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魯有腳已經醒轉,四長老聚在一起商議。魯有腳道:“現下真相未明,咱們須得對兩造詳加詢問,當務之急是查實老幫主的生死。”淨衣派三老卻道:“咱們既已奉立幫主,豈能任意更改?我幫列祖列宗相傳的規矩,幫主號令決不可違。”四人爭執不休。魯有腳雙手指骨齊斷,只痛得咬牙苦忍,但言辭之中絲毫不讓。淨衣三老互相打個手勢,走到楊康身旁。彭長老高聲說道:“咱們只信楊幫主的說話。這個小妖女幫着奸人害死了洪老幫主,企圖脫罪免死,卻在這裡胡說八道。她妖言惑衆,決不能聽。衆,把她拿下來好好拷打,逼她招供。”郭靖躍上臺去,叫道:“誰敢動手?”衆人見他神威凜凜,無人敢上臺來。裘千仞率領徒衆遠遠站着,隔岸觀火,見丐幫內訌,暗自歡喜。黃蓉朗聲說道:“洪幫主眼下好端端在臨安大內禁宮之中,只因愛吃御廚食物,不暇分身,是以命我代領本幫幫主之位。待他吃飽喝足,自來與各位相見。”丐幫中無人不知洪幫主嗜吃如命,均想這話倒也有八分相像,只是要她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小代領幫主之位,卻也太過匪夷所思。
黃蓉又道:“這大金國的完顏小賊邀了鐵掌幫做幫手,暗使奸計害我,偷了幫主的打狗棒來騙人,你們怎麼不辨是非,胡亂相信?我幫四大長老見多識廣,怎地連這一個小小的奸計竟也瞧不破、識不透?”羣丐忽然聽她出言相責,不由得望着四大長老,各有相疑之色。
楊康到此地步,只有嘴硬死挺,說道:“你說洪幫主還在人世,他何以命你接任幫主?他要你作幫主,又有甚信物?”黃蓉將竹杖一揮道:“這是幫主的打狗棒,難道還不是信物?”楊康強顏大笑,說道:“哈哈,這明明是我的法杖,你剛纔從我手中強行奪去,誰不見來?”黃蓉笑道:“洪幫主若是授你打狗棒,怎能不授你打狗棒法?若是授了你打狗棒法,這打狗棒又怎能讓我奪來?”楊康聽她接連四句之中,都提到打狗棒,只道她是出言輕侮,大聲說:“這是我幫幫主的法杖,甚麼打狗棒不打狗棒,休得胡言,褻讀了寶物。”他自以爲此語甚是得體,可以討得羣丐歡心,豈知這竹棒實是叫作“打狗棒”,胖瘦二丐因敬重此棒,與楊康偕行時始終不敢直呼“打狗棒”之名。他這幾句話明明是自認不知此棒真名,羣丐立即瞪目相視,臉上均有怒色。楊康已知自己這幾句話說得不對,只是不知錯在何處,萬料不到如此重要的一根法杖,竟會有這般粗俗的名字。黃蓉微微一笑,道:“寶物長,寶物短的,你要,那就拿去。”伸出竹杖,候他來接。
楊康大喜,欲待上臺取杖,卻又害怕郭靖。彭長老低聲道:“幫主,我們保駕。先拿回來再說。”便即躍上,楊康與簡、樑二老跟着上臺。魯有腳見黃蓉落單,也躍上臺去,雙手垂在身側,心想:“我指骨雖斷,可還有一雙腳。‘魯有腳’這名字難道是白叫的嗎?”
黃蓉大大方方將竹杖向楊康遞去。楊康防她使詭,微一遲疑,豎左掌守住門戶,這才接杖。黃蓉撒手離杖,笑問:“拿穩了麼?”楊康緊握杖腰,怒問:“怎麼?”黃蓉突然左手一搭,左足飛起,右手前伸,倏忽之間又將竹杖奪了過來。簡、彭、樑三長老大驚欲救,竹杖早已到了黃蓉手中,這三老都是武功高手,三人環衛,竟自防護不住,眼睜睜被她空手搶了過去,不由得又驚又愧。
黃蓉將杖往臺上一拋,道:“只要你拿得穩,就再取去。”楊康尚自猶豫,簡長老長袖揮出,已將竹杖捲起。這一揮一卷乾淨利落,實非身負絕藝者莫辯。臺下羣丐看得分明,已有人喝起彩來。簡長老舉杖過頂,遞給楊康。楊康右手運勁,緊緊抓住,心想:“這次你除非把我右手砍了下來,否則說甚麼也不能再給你搶去了。”
黃蓉笑道:“洪幫主傳授此棒給你之時,難道沒教你要牢牢拿住,別輕易給人搶去麼?”格格笑聲之中,雙足輕點,從簡、樑二老間斜身而過,直欺到楊康面前。簡長老左腕翻處,反手擒拿,但黃蓉這一躍正是洪七公親授的“逍遙遊”身法,靈動如燕,簡長老這一下便拿了個空,相距如是之近而居然失手,實是他生平罕有之事,心頭只微微一震,便聽得棒聲颯然,橫掃足脛而來。簡、樑二老忙躍起避過。黃蓉笑道:“這一招的名稱,可得罪了,叫作‘棒打雙犬’!”白衫飄動,俏生生的站在軒轅臺東角,那根碧綠晶瑩的竹杖在她手中映着月色,發出淡淡微光。這一次奪杖起落更快,竟無人看出她使的是甚麼手法。郭靖高聲叫道:“洪幫主將打狗棒傳給誰了?難道還不明白麼?”臺下羣丐見她接連奪棒三次,一次快似一次,不禁疑心大起,紛紛議論起來。魯有腳朗聲道:“衆位兄弟,這位姑娘適才出手,當真是老幫主的功夫。”簡長老和彭、樑二人對望一眼,他三人跟隨洪七公日久,知道這確是老幫主的武功。簡長老說道:“她是老幫主的弟子,自然得到傳授,那有甚希奇?”魯有腳道:“自來打狗棒法,非丐幫幫主不傳,簡長老難道不知這個規矩?”簡長老冷笑道:“這位姑娘學得一兩路空手奪白刃的巧招,雖然了得,卻未必就是打狗棒法?”
