,非是我們姑娘不肯留你過宿,實是此處向有嚴規,不容旁人入來,你別難過。”楊過昂然道:“婆婆說那裡話來?咱們後會有期了。”他滿口學的是大人口吻,但聲音稚嫩,孫婆婆聽來又是可笑又是可憐,見他眼中淚珠瑩然,卻強忍着不讓淚水掉將下來,對小龍女道:“姑娘,這深更半夜的,就讓他明兒一早再去罷。”小龍女微微搖頭,道:“婆婆,你難道忘了師父所說的規矩?”孫婆婆嘆了口氣,站起身來,低聲向楊過道:“來,孩子,我給你一件物事玩兒。”楊過伸手背在眼上一抹,低頭向門外奔了出去,叫道:“我不要。我死也不回到臭道士那裡去。”

孫婆婆搖了搖頭,道:“你不認得路,我帶你出去。”上前攜了他手。一出室門,楊過眼前便是漆黑一團,由孫婆婆拉着手行走,只覺轉了一個彎又是一個彎,不知孫婆婆在黑暗之中如何認得這曲曲折折的路徑。

原來這活死人墓雖然號稱墳墓,其實是一座極爲寬敞宏大的地下倉庫。當年王重陽起事抗金之前,動用數千人力,歷時數年方始建成,在其中暗藏器甲糧草,作爲山陝一帶的根本,外形築成墳墓之狀,以瞞過金人的耳目,又恐金兵終於來攻,墓中更佈下無數巧妙機關,以抗外敵。義兵失敗後,他便在此隱居。是以墓內房舍衆多,通道繁複,外人入內,即是四處燈燭輝煌,亦易迷路,更不用說全無絲毫星火之光了。

兩人出了墓門,走到林中,忽聽得外面有人朗聲叫道:“全真門下弟子尹志平,奉師命拜見龍姑娘。”聲音遠隔,顯是從禁地之外傳來。孫婆婆道:“外面有人找你來啦,且別出去。”楊過又驚又怒,身子劇顫,說道:“婆婆,你不用管我。一身作事一身當,我既失手打死了人,讓他們殺我抵命便了。”說着大踏步走出。孫婆婆道:“我陪你去。”

孫婆婆牽着楊過之手,穿過叢林,來到林前空地。月光下只見六七名道人一排站着,另有四名火工道人,擡着身受重傷的趙志敬與鹿清篤。羣道見到楊過,輕聲低語,不約而同的走上了幾步。

楊過掙脫孫婆婆的手,走上前去,大聲道:“我在這裡,要殺要剮,全憑你們就是。”

羣道人料不到他小小一個孩兒居然這般剛硬,都是出乎意料之外。一個道人搶將上來,伸手抓住楊過後領拖了過去。楊過冷笑道:“我又不逃,你急甚麼?”那道人是趙志敬的大弟子,眼見師父爲了楊過而身受玉蜂之螯,痛得死去活來,也不知性命是否能保。他向來對師父十分恭敬,心想做徒弟的居然會對師父如此忤逆,實是無法無天之至,聽楊過出言衝撞,順手在他頭上就是一拳。

孫婆婆本欲與羣道好言相說,眼見楊過被人強行拖去,已是大爲不忍,突然見他被毆,心頭怒火那裡還按捺得下?立時大踏步上前,衣袖一抖,拂在那道人手上。那人只覺手腕上熱辣辣的一陣劇痛,不由得鬆手,待要喝問,孫婆婆已將楊過抱起,轉身而行。

莫看她似乎只是個龍鍾衰弱的老婦,但這下出手奪人卻是迅捷已極,羣道只一呆間,她已帶了楊過走出丈許之外。三名道人怒喝:“放下人來!”同時搶上。孫婆婆停步回頭,冷笑道:“你們要怎地?”

尹志平知道活死人墓中人物與師門淵源極深,不敢輕易得罪,先行喝止各人:“大家散開,不得在前輩面前無禮。”這才上前稽首行禮,道:“弟子尹志平拜見前輩。”孫婆婆道:“幹甚麼?”尹志平道:“這孩子是我全真教的弟子,請前輩賜還。”孫婆婆雙眉一豎,厲聲道:“你們當我之面,已將他這般毒打,待得拉回道觀之中,更不知要如何折磨他。要我放回,萬萬不能!”尹志平忍氣道:“這孩子頑劣無比,欺師滅祖,大壤門規。武林中人講究的是敬重師長,敝教責罰於他,想來也是應該的。”孫婆婆怒道:“甚麼欺師滅祖,全是一面之詞。”指着躺在擔架中的鹿清篤道:“孩子跟這胖道士比武,是你們全真教自己定下的規矩。他本來不肯比,給你們硬逼着下場。既然動手,自然有輸有贏,這胖道人自己不中用,又怪得誰了?”她相貌本來醜陋,這時心中動怒紫脹了臉皮,更是怕人。

說話之間,陸陸續續又來了十多名道士,都站在尹志平身後,竊竊私議,不知這個大聲呼喝的醜老婆子是誰。

尹志平心想,打傷鹿清篤之事原也怪不得楊過,但在外人面前可不能自墮威風,說道:“此事是非曲直,我們自當稟明掌教師祖,由他老人家秉公發落。請前輩將孩子交下罷。”孫婆婆冷笑道:“你們的掌教又能秉甚麼公了?全真教自王重陽以下,從來就沒一個好人。若非如此,咱們住得這般近,幹麼始終不相往來?”尹志平心想:“這是你們不跟我們往來,又怎怪得了全真教?你話中連我們創教真人也罵了,未免太也無禮。”但不願由此而啓口舌之爭,致傷兩家和氣,只說:“請前輩成全,敝教若有得罪之處當奉掌教吩咐,再行登門謝罪。”

楊過攬着孫婆婆的頭頸,在她耳邊低聲道:“這道人鬼計多,婆婆你別上他當。”

孫婆婆十八年來將小龍女撫養長大,內心深處常盼能再撫養一個男孩,這時見楊過跟自己親熱,極是高興,當下心意已決:“說甚麼也不能讓他們將孩子搶去。”於是高聲叫道:“你定要帶孩子去,到底想怎生折磨他?”尹志平一怔,道:“弟子與這孩子亡父有同門之誼,決不能難爲亡友的孤兒,老前輩大可放心。”孫婆婆搖了搖頭,說道:“老婆子素來不聽外人羅唆,少陪啦。”說着拔步走向樹林。

趙志敬躺在擔架,玉蜂螯傷處麻癢難當,心中卻極明白,聽尹志平與孫婆婆鬥口良久不決,愈聽愈怒,突然間挺身從擔架中躍,出縱到孫婆婆跟前,喝道:“這是我的弟子,愛打愛罵,全憑於我。不許師父管弟子,武林中可有這等規矩?”

孫婆婆見他面頰腫得猶似豬頭一般。聽了他的說話,知道就是楊過的師父,一時之間倒無言語相答,只得強詞奪理:“我偏不許你管教,那便怎麼?”趙志敬喝道:“這孩子是你甚麼人?你憑甚麼來橫加插手?”孫婆婆一怔,大聲道:“他早不是你全真教的門人啦。這孩子已改拜我家小龍女姑娘爲師,他好與不好,天下只小龍女姑娘一人管得。你們乘早別來多管閒事。”

此言出口,羣道登時大譁。要知武林中的規矩,若是未得本師允可,決不能另拜別人爲師,縱然另遇之明師本領較本師高出十倍,亦不能見異思遷,任意飛往高枝,否則即屬重大叛逆,爲武林同道所不齒。昔年郭靖拜江南七怪爲師後,再跟洪七公學勢,始終不稱“師父”,直至後來柯鎮惡等正式允可,方與洪七公定師徒名份。此時孫婆婆被趙志敬搶白得無言可對,她又從不與武林人士交往,那知這些規矩,當下信口開河,卻不知犯了大忌。全真諸道本來多數憐惜楊過,頗覺趙志敬處事不合,但聽楊過膽敢公然反出師門,那是全真教創教以來從所有之事,無不大爲惱怒。

趙志敬傷處忽爾劇痛,忽爾奇癢,本已難以忍耐,只覺拚了一死,反而爽快,咬牙問楊過道:“楊過,此事當真?”

