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千回在牀上躺了將近兩天兩夜。醫生說沒什麼關係, 只是這個孩子長期缺乏睡眠,疲勞過度,再加上有點低血糖。就這麼靜靜睡幾天, 輸點葡萄糖就好了。
張璟跟着從校醫院裡出來之後, 就無法再繼續走下去了。她的丈夫要帶她回家, 不是嗎?何方宇看了他一眼——自始至終, 他就看了他這麼一眼。他冷冷的無話可說, 就抱着賀千回走了,留下張璟一個人站在原地,世界在周圍沉重落幕。
正好兩對父母晚上趕到, 有足夠的人手照顧這個昏睡的孩子,而事實上, 她根本也無需這麼多人的照顧。何方宇已經辭了職, 全力準備接管家裡公司的事情。他但凡在家, 就在臥室裡靜靜地陪在賀千回身邊。每逢此時,兩對父母就不約而動地退出去, 留出小夫妻自己的空間。
而老人們所不知道的是,這個本應該幸福得發狂的新郎,此時心裡卻難免一些沉沉的酸楚與狠狠的掙扎。他不能不覺得傷心,他的新娘,因爲不能再見到另外一個男人而難過得暈倒。在人最容易覺得脆弱的夢醒時分, 他甚至好幾次想到過, 要不要等她醒來就放她自由, 讓她再選擇一次, 只要她不會這麼難受。
然而一想到假如她真的反悔而離開, 未來的生活將會變成什麼樣子,他便覺得更加難以接受。他問自己:永遠地失去她、或從此守着她卻明明知道她心裡還有另一個男人, 哪一種命運更不堪忍受呢?
他一邊痛苦地沉浸在這樣困難的思考中,一邊下意識地拿着一本書隨手翻着,然後他便忽然想起了曾經讀到過的一篇小說。小說寫的是一對極其恩愛的夫妻,曾經因爲妻子被關進牛棚而被迫分居數年。妻子被釋放之後,倆人仍然同先前一樣恩愛而幸福,直到白髮蒼蒼,妻子先丈夫而去。在整理妻子的遺物時,丈夫難以置信地發現,她有一本紙頁粘連的日記,粘起的頁間所隱藏的,竟然全是妻子同另一個男人的情書,而那個男人,正是妻子在牛棚期間從相識到相戀的情人。
老先生的女兒擔心父親不能承受這樣的打擊,勸說他道:爸爸,媽媽雖然欺騙了您,但看在她已經過世的份上,您就原諒了她吧。
但這位淚水漣漣的丈夫搖搖頭,對女兒說:不,你媽媽沒有欺騙我。一時的欺騙是欺騙,一生一世的欺騙就不是欺騙了,而是更深刻的愛!
想到這裡,何方宇回過神來,才覺得自己臉上也溼漉漉的涼了。他低頭看看賀千回沉睡中消瘦的臉,忽然覺得無限感動。她爲了不能和另外那個人在一起而痛苦到了如此的地步,她那麼愛他……但她卻還是要同我走,難道不正好說明了,她更愛我嗎?她的選擇本身就已經證明,假如變成她的新郎的是另外那個人,她會比現在還要痛苦吧?
所以,無論我怎麼樣,爲了讓她少一點痛苦,我再不會放她離開!
賀千回醒來的時候正是傍晚。夕陽的餘暉照在對面大樓的玻璃窗上,透過窗簾反射進來,她便像是被清晨的陽光喚醒一般。
何方宇正坐在牀上靠在賀千回身邊看着一本書,忽然聽見他的小妻子用嬌嫩的聲音羞羞答答地問:“方宇哥,天亮了嗎?”
何方宇偏頭看見她睜着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乖乖地看着自己。充足的睡眠使她的臉龐如同清晨的玫瑰花瓣一樣嬌紅欲滴。他心頭一喜,連忙放下書本,俯身在她頰上吻了一下,柔聲道:“小乖乖終於醒了?不是天亮了,是天要黑了。”
賀千回一臉愕然又難爲情的樣子,懵懂地問:“怎麼我一覺睡到天黑呢?是睡午覺嗎?可我明明覺得好像睡了很久很久似的。”
何方宇見她問得可愛,忍不住又笑着低頭吻了她一下,這一回是在嘴上。他回答:“你是睡了很久啊,我的睡美人,你睡了一百年呀!”
賀千回抿嘴笑了,轉來卻又嗔道:“那你怎麼不早點把我叫醒呢?你是懶豬王子,一定遲到啦!”
倆人相對咯咯地笑。何方宇這才帶幾分心疼和後怕正色說道:“傻姑娘,你那天中了暑,生生暈倒了,睡了兩天還多呢,你說嚇不嚇人?”