魯有腳心中也是將信將疑,說道:“好,姑娘請你將打狗棒法試演一遍,倘若確是老幫主真傳,天下丐幫兄弟自然傾心服你。”簡長老道:“這套棒法咱們都是隻聞其名,無人見過,誰能分辨真假。”魯有腳道:“依你說怎地?”簡長老雙掌一拍,大聲叫道:“只要這位姑娘以棒法打敗了我這對肉掌,姓簡的死心塌地奉她爲主。若是再有二心,教我萬箭透身,千刀分屍。”魯有腳道:“嘿,你是本幫高手,二十年前便已名聞江湖。這位姑娘有多大年紀?她棒法縱精,怎敵得過你數十寒暑之功?”兩人正自爭論未決,樑長老性子暴躁,已聽得老大不耐,挺力撲向黃蓉,叫道:“打狗棒法是真是假,一試便知。看刀!”呼呼呼連劈三刀,寒光閃閃,這三刀威猛迅捷,但均避開黃蓉身上要害之處,又快又準,不愧是丐幫高手。黃蓉將竹杖往腰帶中一插,足下未動,上身微晃,避開三刀,笑道:“對你也用得着打狗棒法?你配麼?”左手進招,右手竟來硬奪他手中單刀。
樑長老成名已久,見這乳臭未乾的一個黃毛丫頭竟對自己如此輕視,怒火上衝,三刀一過,立時橫砍硬劈,連施絕招。簡長老此時對黃蓉已不若先前敵視,知道中間必有隱情,只怕樑長老鹵莽從事,傷害於她,叫道:“樑長老,可不能下殺手。”黃蓉笑道:“別客氣!”身形飄忽,拳打足踢,肘撞指截,瞬息間連變了十幾套武功。
臺下羣丐看得神馳目眩。八袋弟子中的瘦丐忽然叫道:“啊,這是蓮花掌!”那胖丐跟着叫道:“咦,這小姑娘也會銅錘手!”他叫聲未歇,臺上黃蓉又已換了拳法,臺下丐幫中的高手一一叫了出來:“啊,這是幫主的混天功。”“啊哈,她用鐵帚腿法!這招是‘垂手破敵’!”
原來洪七公生性疏懶,不喜收徒傳功,丐幫衆弟子立了大功的,他才傳授一招兩式,作爲獎勵。黎生辦事奮不顧身,也只受傳了降龍十八掌中的一招“神龍擺尾”。洪七公又有一個脾氣,一路功夫傳了一人之後,不再傳給旁人,是以丐幫諸兄弟所學各自不同,只有黃蓉乖巧伶俐,烹飪手段又高,特別得他歡心,纔在長江之濱的姜廟鎮上學得了他數十套武功,只不過她愛玩貪多,每一路武功只學得幾招。洪七公也懶得詳加指點,眼見黃蓉學得一知半解,只得形式而已,卻也不去管地,這時她有心在羣丐之前炫示,將洪七公親傳的本領一一施展出來,羣丐中有學過的,都情不自禁的呼叫出口。樑長老刀法精妙,若憑真實功夫,實在黃蓉之上,只是她連換怪異招數,層出不窮,一時眼花撩亂,不敢進招,只將一柄單刀使得潑水不進,緊緊守住門戶。
刀光拳影中黃蓉忽地收掌當胸,笑道:“認栽了麼?”樑長老未展所長,豈肯服輸?單刀從懷中斗然翻出,縱刃斜削。黃蓉不避不讓,任他這一刀砍下,只聽衆丐齊聲驚呼,簡長老與魯有腳大叫:“住手!”樑長老也已知道不對,急忙提刀上揮,卻已收勢不及,正好砍在黃蓉左肩,暗叫:“不好!”這一刀雖然中間收勁,砍力不沉,卻也非令黃蓉身上受傷不可,正自大悔,突然左腕一麻,嗆啷一聲,單刀已跌落在地。他哪裡知道黃蓉身穿軟蝟甲,鋼刀傷她不得,就在他欲收不收、又驚又悔之際,腕後三寸處的“會宗穴”已被黃蓉用家傳“蘭花拂穴手”拂中。黃蓉伸足踏住單刀,側頭笑道:“怎麼?”樑長老本以爲這一刀定已砍傷對方,豈知她絲毫無損,哪想得到她穿有護身寶衣,驚得呆了,不敢答話,急躍退開。楊康說道:“她是黃藥師的,身上穿了刀槍不入的軟蝟甲,那也沒甚麼希奇。”簡長老低眉凝思。黃蓉笑道:“怎麼?你信不信?”魯有腳連使眼色,叫她見好便收。他瞧出黃蓉武功雖博,功力卻大不及樑長老之深,若非出奇制勝,最多也只能打成平手,簡長老武功更遠在樑長老之上,黃蓉決非他的敵手,但見她笑吟吟的不理會自己的眼色,甚是焦急,欲待開言,雙手手骨被裘千仞捏碎,忍了半日,這時更加劇痛難熬,全身冷汗,哪裡還說得出話來?簡長老緩緩擡頭,說道:“姑娘,我來領教領教!”郭靖在旁見他神定氣閒,手澀步滯,也知黃蓉敵他不過,決意攬在自己身上,拾起捆縛過的牛皮索,搶上幾步,奮力疾揮,牛皮索倏地飛出,捲住簡長老那根被裘千仞插入山石的鋼杖,喝一聲:“起!”那鋼杖被繩索扯動,激飛而出。鋼杖去勢本是向着簡長老,郭靖縱身向前,搶在中間,一掌“時乘六龍”在杖旁劈了過去。這是降龍十八掌中的一招,力道非同小可。鋼杖受這勁力帶動,猛然間轉頭斜飛。郭靖伸手接住,左掌握住杖頭,使一招“密雲不雨”,右掌握住杖尾,使一招“損則有孚”,他以左右互搏之術,同使降龍二掌,本被裘千仞拗成弧形的鋼杖在兩股力道拉扯之下復又慢慢伸直。他雙手撒掌一合,使招“見龍在田”,掌緣擊在杖腰,叫道:“接兵刃罷!”鋼杖疾向簡長老飛去。
鋼杖從空中矯矢飛至,迅若風雷,勢不可當,簡長老知道若是伸手去接,手骨立時折斷,急忙躍開,只怕傷了臺下衆丐,大叫:“臺下快讓開!”卻見黃蓉倏地伸出竹棒,棒頭搭在鋼杖腰裡,輕輕向下按落。武學中有言道:“四兩撥千斤”,這一按力道雖輕,卻是打狗棒法中一招“壓肩狗背”的精妙招數,力道恰到好處,竟將鋼杖壓在臺上,笑道:“你用鋼杖,我用竹棒,咱倆過過招玩兒。”
簡長老驚疑不已,打定了不勝即降的主意,彎腰拾起鋼杖,杖頭向下,杖尾向上,躬身道:“請姑娘棒下留情。”這杖頭向下,原是武林中晚輩和長輩過招時極恭敬的禮數,意思是說不敢平手爲敵,只是請予指點。
黃蓉竹棒伸出,一招“撥狗朝天”,將鋼杖杖頭挑得甩了上來,笑道:“不用多禮,只怕我本領不及你。”這鋼杖是簡長老已使了數十年得心應手的兵刃,被她輕輕一挑,竟爾把持不住,杖頭直翻起來,砸向自己額角,急忙振腕收住,更是暗暗吃驚,當下依晚輩規矩讓過三招,鋼杖一招“秦王鞭石”,從背後以肩爲支,扳擊而下,使的是梁山泊好漢魯智深傳下來的“瘋魔杖法”。黃蓉見他這一擊之勢威猛異常,心想只要被他杖尾掃到,縱有蝟甲護身,卻也難保不受內傷,當下不敢怠慢,展開師授“打狗棒法”,在鋼杖閃光中欺身直上。這鋼杖重逾三十斤,竹棒卻只十餘兩,但丐幫幫主世代相傳的棒法果然精微奧妙,雖然兩件兵器輕重懸殊,大小難匹,但數招一過,那粗如兒臂的鋼杖竟被一根小竹棒逼得施展不開。
簡長老初時只怕失手打斷本幫的世傳寶棒,出杖極有分寸,當與竹棒將接未觸之際,立即收杖。豈知黃蓉的棒法凌厲無倫,或點穴道,或刺要害,簡長老被迫收杖回擋,十餘合後,但見四方八面俱是棒影,全力招架尚且不及,哪裡還有餘暇顧到勿與竹棒硬碰?