楊過原本不知天高地厚,眼見孫婆婆爲了護着自己與趙志敬爭吵,她就算說自己做下了千件萬件十惡不赦之事,也都一口應承,何況只不過是改投師門,那正是他心中的意願,又鄂說是拜小龍女爲師,便是說他拜一隻豬、一隻狗爲師,他也毫不遲疑的認了,當即大聲叫道:“臭道士,賊頭狗腦的山羊鬍子牛鼻子,你這般打我,我爲甚麼還認你爲師?不錯,我已拜了孫婆婆爲師,又拜了龍姑姑爲師啦。”

趙志敬氣得胸口幾欲炸裂,飛身而起,雙手往他肩頭抓去。孫婆婆罵道:“臭雜毛,你作死麼?”右臂格出,碰向趙志敬手腕。趙志敬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第一高手,若論武功造詣,猶在尹志平之上,雖然身受重傷,出勢仍是極爲猛烈。二人手臂一交,各自倒退了兩步。孫婆婆呸了一聲,道:“好雜毛,倒非無能之輩。”趙志敬一抓不中,二抓又出。這次孫婆婆已不敢小覷於他,側身避過,裙裡腿無影無蹤的忽地飛出。趙志敬聽到風聲,待要躲避,玉蜂所螯之處突然奇癢難當,不禁“噯”的一聲大叫,抱頭蹲低,就在他大叫聲中,孫婆婆已一腳踢在他脅下。趙志敬身子飛起,在半空中還是癢得“噯”、“噯”的大叫。

尹志平搶上兩步,伸臂接住趙志敬,交給身後的弟子。他見這醜婆子武功招數奇異之極,眼見難敵,一聲呼哨,六名道人從兩側圍上,布成天罡北斗之陣,將孫婆婆與楊過包在中間。尹志平叫聲:“得罪!”左右位當天樞、搖光的兩名道人攻了上來。孫婆婆不識陣法,只還了幾招,立知厲害,她又只能一手應敵,拆到十二三招時已是兇險百出,每一下攻着都被尹志平推動陣法化解開去,而北斗陣的攻勢卻是連綿不斷。再拆十餘招,孫婆婆右掌被兩名道士纏住了,左側又有兩名道士攻上,只得放下楊過,出左手相迎,只聽得北斗陣中一聲呼哨,兩名道士搶上來擒拿楊過。

孫婆婆暗暗心驚:“這批臭道士可真的有點本事,老婆子對付不了。”一面出裙裡腿逐開兩人,口中嗡嗡嗡的低吟起來。這吟聲初時極爲輕微,衆道並不在意,但她的吟聲後一聲與前一聲相疊,重重疊疊,竟然越來越響。

尹志平與孫婆婆一起手相鬥,即是全神戒備。他知當年住在這墓中的前輩武功可與本教創教祖師並駕爭先,她的後人自然也非等閒之輩,是以聽到嗡嗡之聲,料想是一門傳音攝心之術,急忙屏息寧神,以防爲敵所制;可是聽了一陣,她吟聲不斷加響,自己心旌卻毫無動搖之象,正自奇怪,驀地裡想起一事,不由得大驚失色。正欲傳令羣道退開,但聽得遠處的嗡嗡之聲,已與孫婆婆口中的吟聲混成一片,尹志平大叫:“大多兒快退!”羣道一呆,心想:“我們已佔上風,不久便可生擒這一老一小,老婆子亂叫亂嚷又怕她何來?”突然樹林中灰影閃動,飛出一羣玉蜂,往衆人頭頂撲來。羣道見過趙志敬所吃的苦頭,登時個個嚇得魂不附體,掉頭就逃。蜂羣急飛追趕。

眼見羣道人人難逃蜂螯之厄,孫婆婆哈哈大笑。忽見林中搶出一個老道,手中高舉兩個火把,火頭中有濃煙升起,揮向蜂羣。羣蜂被黑煙一薰,陣勢大亂,慌不迭的遠遠飛走了。孫婆婆吃了一驚,看那老道時,只見他白髮白眉,臉孔極長,看模樣是全真教中的高手,喝問:“喂,你這老道是誰?幹麼驅趕我的蜂兒。”那老道笑道:“貧道郝大通,拜見婆婆。”

孫婆婆雖然向不與武林中人交往,但與重陽宮近在咫尺,也知廣寧子郝大通是王重陽座下的七大弟子之一,心想趙志敬、尹志平這樣的小道士能爲已自不低,這個老道自然更加難纏,鼻中聞到火把上的濃煙,臭得便想嘔吐,料想這火把是以專薰毒蟲的藥草所扎,眼下既無玉蜂可恃,只得乘早收篷,厲聲喝道:“你薰壞了我家姑娘的蜂子,怎生賠法,回頭跟你算帳。”抱起楊過,縱身入林。

尹志平道:“郝師叔,追是不追?”郝大通搖頭道:“創教真人定下嚴規,不得入林,且回觀從長計議,再作道理。”

孫婆婆攜着楊過的手又回墓中。二人共經這番患難,更是親密了一層。楊過擔心小龍女仍是不肯收留自己,孫婆婆道:“你放心,我定要說得她收你爲止。”當下命他在一間石室中休息,自行去向小龍女關說。

楊過等了良久,始終不見她回來,越來越是焦慮,尋思:“龍姑姑多半不肯收留,就算孫婆婆強了她答應,我在此處也是無味。”想了片刻,心念已決,悄悄向外走去。

剛走出室門,孫婆婆匆匆走來,問道:“你到那裡去?”楊過道:“婆婆,我去啦,等我年紀大些,再來望你。”孫婆婆道:“不,我送你到一處地方,教別人不能欺你。”楊過聽了這話,知道小龍女果然不肯收留,不禁心中一酸,低頭道:“那也不用了。我是個頑皮孩子,不論到那裡,人家都不要我。婆婆你別多費心。”孫婆婆與小龍女爭了半天,見她執意不肯,心中也自惱了,又見楊過可憐,胸口熱血上涌,叫道:“孩子,別人不要你,婆婆偏喜歡你。你跟我走,不管去那裡,婆婆總是跟你在一起。”

楊過大喜,伸手拉着她手,二人一齊走出墓門。孫婆婆氣憤之下,也不轉頭去取衣物,伸手在懷中一摸,碰到一個瓶子,記起是要給趙志敬療毒的蜂漿,心想這臭道士固然可惡,卻是罪不至死,他不服這蜂漿,不免後患無窮,當下帶着楊過,往重陽宮去。

楊過見她奔近重陽宮,嚇了一跳,低聲道:“婆婆,你又去幹甚麼?”孫婆婆道:“給你的臭師父送藥。”幾個起落,已奔近道觀之前。她躍上牆頭,正要往院子中縱落,忽然黑暗中鐘聲鏜鏜急響,遠遠近近都是口哨之聲。在一片寂靜中猛地衆聲齊作,孫婆婆知已陷入重圍,不由得暗暗心驚。

全真教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大宗派,平時防範佈置已異常嚴密,這日接連出事,更是四面八方都有守護,眼見有人闖入宮來,立時示警傳訊,宮中衆弟子當即分批迎敵。更有一羣羣道人遠遠散了出去,一來包圍已入腹地之敵,二來阻擋敵人後援。

孫婆婆暗罵:“老婆子又不是來打架,擺這些臭架子嚇誰了?”高聲叫道:“趙志敬,快出來,我有話跟你說。”大殿上一名中年道人應聲而出,說道:“深夜闖入敝觀,有何見教?”孫婆婆道:“這是治他蜂毒的藥,拿了去罷!”說着將一瓶玉蜂漿拋了過去。那道人伸手接住,將信將疑,尋思:“她幹麼這等好心,反來送藥。”朗聲道:“那是甚麼藥?”孫婆婆道:“不必多問,你給他盡數喝將下去,自見功效。”那道士道:“我怎知你是好心還是歹意,又怎知是解藥還是毒藥。趙師兄已給你害得這麼慘,怎麼忽然又生出菩薩心腸來啦?”