賀千回驚訝地睜圓了眼睛:“真的嗎?天啊!我居然像古代的仕女那樣,也會暈倒的嗎?”
何方宇颳了刮她的鼻子說:“是呀,不然你以爲你是鐵姑娘啊?咱爸媽都來了好幾天了,我先去告訴他們一聲,你想吃什麼,跟咱媽媽們說。”
賀千回這纔想起父母們因爲他們結婚而飛到了北京來。想到這件事,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嫁爲人婦,而眼前這個男人正是夫君,不由又羞紅了臉。她這樣陸續地明白了過來,便開始察覺肚子已經餓得咕咕直叫,遂一口氣點了五六道她最愛吃的兩位媽媽的拿手好菜。何方宇領了命去通報,四個大人進來看過她,就歡天喜地地去廚房忙活了。
賀千回算是徹底睡足了覺,精神抖擻地起了牀,刷了牙洗過澡,飯也就上了桌。她胃口奇好,一連吃了兩大碗盛得滿滿的飯,越發地面色紅潤容光煥發。一家人飯桌上談笑風生,喜氣洋洋,就像過大節一樣。
吃過飯坐着閒聊了一會兒,賀千回忽然想起了什麼,跑回臥室去找她的手機。何方宇有些緊張地跟進來,問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賀千回回頭對他巧笑嫣然:“我睡了這麼久,也不知道學校會不會有什麼關於畢業的通知呢。”
何方宇想了想說:“應該沒有。你宿舍的幾個人我都知會了,她們要有什麼事都會直接跟我說。”
說話間賀千回已找到了她的手機。她“喲”地叫了一聲說:“怎麼關機了?是不是沒電了?”
何方宇說:“不知道啊,你打開看看?”
賀千回答應着便開了機,然後又是一聲驚呼:“糟了糟了,怎麼這麼多未接來電?不會出什麼事兒了吧……咦,好像全是同一個人打的,張璟——”她愕然擡起頭瞪着正屏住呼吸的何方宇:
“張璟是誰?”
何方宇這一跳嚇得非同小可。但他原是有急智的人,既年長几歲又已工作了兩年,很知道什麼時候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且有能夠迅速救場的本領。他只略略噎了一下,便及時趕在沉默時間長到尷尬之前回答:“哦……是我一個不太熟的朋友,前幾天我忘帶手機,用你的手機給他打過電話,他大概就把這當作我的手機了……”頓一頓,他試探地問:“你……都不記得了嗎?”
賀千回吐吐舌頭:“沒印象了。嗨,我一定是睡糊塗了,怪不得小時候爸爸從不讓我睡懶覺,說大腦長時間缺氧會變笨的。”說完,她又擔憂起來,好心好意地催促何方宇道:“那你趕緊給人家打過去吧。他打了這麼多電話,準是有急事兒,別給耽誤了!”
何方宇憐惜而百味雜陳地看着她,口裡答應着,又揚了揚她的手機說:“那我就順便用你手機了啊。”
賀千迴心無城府地爽快答應:“哎!”
何方宇掩了門出來,主動提了垃圾說下樓去倒,便拿着賀千回的手機出了門。走到樓下,找了個清靜處,他回撥了張璟的電話。
對方只響了一聲就接通了,聽筒裡一個焦渴得沙啞的男聲:“千千!”
何方宇心頭一梗,還是儘量斂聲靜氣地回答:“不是她。”
對方立時便死一樣地沉默了。隔了半晌,才聽見他說:“是你……爲什麼是你給我電話?”
何方宇心裡暗暗嘆了口氣,有些同情他:“千回剛剛醒過來,她已經沒事了,精神狀態很好,請你放心。”停了停,他快速地思索着該如何措辭:“不過,你也許不相信,就是我自己,剛纔也覺得不能相信,可這是真的,我可以用人格擔保——千回,她已經不記得你了。”
張璟又消失在了一段可怕的沉默中,良久,才冷笑着答:“她不記得我了?你什麼意思?”
何方宇忍耐着說:“她已經不記得你這個人,完全沒有印象。她剛纔看見手機上的未接來電,問我張璟是誰。”
何方宇說完,聽見對方發出了一個接近於啜泣的倒抽涼氣的聲音,然後是一串狂暴的詰問:“那你有沒有告訴她我是誰?你有沒有帶她去看醫生?你們都對她做了什麼,讓她變成這個樣子?你敢不敢讓我見她,讓我親自驗證,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已經不記得我?”
何方宇耐心地待他說完,才慢慢地、清晰地說:“小夥子,你聽着,我並不知道你是誰,你倒是知道我是誰,你要我告訴她你是誰,這麼過分的要求,恕我不能做到!”