郭靖大爲歎服:“恩師武功,確是人所難測。”又想:“他老人家不知此刻身在何處?所受的傷不知好了些沒有?”忽見黃蓉棒法鬥變,三根手指捉住棒腰,將那竹棒舞成個圓圈,宛似戲耍一般。簡長老一呆,鋼杖抖起,猛點對方左肩。黃蓉竹棒疾翻,搭在鋼杖離杖頭尺許之處,順勢向外牽引,這一招十成中倒有九成九是借用了對方勁力。簡長老只感鋼杖似欲脫手飛出,急忙運勁回縮,哪知鋼杖竟如是給竹棒粘住了,鋼杖後縮,竹棒跟着前行。他心中大驚,連變七八路杖法,終究擺脫不了竹棒的粘纏。
打狗棒法共有絆、劈、纏、戳、挑、引、封、轉八訣,黃蓉這時使的是個“纏”字訣,那竹棒有如一根極堅韌的細藤,纏住了大樹之後,任那樹粗大數十倍,不論如何橫挺直長,休想再能脫卻束縛。更拆數招,簡長老力貫雙膀,使開“大力金剛杖法”,將鋼杖運得呼呼風響,但他揮到東,竹棒跟向東,他打到西,竹棒隨到西。黃蓉毫不用力,棒隨杖行,看來似乎全由簡長老擺佈,其實是如影隨形,借力制敵,便如當年郭靖馴服小紅馬之時,任它暴跳狂奔,始終是乘坐於馬背之上。大力金剛杖法使到一半,簡長老已更無半點懷疑,正要撤杖服輸,彭長老忽然叫道:“用擒拿手,抓她棒頭。”黃蓉道:“好,你來抓!”棒法再變,使出了“轉”字訣。“纏”字訣是隨敵東西,這“轉”字訣卻是令敵隨己,但見竹棒化成了一團碧影,猛點簡長老後心“強間”、“風府”、“大椎”、“靈臺”、“懸樞”各大要穴。這些穴道均在背脊中心,只要被棒端點中,非死即傷。簡長老識得厲害,勢在不及回杖相救,只得向前竄躍趨避,豈知黃蓉的點打連綿不斷,一點不中,又點一穴,棒影只在他背後各穴上晃來晃去。
簡長老無法可施,只得向前急縱,卻是避開前棒,後棒又至。他腳下加勁,欲待得機轉身,但他縱躍愈快,棒端來得愈急。臺下羣丐但見他繞着黃蓉飛奔跳躍,大轉圈子。黃蓉站在中心,舉棒不離他後心,竹棒自左手交到右手,又自右手交到左手,連身子也不必轉動,好整以暇,悠閒之極。簡長老的圈子越轉越大,逼得魯有腳與彭、樑二長老不得不下臺趨避。簡長老再奔了七八個圈子,高聲叫道:“黃姑娘手下容情,我服你啦!”口中大叫,足下可絲毫不敢停步。黃蓉笑道:“你叫我甚麼?”簡長老忙道:“對,對!小人該死,小人蔘見幫主。”要待回身行禮,但見竹棒毫不放鬆,只得繼續奔跑,到後來汗流浹背,白鬍子上全是水滴。黃蓉心中氣惱已消,也就不爲已甚,笑上雙頰,竹棒縮回,使起“挑”字訣,搭住鋼杖向上甩出,將簡長老疾奔的力道傳到杖上,鋼杖急飛上天。簡長老如逢大赦,立即撤手,回身深深打躬。臺下羣丐見了她這打狗棒法神技,哪裡更有絲毫懷疑,齊聲高叫:“參見幫主!”上前行禮。簡長老踏上一步,一口唾液正要向黃蓉臉上吐去,但見她白玉般的臉上透出珊瑚之色,嬌如春花,麗若朝霞,這一口唾液哪裡吐得上去?一個遲疑,咕的一聲,將一口睡液咽入了咽喉,但聽得頭頂風響,鋼杖落將下來,他怕黃蓉疑心,不敢舉手去接,縱身躍開。
卻見人影閃動,一人躍上臺來,接住了鋼杖,正是四大長老中位居第三的彭長老。黃蓉被他用“懾心法”擒住,最是惱恨,見此人上來,正合心意,也不說話,舉棒徑點他前胸“紫宮穴”,要用“轉”字訣連點他前胸大穴,逼他不住倒退,比簡長老適才更加狼狽。哪知彭長老狡猾異常,知道自己武功不及簡長老,他尚不敵,自己也就不必再試,見黃蓉竹棒點來,不閃不避,叉手行禮。
黃蓉將棒端點在他的“紫宮穴”上,含勁未發,怒道:“你要怎地?”彭長老道:“小人蔘見幫主。”黃蓉怒目瞪了他一眼,與他目光相接,不禁心中微微一震,急忙轉頭,但說也奇怪,明知瞧他眼睛必受禍害,可是不由自主的要想再瞧他一眼。一回首,只見他雙目中精光逼射,動人心魄。這次轉頭也已不及,立即閉上眼睛。彭長老微笑道:“幫主,您累啦,您歇歇罷!”聲音柔和,極是悅耳動聽。黃蓉果覺全身倦怠,心想累了這大半夜,也真該歇歇了,心念這麼一動,更是目酸口澀,精疲神困。簡長老這時既已奉黃蓉爲幫主,那就要傾心竭力的保她,知道彭長老又欲行使“懾心術”,上前喝道:“彭長老,你敢對幫主怎地?”彭長老微笑,低聲道:“幫主要安歇,她也真倦啦,你莫驚擾她。”黃蓉心中知道危急,可是全身痠軟,雙眼直欲閉住沉沉睡去,就算天塌下來,也須先睡一覺再說,就在這心智一半昏迷、一半清醒之際,猛然間想起郭靖說過的一句話,立時便似從夢中驚醒,叫道:“靖哥哥,你說真經中有甚麼‘移魂大法’?”郭靖早已瞧出不妙,心想若那彭長老再使邪法,立時上去將他一掌擊斃,聽黃蓉如此說,忙躍上臺去,在她耳邊將經文背誦了一遍。黃蓉聽郭靖背誦經文,叫她依着止觀法門,由“制心止”而至“體真止”,她內功本有根基,人又聰敏,一點即透,當即閉目默唸,心息相依,綿綿密密,不多時即寂然寧靜,睜開眼來,心神若有意,若無意,已至忘我境界。彭長老見她閉目良久,只道已受了自己言語所惑,昏沉睡去,正自欣喜,欲待再施狡計,突見她睜開雙眼,向着自己微微而笑,便也報以微微一笑,但見她笑得更是歡暢,不知怎地,只覺全身輕飄飄的快美異常,不由自主的哈哈大笑起來。黃蓉心想《九陰真經》中所載的功夫果然厲害無比,只這一笑之間,已勝過了對方,當下也就格格淺笑。彭長老心知不妙,猛力鎮懾心神,哪知這般驚惶失措,心神更是難收,眼見黃蓉笑生雙靨,哪裡還能自制,站起身來,捧腹狂笑。只聽得他哈哈,嘻嘻,啊哈,啊喲,又叫又笑,越笑越響,笑聲在湖面上遠遠傳了出去。