孫婆婆聽他出言不遜,竟把自己的一番好意說成是下毒害人,怒氣再也不可抑制,將楊過往地下一放,急躍而前,夾手將玉蜂漿搶過,拔去瓶塞,對楊過道:“張開嘴來!”楊過不明她用意,但依言張大了口。孫婆婆側過瓷瓶,將一瓶玉蜂漿都倒在他嘴裡,說道:“好,免得讓他們疑心是毒藥。過兒,咱們走罷!”說着攜了楊過之手,走向牆邊。

那道士名叫張志光,是郝大通的第二弟子,這時不由得暗自後悔不該無端相疑,看來她送來的倒真是解藥,趙志敬若是無藥救治,只怕難以捱過,當下急步搶上,雙手攔開,笑道:“老前輩,你何必這麼大的火性?我隨口說句,你又當真了。大家多年鄰居,總該有點兒見面之情,哈哈,既是解藥,就請見賜。”

孫婆婆恨他油嘴滑舌,舉止輕佻,冷笑道:“解藥就只一瓶,要多是沒有的了。趙志敬的傷,你自己想法兒給他治罷!”說着反手一個耳括子,喝道:“你不敬前輩,這就教訓教訓你。”這一掌出手奇快,張志光不及閃避,拍的一響,正中臉頰,甚是清脆爽辣。

門邊兩名道士臉上變色,齊聲說道:“就算你是前輩,也豈能容你在重陽宮撒野?”一出左掌,一出右掌,從兩側分進合擊。孫婆婆領略過全真教北斗陣的功夫,知道極不好惹,此時身入重地,那能跟他們戀戰?幌身從雙掌夾縫中竄過,抱起楊過就往牆頭躍去。

眼見牆頭無人,她剛要在牆上落足,突然牆外一人縱身躍起,喝道:“下去罷!”雙掌迎面推來。孫婆婆人在半空,無法借勁,只得右手還了一招,單掌與雙掌相交,各自退後,分別落在牆壁兩邊。六七名道士連聲呼嘯,將她擠在牆角。

這六七人都是全真教第三代第子中的好手,特地挑將出來防守道宮大殿。剎時之間,此上彼退,此退彼上,六七人已波浪般攻了數次。孫婆婆被逼在牆角之中,欲待攜着楊過沖出,那幾名道人所組成的人牆卻硬生生的將她擋住了,數次衝擊,都給逼了回來。

又拆十餘招,主守大殿的張志光知道敵人已無能爲力,當即傳令點亮蠟燭。十餘根巨燭在大殿四周燃起,照得孫婆婆面容慘淡,一張醜臉陰森怕人。張志光叫道:“守陣止招。”七名與孫婆婆對當的道人同時向後躍開,雙掌當胸,各守方位。孫婆婆喘了口氣,冷笑道:“全真教威震天下,困然名不虛傳。幾十個年輕力壯的雜毛合力欺侮一個老太婆、一個小孩子。嘿嘿,厲害啊厲害!”

張志光臉上一紅,說道:“我們只是捉拿闖進重陽宮來的。管你是老太婆也好,男子漢也好,長着身子進來,便得矮着身子出去。”孫婆婆冷笑道:“甚麼叫做矮着身子出去?叫老太婆爬出山門,是也不是!”張志光適才臉上被她一掌打得疼痛異常,那肯輕易罷休,說道:“若要放你,那也不難,只是須依我們三件事。第一,你放蜂子害了趙師兄,須得留下解藥。第二,這孩子是全真教的弟子,不得掌教真人允可,怎能任意反出師門?你將他留下了。第三,你擅自闖進重陽宮,須得在重陽祖師之前磕頭謝罪。”

孫婆婆哈哈大笑,道:“我早跟咱家姑娘說,全真教的道士們全沒出息,老太婆的話幾時說錯了?來來來,我跟你磕頭陪罪。”說着福將下去,就要跪倒。

這一着倒是大出張志光意料之外,一怔之間,只見孫婆婆已然彎身低頭,忽地寒光一閃,一枚暗器直飛過來。張志光叫聲“啊唷”,急忙側身避開,但那暗器來得好快,拍的一下,已打中了他左眼角,暗器粉碎,張志光額上全是鮮血。原來孫婆婆順手從懷中摸出那裝過玉蜂漿的空瓷瓶,冷不防的以獨門暗器手法擲出。她這一派武功系女流所創,招數手法處處出以陰柔,變幻多端,這一招“前踞後恭”更是人所莫測,雖是一個空瓷瓶,但在近處驀地擲出,張志光出其不意,卻心能躲開。

羣道見張志光滿臉是血,齊聲驚怒呼喝,紛紛拔出兵刃。全真道人都使長劍,一時之間庭院中劍光耀眼。孫婆婆負隅而立,微微冷笑,心知今日難有了局,但她性情剛硬,老而彌辣,那肯屈服,轉頭問楊過道:“孩子,你怕麼?”楊過見到這些長劍,心中早在暗想:“若是郭伯伯在此,臭道士再多我也不怕。若憑孫婆婆的本事,我們卻闖不出去。”聽孫婆婆相問,朗聲答道:“婆婆,讓他們殺了我便是。此事跟你無關,你快出去罷。”

孫婆婆聽這孩子如此硬氣,又爲自己着想,更是愛憐,高聲道:“婆婆跟你一起死在這裡,好讓臭道士們遂了心意。”突然之間大喝一聲:“着!”急撲而前,雙臂伸出,抓住了兩名道士的手腕,一拗一奪,已將兩柄長劍搶了過來。這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怪異之極,似是蠻搶,卻又巧妙非凡。兩道全沒防備,眼睛一霎,手中已失了兵器。

孫婆婆將一柄長劍交給楊過,道:“孩子,你敢不敢跟臭道士們動手?”楊過道:“我自然不怕。就可惜沒旁人在此。”孫婆婆道:“甚麼旁人?”楊過大聲道:“全真教威名蓋世,這等欺侮孤兒老婦的英雄之事,若無旁人宣揚出去,豈不可惜?”他聽了孫婆婆適才與張志光鬥口,已會意到其中關鍵。他說得清脆響亮,卻帶着明顥的童音。

羣道聽了這幾句話,倒有一大半自覺羞愧,心想合衆人之力而與一個老婦一個幼童相鬥,確是勝之不武。有人低聲道:“我去稟告掌教師伯,聽他示下。”此時馬鈺獨自在山後十餘里的一所小舍中清修,教中諸務都已交付於郝大通處理。說這話的是譚處端的弟子,覺得事情鬧大了,涉及全真教的清譽,非由掌教親自主持不可。

張志光臉上被碎瓷片割傷了十多處,鮮血矇住了左眼,驚怒之中不及細辨,還道左眼已被暗器擊瞎,心想掌教師伯性子慈和,必定吩咐放人,自己這隻眼睛算是白瞎了,當即大聲叫道:“先拿下這惡婆娘,再去請掌教師伯發落。各位師弟齊上,把人拿下了。”

天罡北斗陣漸縮漸小,眼見孫婆婆只有束手被縛的份兒,那知待七道攻到距她三步之處,她長劍揮舞,竟是守得緊密異常,再也進不了一步。這陣法若由張志光主持,原可改變進攻之法,但他害怕對方暗器中有毒,若是出手相鬥,血行加劇,毒性發作得更快,是以眯着左眼只在一旁喝令指揮。他既不下場,陣法威力就大爲減弱。

羣道久鬥不下,漸感焦躁,孫婆婆突然一聲呼喝,拋下手中長劍,搶上三步,從羣道劍光中鑽身出去,抓住一名少年道人的胸口,將他提了起來,叫道:“臭雜毛,你們到底讓不讓路?”羣道一怔之間,忽地身後一人鑽出,伸手在孫婆婆腕上一搭。孫婆婆尚未看清此人面容,只覺腕上痠麻,抓着的少年道人已被他夾手搶了過去,緊接着勁風撲面,那人一掌當面擊來。孫婆婆暗想:“此人出掌好快。”急忙回掌擋格。雙掌相交,拍的一響,孫婆婆退後一步。

此人也是微微一退,但只退了尺許,跟着第二掌毫不停留的拍出。孫婆婆還了一招,雙掌撞擊,她又退後一步。那人踏上半步,第三掌跟着擊出。這三掌一掌快似一掌,逼得孫婆婆連退三步,竟無餘暇去看敵人面目,到第四掌上,孫婆婆背靠牆壁,已是退無可退。那人右掌擊出,與孫婆婆手心相抵,朗聲說道:“婆婆,你把解藥和孩子留下罷!”