說完這句話,他隔了一個較長的停頓,感受着對方的心臟被一劍刺中的死寂——是的,你倒是知道我是誰。我是她的丈夫,而你,到底是她的誰呢?
何方宇接着往下說:“我想,對她健康關心的程度,我決不會亞於你,所以一定會求助於醫學的。但是,雖然我們都不是醫生,卻多少聽說過選擇性失憶症這種事情,而病人所選擇丟掉的記憶,往往是他們所不願意再想起的人和事,所以,我要事先告訴你,儘管我還沒來得及仔細考慮,但我直覺地感到,對這個病——如果這真的是病的話——對它的治療或許不是對千回的幫助,而是傷害。”
他說着這些話的同時,心裡想到的是上大學的時候看過的一篇科幻小說,是女子氣十足的言情故事,叫《情人的眼淚》。小說裡描述一種技術,能夠把人們所不願再保留的記憶從大腦裡萃取出來,封鎖在珍珠般的容器裡,而“情人的眼淚”,指的是女主角的那一粒,做成眼淚形狀的珍珠。
如今,千回也有了這樣一粒珍珠了吧?
想到這裡,他接下來的話裡便有了一種難以掩飾的痛楚與責怪:“你問我們對她做了什麼讓她變成這個樣子,我倒覺得這個問題該我問你纔對!我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見過她像現在這麼快樂了,我猜,大概就是從你出現的那天開始的吧?如果你真的在乎她,而不是隻爲了你自己,請你放過她。”
直到說完這番話,何方宇也沒聽見張璟一個字的迴應。片刻,聽筒裡便傳來電話掛斷的盲音。
何方宇舒了一口長氣,也按了掛機鍵,重新去看手機屏幕,才覺得慶幸。幸而賀千回剛纔毛手毛腳的,只看了未接來電便沉不住氣。倘若她再看見其後那一條接一條發爆了郵箱的短消息,他就是反應再快也無法解釋了。
他把那些短消息一條一條打開,刪除,像是一點一點地,抹去一個荒蕪的生命。
——“千千,你在說什麼?不要騙我!不要開玩笑!”
“不,千千,我做不到,那不可能!你明明存在,我愛你,我愛你!”
“求你,不要這麼匆忙就決定,讓我見你一面,我們好好談談!”
“千千,我要等你,我會一直等你,我現在就去你樓下,給你宿舍打電話你就下來好不好?我會一直等在那裡的!”
“……千千,你真的走了?跟他走了?千千,你要我怎麼辦???”
……
“千千,我一夜沒有睡着。爲什麼不開機?爲什麼不跟我說話?”
“千千……”
……
在回到家裡之前,何方宇心裡一動,停住腳步,打開賀千回的手機通訊簿,把張璟的名字從聯繫人裡刪除。
他的心裡竟有一汪道不清滋味的感動。那個人,他還真是在乎她的呀!之前,我還一直有些疑心,妞妞是遇到了一位情場高手,但他畢竟不是……——何方宇有些心酸地想。而她到底選擇了我——何方宇有一點激盪着的感慨。他又想起了之前自己的判斷,妞妞畢竟是愛自己更多,準沒錯了!
以後,我更要好好愛她!
進了門,又見賀千回趴在電腦前,一副很抓狂的樣子。“妞妞又怎麼了?”何方宇問。
“我忘了電子郵箱的密碼……”賀千回噘着嘴,一副很鬱悶的神情。
“小糊塗蟲,怎麼會忘了呢?多久沒用了?”何方宇把她抱起來,自己在椅子上坐下,再把她放在腿上。
“好像也沒多久啊,我常常開的。”賀千回抓耳撓腮。
“你有沒有記在什麼地方?或者點‘忘記密碼了’找回來?”何方宇幫她想辦法。
“沒有記……或者記了,但我也不記得在哪兒了,怎麼找呀?”賀千回不太確定地說。“剛試過‘忘記密碼’,可裡面的問題我也不記得當初填的什麼答案,試了幾次都不對,人家都不讓我接着試了……”她懊惱地敲敲腦袋。
何方宇趕快抓住她的手不許敲——是怕她疼,還是怕她無意間敲中某個機關,使那段好不容易纔丟失的記憶又調出來?
他關切地問:“那裡面有沒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備份了嗎?”
賀千回想了想說:“應該也沒什麼,只是一直用這個郵箱跟指導我論文的導師聯繫的,萬一論文有什麼問題,怕他通知不到我。”
何方宇說:“那好辦,你就再申請一個郵箱,用那個郵箱向他說明情況,請他有什麼事發信到新郵箱通知你好了。”
賀千回咬着嘴脣想了想,點點頭:“嗯,也只能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