羣丐面面相覷,不知他笑些甚麼。簡長老連叫:“彭長老,你幹甚麼?怎敢對幫主恁地不敬?”彭長老指着他的鼻子,笑得彎了腰。簡長老還以爲自己臉上有甚麼古怪,伸袖用力擦了幾擦。彭長老笑得更加猛烈,一個倒翻筋斗,翻下臺來,在地下大笑打滾。羣丐這才知道不妙。彭長老兩名親信弟子搶上前去相扶,被他揮手推開,自顧大笑不已,不到一盞茶時分,已笑得氣息難通,滿臉紫脹。須知“懾心術”或“移魂大法”系以專一強固之精神力量控制對方心靈,原非怪異,後世或稱“催眠術”,或稱“分析”,或稱“精神治療”等等,只是當時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自不免驚世駭俗。若是常人,受到這移魂大法,只是昏昏欲睡而已,原無大礙,他卻是正在聚精會神的運起懾心術對付黃蓉,被她突然還擊,這一來自受其禍,自是比之常人所遭厲害了十倍。
簡長老心想他只要再笑片刻,必致窒息而死,躬身向黃蓉道:“敬稟幫主:彭長老對幫主無禮,原該重懲,但求幫主大量寬恕。”魯有腳與樑長老也躬身相求,求懇聲中雜着彭長老聲嘶力竭的笑聲。黃蓉向郭靖道:“靖哥哥,夠了麼?”郭靖道:“夠了,饒了他罷。”黃蓉道:“三位長老,你們要我饒他,那也可以,只是你們大家不得在我身上唾吐。”簡長老見彭長老命在頃刻,忙道:“幫規是幫主所立,也可由幫主所廢,弟子們但憑吩咐。”黃蓉見可免這唾吐之厄,心中大喜,笑道:“好啦,你去點了他的穴道。”簡長老躍下臺去,伸手點了彭長老兩處穴道,彭長老笑聲止歇,翻白了雙眼,儘自呼呼喘氣,委頓不堪。黃蓉笑道:“這我真要歇歇啦!咦,那楊康呢?”郭靖道:“走啦!”黃蓉跳了起來,叫道:“怎麼讓他走了?哪裡去啦?”郭靖指向湖中,說道:“他跟那裘老頭兒走啦。”黃蓉望着湖中帆影,眼見相距已遠,追之不及,恨恨不已,心知郭靖顧念兩代結義之情,眼見他逃走卻不加阻攔。
原來楊康見黃蓉與簡長老剛動上手,便佔上風,知道若不走爲上着,立時性命難保,乘着衆人全神觀鬥之際,悄悄溜到鐵掌幫幫衆之中,央求相救。裘千仞瞧這情勢,黃蓉接任幫主之局已成,無可挽回,郭、黃武功高強,丐幫勢大難敵,當下不動聲色,率領幫衆,帶同了楊康下船離島。丐幫弟子中雖有人瞧見,但簡、黃激斗方酣,無人主持大局,只得聽其自去,不與理會。黃蓉執棒在手,朗聲說道:“現下洪幫主未歸,由我暫且署理幫主事宜。簡、樑兩位長老率領八袋弟子,東下迎接洪幫主。魯長老且在此養傷。”羣丐歡聲雷動。
黃蓉又道:“這彭長老心術不正,你們說該當如何處治?”簡長老躬身道:“彭兄弟罪大,原該處以重刑,但求幫主念他昔年曾爲我幫立下大功,免他死罪。”黃蓉笑道:“我早料到你會求情,好罷,剛纔他笑也笑得夠了,革了他的長老,叫他做個八袋弟子罷。”簡、魯、彭、樑四老一齊稱謝。黃蓉道:“衆兄弟難得聚會,定然有許多話說。你們好好葬了黎生、餘兆興兩位。我瞧魯長老爲人最好,一應大事全聽他吩咐。簡、樑二位長老盡心相助。我這就要走,咱們在臨安府相見罷。”牽着郭靖的手,下山而去。
羣丐直送到山腳下,待她坐船在煙霧中沒了蹤影,方始重上君山,商議幫中大計。
郭、黃二人回到岳陽樓時,天已大明,紅馬和雙鵰都好好候在樓邊。黃蓉舉首遠眺,只見一輪紅日剛從洞庭湖連天波濤中踊躍而出,天光水色,壯麗之極,笑道:“靖哥哥,范文正公文章說得好:‘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如此景色,豈可不賞?咱們上去再飲幾杯。”郭靖道好,兩人上得樓來,見到昨日共飲之處,想起夜來種種驚險,不禁相視一笑。岳陽並無佳釀,但山水怡情,自足暢懷。兩人對飲數杯,黃蓉忽然俏臉一板,眉間隱現怒色,說道:“靖哥哥,你不好!”郭靖吃了一驚,忙問:“甚麼事?”黃蓉道:“你自己知道。又問我幹嗎?”郭靖搔頭沉思,哪裡想得起來,只得求道:“好蓉兒,你說罷。”黃蓉道:“好,我問你,昨晚咱倆受丐幫陣法擠迫,眼見性命不保,你幹麼撇開我?難道你死了我還能活麼?難道你到今天還不知道我的心麼?”說着眼淚掉了下來,一滴滴的落在酒杯之中。郭靖見她對自己如此情深愛重,心中又驚又愛,伸出手去握住她右手,卻不知說甚麼話好,過了好一會,方道:“是我不好,咱倆原須死在一起纔是。”黃蓉輕輕嘆了口氣,正待說話,忽聽樓梯上腳步聲響,有人探頭張望。兩人擡起頭來,猛然照面,三個人都吃了一驚。上來的正是鐵掌水上飄裘千仞。