孫婆婆擡起頭來,但見那人白鬚白眉,滿臉紫氣,正是日間以毒煙驅趕玉蜂的郝大通,適才交了三掌,已知他內力深厚,遠在自己之上,若是他掌力發足,定然抵不住,但她性子剛硬,寧死不屈,喝道:“要留孩子,須得先殺了老太婆。”郝大通知她與先師淵源極深,不願相傷,掌上留勁不發,說道:“你我數十年鄰居,何必爲一個小孩兒傷了和氣?”孫婆婆冷笑道:“我原是好意前來送藥,你問問自己弟子,此言可假?”郝大通轉頭欲待詢問,孫婆婆忽地飛出一腿,往他下盤踢去。

這一腿來得無影無蹤,身不動,裙不揚,郝大通待得發覺,對方足尖已踢到小腹,縱然退後,也已不及,危急之下不及多想,掌上使足了勁力,“嘿”的一聲,將孫婆婆推了出去。這一推中含着他修爲數十年的全真派上乘玄功內力,但聽喀喇一響,牆上一大片灰泥帶着磚瓦落了下來。孫婆婆噴出一大口鮮血,緩緩坐倒,委頓在地。

楊過大驚,伏在她的身上,叫道:“你們要殺人,殺我便是。誰也不許傷了婆婆。”孫婆婆睜開眼來,微微一笑,說道:“孩子,咱倆死在一塊罷。”楊過張開雙手,護住了她,背脊向着郝大通等人,竟將自己安危全然置之外。

郝大通這一掌下了重手,眼見打傷了對方,心下也是好生後悔,那裡還會跟着進擊,當下要察看孫婆婆傷勢,想給她服藥治傷,只是給楊過遮住了,無法瞧見,溫言道:“楊過,你讓開,待我瞧瞧婆婆。”楊過那肯信他,雙手緊緊抱住了孫婆婆。郝大通說了幾遍,見楊過不理,焦躁起來,伸手去拉他手臂。楊迥高聲大嚷:“臭道士,賊道士,你們殺死我好了,我不讓你害我婆婆。”

正鬧得不可開交,忽聽身後冷冷的一個聲音說道:“欺侮幼兒老婦,算得甚麼英雄?”郝大通聽那聲音清冷寒峻,心頭一震,回過頭來,只見一個極美的少女站在大殿門口,白衣如雪,目光中寒意逼人。陽宮鐘聲一起,十餘里內外羣道密佈,重重疊疊的守得嚴密異常,然而這少女斗然進來,事先竟無一人示警,不知她如何道能悄沒聲的闖進道院。郝大通問道:“姑娘是誰?有何見教?”

那少女瞪了他一眼,並不答話,走到孫婆婆身邊。楊過擡起頭來,悽然道:“龍姑姑,這惡道士……把……把婆婆打死啦!”這白衣少女正是小龍女。孫婆婆帶着楊過離墓、進觀、出手,她都跟在後面看得清清楚楚,料想郝大通不致狠下殺手,是以始終沒有露面,那知形格勢禁,孫婆婆終於受了重傷,她要待相救,已自不及。楊過捨命維護孫婆婆的情形,她都瞧在眼裡,見他眼中滿是淚水,點了點頭,道:“人人都要死,那也算不了甚麼。”

孫婆婆自小將她撫養長大,直與母女無異,但小龍女十八年來過的都是止水不波的日子,兼之自幼修習內功,竟修得胸中沒了半點喜怒哀樂之情,見孫婆婆傷重難愈,自不免難過,但哀慼之感在心頭一閃即過,臉上竟是不動聲色。

郝大通聽得楊過叫她“龍姑姑”,知道眼前這美貌少女就是逐走霍都的小龍女,更是詫異不已。須知霍都王子鍛羽敗逃之事數月來傳遍江湖,小龍女雖未下終南山一步,名頭在武林中卻已頗爲響亮。

小龍女緩緩轉過頭來,向羣道臉上逐一望去。除了郝大通內功深湛、心神寧定之外,其餘衆道士見到她澄如秋水、寒似玄冰的眼光,都不禁心中打了個突。

小龍女俯身察看孫婆婆,問道:“婆婆,你怎麼啦?”孫婆婆嘆了口氣,道:“姑娘,我一生從來沒求過你甚麼事,就是求你,你不答允也終是不答允。”小龍女秀眉微蹙,道:“現下你想求我甚麼?”孫婆婆點了點頭,指着楊過,一時卻說不出話來。小龍女道:“你要我照料他?”孫婆婆強運一口氣,道:“我求你照料他一生一世,別讓他吃旁人半點虧,你答不答允?”小龍女躊躇道:“照料他一生一世?”孫婆婆厲聲道:“姑娘,若是老婆子不死,也會照料你一生一世。你小時候吃飯洗澡、睡覺拉尿,難道……難道不是老婆子一手乾的麼?你……你……你報答過我甚麼?”小龍女上齒咬着下脣,說道:“好,我答允你就是。”孫婆婆的醜臉上現出一絲微笑,眼睛望着楊過,似有話說,一口氣卻接不上來。

楊過知她心意,俯耳到她口邊,低聲道:“婆婆,你有話跟我說?”孫婆婆道:“你……你再低下頭來。”楊過將腰彎得更低,把耳朵與她口脣碰在一起。孫婆婆低聲道:“你龍姑姑無依無靠,你……你……也……”說到這裡,一口氣再也提不上來,突然滿口鮮血噴出,只濺得楊過半邊臉上與胸口衣襟都是斑斑血點,就此閉目而死。楊過大叫:“婆婆,婆婆!”傷心難忍,伏在她身上號啕大哭。

羣道在旁聽着,無不惻然,郝大通更是大悔,走上前去向孫婆婆的屍首行禮,說道:“婆婆,我失手傷你,實非本意。這番罪業既落在我的身上,也是你命中該當有此一劫。你好好去罷!”小龍女站在旁邊,一語不發,待他說完,兩人相對而視。

過了半晌,小龍女才皺眉說道:“怎麼?你不自刎相謝,竟要我動手麼?”郝大通一怔,道:“怎麼?”小龍女道:“殺人抵命,你自刎了結,我就饒了你滿觀道士的性命。”郝大通尚未答話,旁邊羣道已譁然叫了起來。此時大殿上已聚了三四十名道人,紛紛斥責:“小姑娘,快走罷,我們不來難爲你。”“瞎說八道!甚麼自刎了結,饒了我們滿觀道士的性命?”“小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郝大通聽羣道喧擾,忙揮手約束。

小龍女對羣道之言恍若不聞,緩緩從懷中取出一團冰綃般的物事,雙手一分,右手將一塊白綃戴在左手之上,原來是一隻手套,隨即右手也戴上手套,輕聲道:“老道士,你既貪生怕死,不肯自刎,取出兵刃動手罷!”

郝大通慘然一笑,說道:“貧道誤傷了孫婆婆,不願再跟你一般見識,你帶了楊過出觀去罷。”他想小龍女雖因逐走霍都王子而名滿天下,終究不過憑藉一羣玉蜂之力。她小小年紀,就算武功有獨得之秘,總不能強過孫婆婆去,讓她帶楊過而去,一來念着雙方師門上代情誼,息事寧人,二來誤殺孫婆婆後心下實感不安,只得儘量容讓。

不料小龍女對他說話仍是恍如沒有聽見,左手輕揚,一條白色綢帶忽地甩了出來,直撲郝大通的門面。這一下來得無聲無息,事先竟沒半點朕兆,燭光照映之下,只見綢帶末端繫着一個金色的圓球。郝大通見她出招迅捷,兵器又是極爲怪異,一時不知如何招架,他年紀已大,行事穩重,雖然自恃武功高出對方甚多,卻也不肯貿然接招,當下閃身往左避開。

那知小龍女這綢帶兵刃竟能在空中轉彎,郝大通躍向左邊,這綢帶跟着向左,只聽得玎玎玎三聲連響,金球疾顫三下,分點他臉上“迎香”、“承泣”、“人中”三個穴道。這三下點穴出手之快、認位之準,實是武林中的第一流功夫,又聽得金球中發出玎玎聲響,聲雖不大,卻是十分怪異,入耳蕩心搖魄。郝大通大驚之下,急忙使個“鐵板橋”,身子後仰,綢帶離臉數寸急掠而過。他怕綢帶上金球跟着下擊,也是他武功精純,揮灑自如,便在身子後仰之時,全身忽地向旁搬移三尺。這一着也是出乎小龍女意料之外,錚的一響,金球擊在地下。她這金球擊穴,着着連綿,郝大通竟在危急之中以巧招避過。

郝大通伸直身子,臉上已然變色。羣道不是他的弟子,就是師侄,向來對他的武功欽服之極,見他雖然未曾受傷,這一招卻避得極是狼狽,無不駭異。四名道人各挺長劍向小龍女刺去。小龍女道:“是啦,早該用兵刃!”雙手齊揮,兩條白綢帶猶如水蛇般蜿蜒而出,玎玎兩響,接着又是玎玎兩響,四名道人手腕上的“靈道穴”都被金球點中,嗆啷、嗆啷兩聲,四柄長劍投在地下。這一下先聲奪人,羣道盡皆變色,無人再敢出手進擊。

郝大通初時只道小龍女武功多半平平,那知一動上手竟險些輸在她的手裡,不由得起了敵愾之心,從一名弟子手中接過長劍,說道:“龍姑娘功夫了得,貧道倒失敬了,來來來,讓貧道領教高招。”小龍女點了點頭,玎玎聲響,白綢帶自左而右的橫掃過去。