郭靖急忙站起,擋在黃蓉身前,只怕那老兒暴下殺手。哪知裘千仞咧嘴一笑,舉手打個招呼,立即轉身下樓,這一笑中顯得又是油滑,又是驚慌。黃蓉道:“他怕咱們。這人真是奇怪,我跟下去瞧瞧。”也不等郭靖回答,已搶步下樓。郭靖叫道:“千萬小心了!”忙摸出一錠銀子擲在櫃檯上,奔出樓門,兩邊一望,早不見裘千仞與黃蓉的影子,想起昨晚見到他功夫之狠、下手之辣,只怕黃蓉遭了他的毒手,大叫:“蓉兒,蓉兒,你在哪兒?”
黃蓉聽得郭靖呼叫,卻不答應,她悄悄跟在裘千仞身後,要瞧個究竟,只一出聲自然被他知覺。這時兩人一先一後,正走在一所大宅之旁。黃蓉躲在北牆角後面,要待裘千仞走遠後再行跟蹤。裘千仞聽到郭靖叫聲,料知黃蓉跟隨在後,一轉過牆角,也躲了起來。兩人待了半晌,細聽沒有動靜,同時探頭,一個玉顏如湘江上芙蓉,一個老臉似洞庭湖橘皮,兩張臉相距不到半尺,兩張臉同時變色。
兩人各自輕叫一聲,轉身便走。黃蓉雖怕他掌力厲害,卻仍不死心,兜着大宅圍牆轉了大半個圈子,生怕他走遠了,展開輕功,奔得極急,要搶在東牆角後面,再行窺探,豈知她轉了這個念頭,裘千仞也是一般心思,一老一少繞着宅第轉了一圈,驀地裡又撞在一處,這次相遇卻是在朝南的照壁之後。黃蓉尋思:“我若轉身後退,他必照我後心一掌。這老賊鐵掌厲害,只怕躲避不開。”只得微微一笑,說道:“裘老爺子,天地真小,咱倆又見面啦。”心中卻在暗籌脫身之策:“我且跟他耗着,等靖哥哥趕到就不怕他啦。”裘千仞笑道:“那日在臨安一別,不意又在此處相遇,姑娘別來無恙。”黃蓉心想:“昨晚明明在君山見到你這老賊,今日卻又來信口開河。好,由得你睜着眼睛說夢話。我這打狗棒法厲害,且冷不防打他個措手不及。”突然提高聲音叫道:“靖哥哥你打他背心。”裘千仞吃了一驚,轉身看時,黃蓉竹棒揮出,以“絆”字訣着地掃去。裘千仞轉身不見有人,便知中計,微感勁風襲向下盤,急忙涌身躍起,總算躲過了一招,但這打狗棒法的“絆”字訣有如長江大河,綿綿而至,決不容敵人有絲毫喘息時機,一絆不中,二絆續至,連環鉤盤,雖只一個“絆”字,中間卻蘊藏着千變萬化。裘千仞越躍越快,但見地下一片綠竹化成的碧光盤旋飛舞。“絆”到十七八下,裘千仞縱身稍慢,被竹棒在左脛上一撥,右踝上一鉤,撲地倒了,張口大叫:“且慢動手,我有話說。”黃蓉笑吟吟的收棒,待他躍起,尚未落地,又是一挑一打。裘千仞立足不住,仰天一變摔倒。片刻之間,黃蓉連絆了他五交,到第六次跌倒,裘千仞知道再起來只有多摔一交,俯伏在地,竟不動彈。黃蓉笑道:“你裝死嗎?”裘千仞應聲而起,拍的一聲,雙手拉斷了褲帶,提着褲腰,叫道:“你走不走,我要放手啦!”黃蓉一呆,萬料不到他以江湖上一個大幫之主竟會出此下流手段,生怕他放手落下褲子,啐了一口,轉身便走。只聽得背後那老兒哈哈大笑,得意非凡,接着腳步聲響,黃蓉回過頭來,只見他雙手提着褲腰,飛步追來。黃蓉又好氣又好笑,饒是她智計多端,一時之間也無善策,只得疾奔逃避。兩人奔出十餘丈,裘千仞正待見好便收,忽見郭靖從屋角轉出,搶着擋在黃蓉面前,右掌擋胸,左掌從胯間緩緩擡起,劃個半圓,伸向胸間。裘千仞見多識廣,知他只要雙掌虛捧成球,立時便有極厲害的招術發出,當即大笑三聲,止步叫道:“啊喲,不妙,糟了,糟了。”黃蓉道:“靖哥哥,打,別理他胡說。”郭靖昨晚在君山之巔見到裘千仞的鐵掌功夫,端的鋒銳狠辣,精妙絕倫,不在周伯通、黃藥師、歐陽鋒諸人之下,自己頗有不如,此時狹路相逢,哪敢有絲毫輕敵之意?當下氣聚丹田,四肢百骸無一不鬆,全神待敵。裘千仞雙手拉住褲腰,說道:“兩個娃娃且聽你爺爺說,這兩日你爺爺貪飲貪食,吃壞了肚子,可又要出恭啦。”黃蓉只叫:“靖哥哥打他。”自己卻不敢向前,反而後退數步。裘千仞道:“我料知你們這兩個娃娃的心意,不讓你爺爺好好施點本事教訓一頓,總是難以服氣,偏生你爺爺近來鬧肚子,到得緊要關頭上,肚子裡的東西總是出來搗亂。好罷,兩個娃娃聽了,七日之內,你爺爺在鐵掌山下相候,你們有種來麼?”黃蓉聽他爺爺長、娃娃短的胡說,手中早就暗釦了一把鋼針,只待他說到興高采烈的當口,要以“滿天花雨”之技,在他全身釘上數十枚針兒,瞧他還敢不敢亂嚼舌根?心中正自算計,忽然聽到“鐵掌山下”四字,立時想起曲靈風遺畫中的那四行秘字,心中一凜,接口道:“好啊,任你是龍潭虎穴,我們也必來闖上一闖。到那時咱們可得來真的,不許你再胡鬧賴皮了。鐵掌山在哪裡?怎生走法?”