按照輩份,郝大通高着一輩,小龍女動手之際本該敬重長輩,先讓三招,但她一上來就下殺手,於甚麼武林規矩全不理會。郝大通心想:“這兒武功雖然不弱,但似乎甚麼也不懂,顯是絕少臨敵接戰的經歷,再強也強不到那裡。”當下左手捏着劍訣,右手擺動長劍,與她的一對白綢帶拆解起來。

羣道團團圍在周圍,凝神觀戰。燭光搖幌下,但見一個白衣少女,一個灰袍老道,帶飛如虹,劍動若電,華髮,漸鬥漸烈。

郝大通在這柄劍上花了數十載寒暑之功,單以劍法而論,在全真教中可以數得上第三四位,但與這小姑娘翻翻滾滴拆了數十招,竟自佔不到絲毫便宜。小龍女雙綢帶矯矢似靈蛇,圓轉如意,再加兩枚金球不斷髮出玎玎之聲,更是擾人心魄。郝大通久戰不下,雖然未落絲毫下風,但想自己是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宗匠,若與這小女子戰到百招以上,縱然獲勝,也已臉上無光,不由得焦躁起來,劍法忽變,自快轉慢,招式雖然比前緩了數倍,劍上的勁力卻也大了數倍。初時劍鋒須得避開綢帶的卷引,此時威力既增,反而去削斬綢帶。

再拆數招,只聽錚的一響,金球與劍鋒相撞,郝大通內力深厚,將金球反激起來,彈向小龍女面門,當即乘勢追擊,衆道歡呼聲中劍刃隨着綢帶遞進,指向小龍女手腕,滿擬她非撒手放下綢帶不可,否則手腕必致中劍。那知小龍女右手疾翻,已將劍刃抓住,喀的一響,長劍從中斷爲兩截。

這一下羣道齊聲驚叫,郝大通向後急躍,手中拿着半截斷劍,怔怔發呆。他怎想得到對方手套系以極細極韌的白金絲織成,是她師祖傳下的利器,雖然輕柔軟薄,卻是刀槍不入,任他寶刀利劍都難損傷,劍刃被她驀地抓住,隨即以巧勁折斷。

郝大通臉色蒼白,大敗之餘,一時竟想不到她手套上有此巧妙機關,只道她當真是練就了刀槍不入的上乘功夫,顫聲說道:“好好好,貧道認輸。龍姑娘,你把孩子帶走罷。”小龍女道:“你打死了孫婆婆,說一句認輸就算了?”郝大通仰天打個哈哈,慘然道:“我當真老胡塗了!”提起半截斷劍就往頸中抹去。

忽聽錚的一響,手上劇震,卻是一枚銅錢從牆外飛入,將半截斷劍擊在地下。他內力深厚,要從他手中將劍擊落,真是談何容易?郝大通一凜,從這錢鏢打劍的功夫,已知是師兄丘處機到了,擡起頭來,叫道:“丘師哥,小弟無能,辱及我教,你瞧着辦罷。”只聽牆外一人縱聲長笑,說道:“勝負乃是常事,苦是打個敗仗就得抹脖子,你師哥再有十八顆腦袋也都割完啦。”人隨身至,丘處機手持長劍,從牆外躍了進來。

他生性最是豪爽不過,厭煩多鬧虛文,長劍挺出,刺向小龍女手臂,說道:“全真門下丘處機向高鄰討教。”小龍女道:“你這老道倒也爽快。”左掌伸出,又已抓住丘處機的長劍。郝大通大急叫:“師哥,留神!”但爲時已經不及,小龍女手上使勁,丘處機力透劍鋒,二人手勁對手勁,喀喇一響,長劍又斷。但小龍女也是震得手臂痠麻,胸口隱隱作痛。只這一招之間,她已知丘處機的武功遠在郝大通之上,自己的“玉女心經”未曾練成,實是勝他不得,當下將斷劍往地下一擲,左手夾着孫婆婆的屍身,右手抱起楊過,雙足一登,身子騰空而起,輕飄飄的從牆頭飛了出去。

丘處機、郝大通等人見她忽然露了這手輕身功夫,不由得相顧駭然。丘郝二人與她交手,己佑她武功雖精,比之自己終究尚有不及,但如此了得的輕身功夫卻當真是見所未見。郝大通長嘆一聲,道:“罷了,罷了!”丘處機道:“郝師弟,枉爲你修習了這多年道法,連這一點點挫折也勘不破?咱們師幾個這次到山西,不也鬧了個灰頭土臉?”郝大通驚道:“怎麼?沒人損傷嗎?”丘處機道:“這事說來話長,咱們見馬師哥去。”

原來李莫愁在江南嘉興連傷陸立鼎等數人,隨即遠走山西,在晉北又了幾名豪傑。終於激動公憤,當地的武林首領大撒英雄帖,邀請同道羣起而攻。全真教也接到了英雄帖。當時馬鈺與丘處機等商議,都說李莫愁雖然作惡多端,但她的師祖終究與重陽先師淵源極深,最好是從中調解,給她一條自新之路。當下劉處玄與孫不二兩人連袂北上。那知李莫愁行蹤詭秘,忽隱忽現,劉孫二人竟是奈何她不得,反給她又傷了幾名晉南晉北的好漢。

後來丘處機與王處一帶同十名弟子再去應援。李莫愁自知一人難與衆多好手爲敵,便以言語相激,與丘王諸人訂約逐一比武。第一日比試的是孫不二。李莫愁暗下毒手,以冰魄銀針刺傷了她,隨即親上門去,饋贈解藥,叫丘處機等不得不受。這麼一來,全真諸道算是領了她的情,按規矩不能再跟她爲敵。諸人相對苦笑,鎩羽而歸。幸好丘處機心急回山,先走一步,沒與王處一等同去太行山遊覽,這才及時救了郝大通的性命。

小龍女出了重陽宮後,放下楊過,抱了孫婆婆的屍身,帶同楊過回到活死人墓中。她將孫婆婆屍身放在她平時所睡的榻上,坐在榻前椅上,支頤於幾,呆呆不語。楊過伏在孫婆婆身上,抽抽噎噎的哭個不停。過了良久,小龍女道:“人都死了,還哭甚麼?你這般哭她,她也不會知道了。”楊過一怔,覺得她這話甚是辛辣無情,但仔細想來,卻也當真如此,傷心益甚,不禁又放聲大哭。

小龍女冷冷的望着他,臉上絲毫不動聲色,又過良久,這才說道:“咱們去葬了她,跟我來。”抱起孫婆婆的屍身出了房門。楊過伸袖抹了眼淚,跟在她後面。墓道中沒半點光亮,他盡力睜大眼睛,也看不見小龍女的白衣背影,只得緊緊跟隨,不敢落後半步。她彎彎曲曲的東繞西回,走了半晌,推開一道沉重的石門,從懷中取出火摺打着火,點燃石桌上的兩盞油燈。楊過四下裡一看,不由得打個寒噤,只見空空曠曠的一座大廳上並列放着五具石棺。凝神細看,見兩具石棺棺蓋已密密蓋着,另外二具的棺蓋卻只推上一半,也不知其中有無屍體。

小龍女指着右邊第一具石棺道:“祖師婆婆睡在這裡。”指着第二具石棺道:“師父睡在這裡。”楊過見她伸手指向第三具石棺,心中怦怦而跳,不知她要說誰睡在這裡,眼見棺蓋沒有推上,若是有殭屍在內,豈不糟糕之極?只聽她道:“孫婆婆睡在這裡。”楊過才知是具空棺,輕輕吐了一口氣。他望着旁邊兩具空棺,好奇心起,問道:“那兩口棺材呢?”小龍女道:“我師姊李莫愁睡一口,我睡一口。”楊過一呆,道:“李莫愁……李姑娘會回來麼?”小龍女道:“我師父這麼安排了,她總是要回來的。這裡還少一口石棺,因爲我師父料不到你會來。”楊過嚇了一跳,忙道:“我不,我不!”小龍女道:“我答允孫婆婆要照料你一生一世。我不離開這兒,你自然也在這兒。”

楊過聽她漠不在乎的談論生死大事,也就再無顧忌,道:“就算你不讓我出去,等你死了,我就出去了。”小龍女道:“我既說要照料你一生一世,就不會比你先死。”楊過道:“爲甚麼?你年紀比我大啊!”小龍女冷冷的道:“我死之前,自然先殺了你。”楊過嚇了一跳,心想:“那也未必。腳生在我身上,我不會逃走麼?”