裘千仞道:“從此處向西,經常德、辰州,溯沅江而上,瀘溪與辰溪之間有座形如五指向天的高山,那就是鐵掌山了。那山形勢險惡,你爺爺的手腳又厲害無比,兩個娃娃若是害怕,那乘早向你爺爺賠個不是,也就別來啦。”黃蓉聽到“形如五指向天”六字,心中更喜,道:“好,一言爲定,七日之內,我們必來拜山。”裘千仞點點頭,忽然愁眉苦臉,連叫:“啊喲,啊喲!”提着褲腰向西疾趨。
郭靖道:“蓉兒,有一件事我實在推詳不透,你說給我聽。”黃蓉道:“甚麼事?”郭靖道:“這位老前輩的武功本來厲害之極,我們決非他敵手,怎麼老是愛玩弄騙人伎倆?有時又假裝武功低微?那日歸雲莊上他在我胸口擊了一掌,若是他使出真力,我今日哪裡還有命在?他裝瘋喬癲,到底是甚麼用意?”黃蓉輕輕咬着手指,沉思半晌,道:“我也真個不懂。剛纔我用打狗棒法接連絆了他幾交,這老兒毫無還手之力,只好撒賴使潑。莫非昨晚他拗曲鋼杖,又是甚麼詐術!”郭靖搖頭道:“他捏碎魯有腳雙手,用掌力接我內勁,那都是真實本領,決計假裝不來。”黃蓉俯下身來,拿着頭上珠釵在地下畫來畫去,又過半晌,嘆口氣道:“我可想不出這老兒在鬧甚麼玄虛啦。咱們到了鐵掌山,終究會有個水落石出。”郭靖道:“到鐵掌山幹麼?此間大事已了,咱們快找師父去。這糟老頭兒就愛搗鬼,豈能拿他作真?”黃蓉道:“靖哥哥,我問你。爹爹給你那幅畫給雨淋溼了,透了些甚麼字出來?”郭靖搔了搔頭道:“那些字殘缺不全,早瞧不出甚麼意思啦。”黃蓉笑道:“那你不會想麼?”郭靖明知自己想不出,就算想出甚麼,也決不如黃蓉想得明白,忙道:“好蓉兒,你一定想出了,快說給我聽。”黃蓉用釵兒將那四行字劃在地下,說道:“第一行少了的,必是個‘武’字,湊起來就是‘武穆遺書’四字。第二行我本來猜想不出,給那老兒一說,那就容易不過,不是‘山’字,就是個‘峰’字。”黃蓉唸了一遍:“武穆遺書,在鐵掌山。”郭靖雙掌一拍,大聲叫道:“好啊,咱們快去!鐵掌幫與金人勾結,定會將這部寶書獻給完顏洪烈。下面兩句是甚麼呢?”黃蓉笑道:“你自己不用心思,偏愛催人家。那老兒說這鐵掌山形如五指,那第三句只怕是‘中指峰下’四字。”郭靖拍手叫道:“對對,蓉兒你真聰明。第四句,第四句!”黃蓉沉吟道:“我就是想不出這句啊。第二……節,第二……節。”頭一側,秀髮微揚,道:“想不出,我們去了再說。”
兩人縱馬引雕,徑自西行,過常德,經桃源,下沅陵,不一日已到滬溪,詢問鐵掌山的所在,卻是人人搖頭不知。兩人好生失望,只得尋一家小客店宿了。晚間黃蓉問起當地名勝古蹟,店小二滔滔不絕的說了許多,卻始終不提“鐵掌山”三字。黃蓉小嘴一撇,道:“這些去處也平常得緊。滬溪畢竟是小地方,有甚好山好水?”那店小二受激,甚是不忿,道:“滬溪雖是小地方,可是猴爪山的風景,別處哪裡及得上?”黃蓉心中一動,忙問:“猴爪山在哪裡?”那店小二不再答話,說道:“恕罪則個。”出房去了。
黃蓉追到門口,一把抓住他後心拉了回來,摸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道:“你說個清清楚楚,這銀子就是你的。”店小二怦然心動,伸手輕輕摸了摸銀子,涎臉道:“這麼大的一錠?”黃蓉微笑點頭。店小二低聲道:“小人說就說了,兩位可千萬去不得。那猴爪山裡住着一羣凶神惡煞,任誰走近離山五里,休想保得性命。”郭、黃二人對望一眼,點了點頭。黃蓉道:“那猴爪山共有五個山峰,就像猴兒的手掌一般,是麼?”店小二喜道:“是啊!原來姑娘早知道啦!那可不是小人說的。這五個山峰生得才叫奇怪。”郭靖忙問:“怎樣?”店小二道:“那五座山峰排列得就和五根手指一模一樣,中間的最高,兩旁順次矮下來。這還不奇,最奇的是每座山峰又分三截,就如手指的指節一般。”黃蓉跳了起來,叫道:“第二指節,第二指節。”郭靖大喜,也叫:“正是,正是。”店小二卻是不知所云,呆呆的望着兩人。黃蓉詳細問了入山途徑,把銀子給了他,店小二歡天喜地的去了。
黃蓉站起身來,道:“靖哥哥,走罷。”郭靖道:“此去不過六十餘里,小紅馬片刻即至,咱們白日上去拜山爲是。”黃蓉笑道:“拜甚麼山?去盜書。”郭靖叫道:“是啊!我真傻,想不到這節。”兩人不欲驚動店中諸人,越窗而出,悄悄牽了紅馬,依着店小二指點的途徑,向東南方馳去。山路崎嶇,道旁長草過腰,極是難行,行得四十餘里,已遠遠望見五座山峰聳天入雲。小紅馬神駿無儔,不多時便已馳到山腳。此時近看,但見五座山峰峭兀突怒,確似五根手指豎立在半空之中。居中一峰尤見挺拔。郭靖喜道:“這座山峰和那畫中的當真一般無異,你瞧,峰頂不都是松樹?”黃蓉笑道:“就只少個舞劍的將軍。靖哥哥,你上去舞一會劍罷。”郭靖笑道:“就可惜我不是將軍。”黃蓉道:“要做將軍還不容易?將來成吉思汗……”說到這裡,便即住口。郭靖明白她本來要說甚麼話,轉過了頭,不敢望她的臉。