小龍女走到第三具石棺前,推開棺蓋,抱起孫婆婆便要放入。楊過心中不捨,說道:“讓我再瞧婆婆一眼。”小龍女見他與孫婆婆相識不過一日,卻已如此重情,不由得好生厭煩,皺了皺眉頭,當下抱着孫婆婆的屍身不動。楊過在暗淡燈光下見孫婆婆面目如,生又想哭泣。小龍女橫了他一眼,將孫婆婆的屍身放入石棺,伸手抓住棺蓋一拉,喀隆一聲響,棺蓋與石棺的筍頭相接,蓋得嚴絲合縫。

小龍女怕楊過再哭,對他一眼也不再瞧,說道:“走罷!”左袖揮處,室中兩盞油燈齊滅,登時黑成一團。楊過怕她將自己關在墓室之中,急忙跟出。

墓中天地,不分日夜。二中鬧了這半天也都倦了。小龍女命楊過睡在孫婆婆房中。楊過自幼獨身浪跡江湖,常在荒郊古廟中過夜,本來膽子甚壯,但這時要他在墓中獨睡一室,想起石棺中那些死人,卻是說不出的害怕。小龍女連說幾聲,他只是不應。小龍女道:“你沒聽見麼?”楊過道:“我怕。”小龍女道:“怕甚麼?”楊過道:“我不知道。我不敢一人睡。”小龍女皺眉道:“那麼跟我一房睡罷。”當下帶他到自己的房中。

她在暗中慣了,素來不點燈燭,這時特地爲楊過點了一枝蠟燭。楊過見她秀美絕倫,身上衣衫又是皓如白雪,一塵不染,心想她的閨房也必陳設得極爲雅緻,那知一進房中,不由得大爲失望,但見她房中空空洞洞,竟和放置石棺的墓室無異。一塊本長條青石作牀,牀上鋪了張草蓆,一幅白布當作薄被,此外更無別物。

楊過心想:“不知我睡那裡?只怕她要我睡在地下。”正想此事,小龍女道:“你睡我的牀罷!”楊過道:“那不好,我睡地下好啦。”小龍女臉一板,道:“你要留在這兒,我說甚麼,你就得聽話。你跟全真教的道士打架,那由得你。哼哼,可是你若違抗我半點,立時取你性命。”楊過道:“你不用這麼兇,我聽你話就是。”小龍女道:“你還敢頂嘴?”楊過見她年輕美麗,卻硬裝狠霸霸模樣,伸了伸舌頭,就不言語了。小龍女已瞧在眼裡,道:“你伸舌頭幹甚麼?不服我是不是?”楊過不答,脫下鞋子,逕自上牀睡了。

一睡到牀上,只覺徹骨冰涼,大驚之下,赤腳跳下牀來。小龍女見他嚇得狼狽,雖然矜持,卻也險些笑出聲來,道:“幹甚麼?”楊過見她眼角之間蘊有笑容,便笑道:“這牀上有古怪,原來你故意作弄我。”小龍女正色道:“誰作弄你了。這牀便是這樣的,快上去睡着。”說着從門角後取出一把掃帚,道:“你若是睡了一陣溜下來,須吃我打十帚。”

楊過見她當真,只得又上牀睡倒,這次有了防備,不再驚嚇,只是草蓆之下似是放了一層厚厚的寒冰,越睡越冷,禁不住全身發抖,上下兩排牙齒相擊,格格作響。再睡一陣,寒氣透骨,實在忍不下去了。

轉眼向小龍女望去,見她臉上似笑非笑,大有幸災槳禍之意,心中暗暗生氣,當下咬緊牙關,全力與身下的寒冷抗禦。只見小龍女取出一根繩索,在室東的一根鐵釘上繫住,拉繩橫過室中,將繩子的另端系在西壁的一口釘上,繩索離地約莫一人來高。她輕輕縱起,橫臥繩上,竟然以繩爲牀,跟着左掌揮出,掌風到處,燭火登熄。

楊過大爲欽服,說道:“姑姑,明兒你把這本事教給我好不好?”小龍女道:“這本事算得甚麼?你好好的學,我有好多厲害本事教你呢。”楊過聽得小龍女肯真心教他,登時將初時的怨氣盡數拋到了九霄雲外,感激之下,不禁流下淚來,哽咽道:“姑姑,你待我這麼好,我先前還恨你呢。”小龍女道:“我趕你出去,你自然恨我,那也沒甚麼希奇。”楊過道:“倒不爲這個,我只道你也跟我從前的師父一樣,儘教我些不管用的功夫。”

小龍女聽他話聲顫抖,問道:“你很冷麼?”楊過道:“是啊,這張牀底下有甚麼古怪,怎地冷得這般厲害?”小龍女道:“你愛不愛睡?”楊過道:“我……我不愛。”小龍女冷笑道:“哼,你不愛睡,普天下武林中的高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睡此牀而不得呢。”楊過奇道:“那不是活受罪麼?”小龍女道:“哼,原來我寵你憐你,你還當是活受罪,當真不知好歹。”

楊過聽她口氣,似乎她叫自己睡這冷牀確也不是惡意,於是柔聲央求道:“好姑姑,這張冷牀有甚麼好處,你跟我說好不好?”小龍女道:“你要在這牀上睡一生一世,它的好處將來自然知道。合上眼睛,不許再說。”黑暗中聽得她身上衣衫輕輕的響了幾下,似乎翻了個身,她凌空睡在一條繩索之上,居然還能隨便翻身,實是不可思議。

她最後兩句話聲音嚴峻,楊過不敢再問,於是合上雙眼想睡,但身下一陣陣寒氣透了上棧,想着孫婆婆又心中難過,那能睡着?過了良久,輕聲叫道:“姑姑,我抵不住啦。”但聽小龍女呼吸徐緩,已然睡着。他又輕輕叫了兩聲,仍然不聞應聲,心想:“我下牀來睡,她不會知道的。”當下悄悄溜下牀來,站在當地,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那知剛站定腳步,瑟的一聲輕響,小龍女已從繩上躍了過來,抓住他左手扭在他背後,將他按在地下。楊過驚叫一聲。小龍女拿起掃帚,在他屁股上用力擊了下去。楊過知道求饒也是枉然,於是咬緊牙關強忍。起初五下甚是疼痛,但到第六下時小龍女落手已輕了些,到最後兩下時只怕他挨受不起,打得更輕。十下打過,提起他往牀上一擲,喝道:“你再下來,我還要再打。”

楊過躺在牀上,不作一聲,只聽她將掃帚放回門角落裡,又躍上繩索睡覺。小龍女只道他定要大哭大鬧一場,那知他竟然一聲不響,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問道:“你幹麼不作聲?”楊過道:“沒甚麼好作聲的,你說要打,總須要打,討饒也是無用。”小龍女道:“哼,你在心裡罵我。”楊過道:“我心裡沒罵你,你比我從前那些師父好得多。”小龍女奇道:“爲甚麼?”楊過道:“你雖然打我,心裡卻憐惜我。越打越輕,生怕我疼了。”小龍女被他說中心事,臉上微微一紅,好在黑暗之中,也不致被他瞧見,罵道:“呸,誰憐惜你了,下次你不聽話,我下手就再重些。”

楊過聽她的語氣溫和,嬉皮笑臉的道:“你打得再重,我也喜歡。”小龍女啐道:“賤骨頭,你一日不捱打,只怕睡不着覺。”楊過道:“那要瞧是誰打我。要是愛我的人打我,我一點也不惱,只怕還高興呢。她打我,是爲我好。有的人心裡恨我,只要他罵我一句,瞪我一眼,待我長大了,要一個個去找他算帳。”小龍女道:“你倒說說看,那些人恨你,那些人愛你。”楊過道:“這個我心裡記得清清楚楚。恨我的人不必提啦,多得數不清。愛我的有我死了的媽媽,我的義父,郭靖伯伯,還有孫婆婆和你。”

小龍女冷笑道:“哼,我纔不會愛你呢。孫婆婆叫我照料你,我就照料你,你這輩子可別盼望我有好心待你。”楊過本已冷得難熬,聽了此言,更如當頭潑下一盆冷水,忍着氣問道:“我有甚麼不好,爲甚麼你這般恨我?”小龍女道:“你好不好關我甚麼事?我也沒恨你。我這一生就住在這墳墓之中,誰也不愛,誰也不恨。”楊過道:“那有甚麼好玩?姑姑,你到外面去過沒有?”小龍女道:“我沒下過終南山,外面也不過有山有樹,有太陽月亮,有甚麼好?”

楊過拍手道:“啊,那你可真是枉自活了這一輩子啦。城裡形形色色的東西,那才教好看呢。”當下把自幼東奔西闖所見的諸般事物一一描述。他口才本好,這時加油添醬,更加說得希奇古怪,變幻百端。好在小龍女活了一十八歲從未下過終南山,不管他如何誇張形容,全都信以爲真,聽到後來,不禁嘆了口氣。

楊過道:“姑姑,我帶你出去玩,好不好?”小龍女道:“你別胡說!祖師婆婆留下遺訓,在這活死墓中住過的人,誰也不許下終南山一步。”楊過嚇了一跳,道:“桃花島是海中孤零零的一個島,我去了也能離開,這座大墳又怎當真關得我住?”又問:“你說那個李莫愁李姑娘是你師姊,她自然也在這活死人墓中住過了,怎麼又下終南山去?”小龍女道:“她不聽我師父的話,是師父趕她出去的。”楊過大喜,心想:“有這麼個規矩就好辦,那一天我想出去了,只須不聽你話,讓你趕了出去便是。”但想這番打算可不能露了口風,否則就不靈了。

兩人談談說說,楊過一時之間倒忘了身上的寒冷,但只住口片刻,全身又冷得發抖,當下央求道:“姑姑,你饒了我罷。我不睡這牀啦。”小龍女道:“你跟全真教的師父打架,不肯討一句饒,怎麼現下這般不長進?”楊過笑道:“誰待我不好,他就是打我,我也不肯輸一句口。誰待我好呢,我爲他死了也是心甘情願,何況討一句饒?”小龍女呸了一聲,道:“不害臊,誰待你好了?”

小龍女自幼受師父及孫婆婆撫養長大,十八年來始終與兩個年老婆婆爲伴。二人雖然對她甚好,只是她師父要她修習“玉女心經”,自幼便命她摒除喜怒哀樂之情,只要見她或哭或笑,必有重譴,孫婆婆雖是熱腸之人,卻也不敢礙了她進修,是以養成了一副冷酷孤僻的脾氣。這時楊過一來,此人心熱如火,年又幼小,言談舉止自與兩位婆婆截然相反。小龍女聽他說話,明知不對,卻也與他談得娓娓忘倦。她初時收留楊過,全爲了孫婆婆的一句請託,但後來聽楊過總說自己待他好,自然而然覺得自己確是待他不錯。

楊過聽她語音之中並無怒意,大聲叫道:“冷啊,冷啊,姑姑,我抵不住啦。”其實他身上雖冷,卻也不須喊得如此驚天動地。小龍女道:“你別吵,我把這石牀的來歷說給你知道。”楊過喜道:“好。我不叫啦,姑姑你說罷。”

小龍女道:“我說普天下英雄都想睡這張石牀,並非騙你。這牀是用上古寒玉製成,實修習上乘內功的良助。”楊過奇道:“這不是石頭麼?”小龍女冷笑道:“你說見過不少古怪事物,可見過這般冰冷的石頭沒有?這是祖師婆婆花了七年心血,到極北苦寒之地,在數百丈堅冰之下挖出來的寒玉。睡在這玉牀上練內功,一年抵得上平常修練的十年。”楊過喜道:“啊,原來有這等好處。”小龍女道:“初時你睡在上面,覺得奇寒難熬,只得運全身功力與之相抗,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縱在睡夢之中也是練功不輟。常人練功,就算是最勸奮之人,每日總須有幾個時辰睡覺。要知道練功是逆天而行之事,氣血運轉,均與常時不同,但每晚睡將下來,氣夢中非但不耗白日之功,反而更增功力。”

楊過登時領悟,道:“那麼晚間在冰雪上睡覺,也有好處。”小龍女道:“那又不然。一來冰雪被身子偎熱,化而爲水,二來這寒玉勝過冰雪之寒數倍。這寒玉牀另有一椿好處,大凡修練內功,最忌的是走火入魔,是以平時練功,倒有一半的精神用來和心火相抗。這寒玉乃天下至陰至寒之物,修道人坐臥其上,心火自清,因此練功時儘可勇猛精進,這豈非比常人練功又快了一倍?”

楊過喜得心癢難搔,道:“姑姑,你待我真好,你借了這牀給我睡,我就不怕武家兄弟與郭芙他們了。全真教的趙志敬他們練功雖久,我也追得上。”小龍女冷冷的道:“祖師婆婆傳下的遺訓,既在這墓中住,就得修心養性,絕了與旁人爭競之念。”楊過急道:“難道他們這般欺侮我,又害死了孫婆婆,咱們就此算了。”小龍女道:“一個人總是要死的,孫婆婆若是不死在郝大通手裡,再過幾年,她好端端的自己也會死。多活幾年,少活幾年,又有甚麼分別?報仇雪恨的話,以後不可再跟我提。”

楊過覺得這些話雖然言之成理,但總有甚麼地方不對,只是一時想不出話來反駁。就在此時,寒氣又是陣陣侵襲,不禁發起抖來。小龍女道:“我教你怎生抵擋這牀上的寒冷。”於是傳了他幾句口訣與修習內功的法門,正是她那一派的入門根基功夫。楊過依法而練,只練得片刻,便覺寒氣大減,待得內息轉到第三轉,但感身上火熱,再也不嫌冰冷難熬,反覺睡在石牀上甚是清涼舒服,雙眼一合,竟迷迷糊糊的睡去了。睡了小半個時辰,熱氣消失,被牀上的寒意冷醒了過來,當下又依法用功。如此忽醒忽睡,鬧了一夜,次晨醒轉卻絲毫不覺睏倦。原來只一夜之間,內力修爲上便已有了好處。

兩人吃了早飯,楊過將碗筷拿到廚下,洗滌乾淨,回到大廳中來。小龍女道:“有一件事,你去想想明白。若是你當真拜我爲師呢,一生一世就得聽我的話。若是不拜我爲師,我仍然傳你功夫,你將來若是勝得過我,就憑武功打出這活死人墓去。”楊過毫不思索,道:“我自然拜你爲師。就算你不傳我半點武藝,我也會聽你的話。”小龍女奇道:“爲甚麼?”楊過道:“姑姑,您心裡待我好,難道我不知道麼?”小龍女板起臉道:“我待你好不好,不許你再掛在嘴上說。你既決意拜我爲師,咱們到後堂行禮去。”

楊過跟着她走向後堂,只見堂上也是空蕩蕩的沒甚麼陳設,只東西兩壁都掛着一幅畫。西壁畫中是兩個姑娘。一個二十五六歲,正在對鏡梳裝,另一個是十四五歲的丫鬟,手捧面盆,在旁侍候。畫中鏡裡映出那年長容貌極美,秀眉入鬢,眼角之間卻隱隱帶着一層殺氣。楊過望了幾眼,心下不自禁的大生敬畏之念。

小龍女指着那年長女郎道:“這位是祖師婆婆,你磕頭罷。”楊過奇道:“她是祖師婆婆,怎麼這般年輕?”小龍女道:“畫像的時候年輕,後來就不年輕了。”楊過心中琢磨着“畫像的時候年輕,後來就不年輕了”這兩句話,大生淒涼之感,怔怔的望着那幅畫像,不禁要掉下淚來。

小龍女那知他的心意,又指着那丫鬟裝束的少女道:“這是我師父,你快磕頭罷。”楊過側頭看那畫像,見這少女憨態可掬,滿臉稚氣,那知後來竟成了小龍女的師父,當下不遑多想,跪下就向畫像磕碩。

小龍女待他站起身來,指着東壁上懸掛着的畫像道:“向那道人吐一口唾抹。”楊過一看,見像中道人身材甚高,腰懸長劍,右手食指指着東北角,只是背脊向外,面貌卻看不見。他甚感奇怪,問道:“那是誰?幹麼唾他?”小龍女道:“這是全真教的教主王重陽,我們門中有個規矩,拜了祖師婆婆之後,須得向他唾吐。”楊過大喜,他對全真教本來十分憎惡,覺得本門這個規矩妙之極矣,當下大大一口唾抹吐在王重陽畫像的背上,吐了一口頗覺不夠,又吐了兩口,還待再吐,小龍女道:“夠啦!”