兩人將紅馬與雙鵰留在山腳之下,繞到主峰背後,眼見四下無人,施展輕功,撲上山去,行了數裡,山路轉了個大彎,斜向西行。兩人順路奔去,那道路東彎西曲,盤旋往復,好不怪異,走了一頓飯時分,前面密密麻麻的盡是松樹。兩人停步商議是徑行上峰,還是入林看個究竟,剛說得幾句,忽見前面林中隱隱透出燈光。兩人打個招呼,放輕腳步,向燈火處悄悄走近。行不數步,突然呼的一聲,路旁大樹後躍出兩名黑衣漢子,各執兵刃,一聲不響的攔在當路。黃蓉心想:“若是交手驚動了人,盜書就不易了。”靈機一動,從懷中取出裘千仞的那隻鐵掌,託在手中,走上前去,也是一言不發。兩名漢子向鐵掌一看,臉上各現驚異之色,躬身行禮,閃在道旁。黃蓉出手如電,竹棒突伸,輕輕兩顫,已點中二人穴道,擡腿將二人踢入長草叢中,直奔燈火之處。走到臨近,見是一座五開間的石屋,燈火從東西兩廂透出,兩人掩到西廂,只見室內一隻大爐中燃了洪炭,煮着熱氣騰騰的一鑊東西,鑊旁兩個黑衣小童,一個使勁推拉風箱,另一個用鐵鏟翻炒鑊中之物,聽這沙沙之聲,所炒的似是鐵沙。一個老頭閉目盤膝坐在鍋前,對着鍋中騰上來的熱氣緩吐深吸。這老頭身披黃葛短衫,正是裘千仞。只見他呼吸了一陣,頭上冒出騰騰熱氣,隨即高舉雙手,十根手指上也微有熱氣嫋嫋而上,忽地站起身來,雙手猛插入鑊。那拉風箱的小童本已滿頭大汗,此時更是全力拉扯。裘千仞忍熱讓雙掌在鐵沙中熬煉,隔了好一刻,這才拔掌,回手拍的一聲,擊向懸在半空的一隻小布袋。這一掌打得聲音甚響,可是那布袋竟然紋絲不動,殊無半點搖晃。
郭靖暗暗吃驚,心想:“看這布袋,所盛鐵沙不過一升之量,又用細索憑空懸着,他竟然一掌打得布袋毫不搖動。此人武功深厚,委實非同小可。”黃蓉卻認定他裝模作樣,又是在搗鬼欺人,若非要先去盜書,早已出言譏嘲了。兩人見他雙掌在布袋上拍一會,在鑊中熬一會,熬一會又拍一會,再無別般花樣,黃蓉想看出裘千仞鐵鑊中、手指上的熱氣到底是怎生弄將出來,看了半天,不知他古怪竅門的所在,心想:“倘若二師父到來,定能一出手便戳穿這老騙子的把戲,我可是甘拜下風。”於是掩到東廂窗下,向裡窺探,這一看又是一驚。原來房中坐着一男一女,卻是楊康與穆念慈。郭靖與黃蓉都大爲詫異:“怎地穆姊姊竟會也在這裡?”但聽楊康正花言巧語,要騙她早日成親。穆念慈卻堅說要他先殺完顏洪烈,報了父母之仇,方能敘兒女之情。楊康道:“好妹子,你怎地如此不識大體?”穆念慈奇道:“我不識大體?”楊康道:“是啊!想那完顏洪烈防護甚周,以我一人之力,豈能輕易下手?你做了我媳婦,我假意帶你去拜見翁舅,那時兩人聯手,自然大功可成。”穆念慈見他說得有理,低首沉吟,燈光下雙頰暈紅。楊康見她已有允意,握住她的左手,輕輕撫摸,左手伸過去摟住了她的纖腰。黃蓉再也忍耐不住,正待出言揭破他的陰謀,只聽身後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是誰擅自上我山來?”郭黃一齊回首,月光下看得明白,不是裘千仞是誰?以往見到裘千仞,見他雖然自高自大,裝模作樣,眼神中的油腔滑調卻總是掩飾不住,此刻卻見他神色儼然,威嚴殊不可犯。黃蓉不由得一怔,心想:“這老兒到了自己山上,架子更是擺得十足。是了,他定是早就發覺我們到了山上,他在鐵鑊中搞那玩意,不是做給我們看的嗎?”於是笑道:“裘老爺子,我跟你請安來啦。七日之約沒誤期麼?”裘千仞怒道:“甚麼七日之約?胡說八道!”黃蓉笑道:“咦,怎麼轉眼就忘了?你鬧肚子的病根兒好了罷?要是還沒好,不如去請大夫治好了再跟我動手,免得……嘻嘻!”裘千仞更不答話,一聲長嘯,雙掌猛往黃蓉左右雙肩拍去。黃蓉笑嘻嘻的並不理會,不閃不避,有心要叫軟蝟甲上的尖刺在他掌上刺下十多個窟窿,只聽得郭靖驚叫:“蓉兒閃開。”耳旁一股勁風過去,知道郭靖出手側擊敵人,只覺肩上兩股巨力同時撞到,欲待趨避,已自不及,身不由主的往後摔去,人未着地,氣息已閉。