楊過問道:“咱們祖師婆婆好恨王重陽麼?”小龍女道:“不錯。”楊過道:“我也恨他。幹麼不把他的畫像毀了,卻留在這裡?”小龍女道:“我也不知道,只聽師父與孫婆婆說,天下男子就沒一個好人。”她突然聲音嚴厲,喝道:“日後你年紀大了,做了壞事出來,瞧我饒不饒你?”楊過道:“你自然饒我。”小龍女本來威嚇示警,不意他竟立即答出這句話來,一怔之下,倒拿他無法可想,喝道:“快拜師父。”

楊過道:“師父自然是要拜的。不過你先須答允我一件事,否則我就不拜。”小龍女心想:“聽孫婆婆說,自來收徒之先,只有師父叫徒兒答允這樣那樣,豈有徒兒反向師父要脅之理?”只是她生性沉靜,倒也並不動怒,道:“甚麼事?你倒說來聽聽。”楊過道:“我心裡當你師父,敬你重你,你說甚麼我做甚麼,可是我口裡不叫你師父,只叫你姑姑。”小龍女又是一呆,問道:“那爲甚麼?”楊過道:“我拜過全真教那個臭道士做師父,他待我不好,我在夢裡也咒罵師父。因此還是叫你姑姑的好,免得我罵師父時連累到你。”小龍女啞然失笑,覺得這孩子的想法倒也有趣,便道:“好罷,我答允你便是。”

楊過當下恭恭敬敬的跪下,向小龍女咚咚咚的叩了八個響頭,說道:“弟子楊過今日拜小龍女姑姑爲師,自今而後,楊過永遠聽姑姑的話,若是姑姑有甚危難兇險,楊過要舍了自己性命保護姑姑,若是侑壞人欺侮姑姑的話,楊過一定將他殺了。”其實此時小龍女的武功不知比他要高出多少,但楊過見她秀雅柔弱,胸中油然而生男子漢保護弱女子的氣概,到後來竟越說越是慷慨激烈。小龍女聽他語氣誠懇,雖然話中孩子氣甚重,卻也不禁感動。

楊過磕完了頭,爬起身來,滿臉都是喜悅之色。小龍女道:“你有甚麼好高興的?我本事勝不過那全真教的老道丘處機,更加比不上你的郭伯伯。”楊過道:“他們再好也不干我事,但你肯真的教我功夫啊。”小龍女道:“其實學了武功也沒甚麼用。只是在這墓中左右無事,我就教你罷了。”

楊過道:“姑姑,咱們這一派叫作甚麼名字?”小龍女道:“自祖師婆婆入居這活死人墓以來,從來不跟武林人物打交道,咱們這一派也沒甚麼名字。後來李師姊出去行走江湖,旁人說她是‘古墓派’弟子,咱們就叫‘古墓派’罷!”楊過搖頭道:“古墓派這名字不好!”他剛拜師入門,便指謫本門的名字,小龍女也不以爲意,說道:“名字好不好有甚相干?你在這裡等着,我出去一會。”

楊過想起自己孤零零的留在這墓之中,大是害怕,忙道:“姑姑,我和你同去。”小龍女橫了他一眼,道:“你說永遠聽我話,我第一句話你就不聽。”楊過道:“我怕。”小龍女道:“男子漢大丈夫,怕甚麼了?你還說要幫我打壞人呢。”楊過想了一想,道:“好,那你快些回來。”小龍女冷冷的道:“那也說不定,要是一時三刻捉不到呢?”楊過奇道:“捉甚麼?”小龍女不再答話,逕自去了。

她這一出去,墓中更無半點聲息。楊過心中猜想,不知她去捉甚麼人,但想她不會下終南山,定是去捉全真教的道人了,只是不知捉誰,捉來自然要折磨他一番,倒是大大的妙事,但姑姑孤身一人,別吃虧纔好。胡思亂想了一陣,出了大廳,沿着走廊向西走去,走不了十多步,眼前便是一片漆黑。他只怕迷路,摸着牆壁慢慢走回,不料走到二十步以上,仍是不見大廳中的燈光。他驚慌起來,加快腳步向前。本已走錯了路,這一慌亂,更是錯上加錯。越走越快,東碰西撞,黑暗中但覺處處都是歧路岔道,永遠走不回大廳之中。他放聲大叫:“姑姑,姑姑,快來救我。”迴音在墓道之中傳來,隱隱發悶。

亂闖了一陣,只覺地下潮溼,拔腳時帶了泥濘上來,原來已非墓道,卻是走進了與墓道相通的地底隧道,他更是害怕,心道:“我若在墓中迷路,姑姑總是能找到我。現下我走到了這裡,她遍找不見,只道我逃了出去,她定會傷心得很。”當下不敢再走,摸到一塊石頭,雙手支頤,呆呆的坐着,只想放聲大哭,卻又哭不出聲。

這樣枯坐了一個多時辰,忽然隱隱聽到“過兒,過兒!”的叫聲。楊過大喜,急躍而起,叫道:“姑姑,我在這裡。”可是那“過兒,過兒”的叫聲卻越去越遠。楊過大急,放大了嗓子狂喊:“我在這裡。”過了一陣子,仍聽不見甚麼聲息,突覺耳上一涼,耳朵被人提了起來。

他先是大吃一驚,隨即大喜,叫道:“姑姑,你來啦,怎麼我一點也不知道?”小龍女道:“你到這裡來幹甚麼?”楊過道:“我走錯了路。”小龍女嗯了一聲,拉住他手便走,雖在黑暗之中,然而她便如在太陽下一般,轉彎抹角,行走迅速異常。楊過道:“姑姑,你怎麼能瞧見?”小龍女道:“我一生在黑暗中長大,自然不用光亮。”楊過纔在這一個多時辰中驚悔交集,此時獲救,自是喜不自勝,只不知說些甚麼纔好。

片刻之間,小龍女又帶他回到大廳。楊過嘆了一口長氣,道:“姑姑,剛纔我真是擔心。”小龍女道:“擔心甚麼?我總會找到你的。”楊過道:“不是擔心這個,我怕你以爲我自己逃走了,心裡難過。”小龍女道:“你若是逃走,我對孫婆婆的諾言就不用守了,又有甚麼難過?”

楊過聽了,很覺無味,問道:“姑姑,你捉到了麼?”小龍女道:“捉到了。”楊過道:“你爲甚麼捉他?”小龍女道:“給你練習武功啊。跟我來!”楊過心想:“原來她去捉個臭道人來給我過招,那倒有趣,最好捉的便是師父趙志敬,他給姑姑制服後,只有挨自己的拳打足踢,無法反抗,當真是大大的過癮,跟隨在後,越想越開心。”

小龍女轉了幾轉,推開一扇門,進了一間石室,室中點着燈火。石室奇小,兩人站着,轉身也不容易,室頂又矮,小龍女伸長手臂,幾可碰到。楊過不見道士,暗暗納罕,問道:“你捉來的道士呢?”小龍女道:“甚麼道士?”楊過道:“你不是說出去捉人來助我練功麼?”小龍女道:“誰說是人了?就在這兒。”俯身在石室角落裡提起一隻布袋,解開縛在袋口的繩索,倒轉袋子一抖,飛出來三隻麻雀。楊過大是奇怪,心道:“原來姑姑出去是捉麻雀。”

小龍女道:“你把三隻麻雀都捉來給我,可不許弄傷了羽毛腳爪。”楊過喜道:“好啊!”撲過去就抓。可是麻雀靈便異常,東飛西撲,楊過氣喘吁吁,累得滿頭大汗,別說捉到,連羽毛也碰不到一根。

小龍女道:“你這麼捉不成,我教你法子。”當下教了他一些竄高撲低、揮抓拿捏的法門。,楊過才知她是經由捉麻雀而授他武功,當下牢牢記住。只是訣竅雖然領會了,一時之間卻不易用得上。小龍女任他在小室中自行琢練習,帶上了門出去。

這一旦楊過並未捉到一隻,晚飯過後,就在寒玉牀上練功。第二日再捉麻雀,躍起時高了數寸,出手時也快捷了許多。到第五日上,終於抓到了一隻。楊過大喜不已,忙去告知小龍女。不料她殊無嘉許之意,冷冷的道:“一隻有甚麼用,要連捉三隻。”

楊過心想:“既能捉到一隻,再捉兩隻又有何難?”豈知大謬不然,接連兩日,又是一隻也捉不到了。小龍女見三隻麻雀已累得精疲力盡,用飯粒飽飽餵了一頓,放出墓去,另行捉了三隻來讓他練習。到了第八日上,楊過才一口氣將三隻麻雀抓住。

小龍女道:“今天該上重陽宮去啦。”楊過驚道:“幹甚麼?”小龍女不答,帶着他走出墓門。楊過已有七日不見日光,戶見之下,眼睛幾乎睜不開來。

兩人來到重陽宮前。楊過心下惴惴,不住斜眼瞧小龍女,卻見她神色漠然,於她心意猜不到半分,只聲她朗聲叫道:“趙志敬,快出來。”

兩人來到宮前,便有人報了進去,小龍女叫聲甫畢,宮中涌出數十名道士。兩名小道士左右扶着趙志敬,只見他形容憔悴,雙目深陷,己無法自行站立。衆道見到二人,都是手按劍柄,怒目而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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