裘千仞掌心與她蝟甲尖刺一觸,也已受傷不輕,雙掌流血,心下驚怒交集,眼見郭靖掌到,急忙回掌橫擊。兩人掌力相交,砰砰兩聲,各自退出三步。只不過裘千仞穩穩站住,郭靖卻身子連晃了兩下,這一掌既交,雙方可說高下已判,昨晚在君山藉着丐幫弟子的身子較勁,兩人似乎打成了平手,然而那是由於郭靖出手中帶着天罡北斗陣的巧勁,此刻硬碰硬的比拚,畢竟還是輸了一籌。郭靖關切黃蓉,哪肯戀戰,忙俯身抱她起來,卻聽背後風聲颯然,敵人又攻了過來。郭靖左手抱住黃蓉,更不回身,右手一招“神龍擺尾”向後揮去,這是降龍十八掌中的救命絕招,他在情急之下使將出來,更是威力倍增。裘千仞與他掌力一交,不由得身子也是微微一晃,又見掌心刺破處着實疼痛,只怕黃蓉身上所藏尖刺中喂有毒藥,忙舉掌在月光下察看,見血色鮮紅,略覺放心。郭靖乘他遲疑之際,抱起黃蓉,拔步向峰頂飛跑,只奔出數十步,猛聽得身後喊聲大作,回頭下望,但見無數黑衣漢子高舉火把大呼追來。郭靖後無退路,只得向峰頂攀援而上,忙亂中一探黃蓉鼻息,卻無呼吸,急叫:“蓉兒,蓉兒!”始終未聞回答。只這麼稍有稽遲,裘千仞與幫中十餘高手已追得相距不遠。郭靖心想:“若憑我一人,硬要闖下山去,原亦不難,只是蓉兒身受重傷,卻難犯此險。”
當下足底加快,再不依循峰上小徑,徑自筆直的往上爬去。他在大漠懸崖上練過爬山輕功,抄的又是近路,過不多時已將追兵拋遠。他足下不停,將臉捱過去和黃蓉臉頰相觸,覺到尚甚溫暖,稍感放心,叫了幾聲,黃蓉卻仍不答應,擡頭見離峰頂已近,心想這山峰周圍不廣,此時四下裡必已被敵人團團圍住,且找個歇足所在,救醒蓉兒再說。上下左右一望,見左上方二十餘丈處黑黝黝的似有一個洞穴,當即提氣竄去,奔到臨近,果然是個山洞,洞口砌似玉石,修建得極是齊整。郭靖也不理洞內有無埋伏危險,直闖進去,將黃蓉輕輕放在地下,將右手放在她後心“靈臺穴”上,助她順氣呼吸。只聽得山腰裡鐵掌幫的幫衆愈聚愈多,喊聲大振,郭靖卻充耳不聞,此時縱然有千軍萬馬衝到跟前,他也要先救醒黃蓉,再作理會。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黃蓉“嚶”的一聲,悠悠醒來,低聲叫道:“我胸口好疼。”郭靖大喜,慰道:“蓉兒別怕,你在這裡歇一陣。”走到洞口。橫掌當胸,決心拚死抗敵護她,可是放眼下望,不由得驚奇萬分。只見山腰裡火把結成了整整齊齊的一道火牆,離山洞約有裡許之遙,各人面目依稀可辨,當先一人身披葛衫,正是裘千仞。但衆人雙腳宛如釘牢在地下一般,儘管咆哮怒罵,卻不再上前一步。望了一陣,猜不透衆人鬧的是甚麼玄虛,回進洞來,俯身去看黃蓉,忽聲身後擦擦兩聲,似是腳步聲響。郭靖大驚,先回掌護住後心,再挺腰轉身,但那洞黑沉沉的望不見底,不知裡面藏的是人是怪。郭靖喝道:“是誰?快出來。”洞裡先傳出他呼喝的回聲,靜了半晌,忽聽傳出幾下咳嗽,一聲大笑,聽來不由得令人毛骨竦然,竟然便似裘千仞的聲音。郭靖晃亮火折,只見洞內大踏步走出一人,身披葛衫,手執蒲扇,白鬚皓髮,正是鐵掌水上飄裘千仞。郭靖一驚非小,適才明明見到他在山腰裡率衆叫罵,怎麼一轉眼之間竟已到了山洞之內?霎時之間,只覺背上涼颼颼地,竟已嚇出了一身冷汗。只聽裘千仞哈哈笑道:“兩個娃娃果然不怕死,來找爺爺,好得很!膽子不小,挺有骨氣,好得很!”突然臉一板,眉目間猶似罩上一層嚴霜,喝道:“這是鐵掌幫的禁地,入者有死無生,兩個娃娃活得不耐煩了?”郭靖心中正琢磨他這話的用意,卻聽黃蓉輕聲道:“既是禁地,你怎麼又入來啦?”裘千仞登時現出尷尬神色,隨即收住,說道:“爺爺有要事在身,可沒閒功夫跟你娃娃們扯淡。”說着搶步出洞。郭靖見他快步掠過身旁,只怕他猛下毒手,傷了黃蓉,心想:“此時先下手爲強,後下手遭殃。”雙手齊出,猛往他肩頭擊去,料他必要回掌擋架,那就立時以肘錘撞擊他的前胸。這一招武功是妙手書生朱聰所授,先着擊肩乃虛,後着肘錘方實,妙在後着含蘊不露,敵人不易識破。他先着擊出,裘千仞果然回掌擋架,郭靖兩臂一挺,肘錘正要撞出,突覺對方雙掌擋來軟弱無力,全不似適才交鋒時那般勁在掌先的上乘功夫。郭靖手上變招遠比心中想事爲速,心中尚未決定該當如何,雙手順勢抓出,已將他兩手手腕牢牢拿住。裘千仞用力掙扎,卻哪裡掙得出他的掌握?他不掙也還罷了,這一掙更顯露了他武功淺薄。郭靖再無懷疑,兩手一放一拉,待裘千仞被這一拉之勢牽動,跌跌撞撞的衝將過來,順手便點了他胸口的“陰都穴”。裘千仞癱軟在地,動彈不得,說道:“我的小爺,這當口性命交關,你何苦和我鬧着玩兒?”只聽得山腰中幫衆的喊聲更加響亮,想來其餘四峰中的幫衆也已紛紛趕到。郭靖道:“你好好送我們下山去。”裘千仞皺眉搖頭道:“我自己尚且性命不保,怎能送你們下山?”郭靖道:“你叫你徒子徒孫讓道,到了山下,我自然給你解開穴道。”裘千仞愁眉苦臉,說道:“我的小爺,你老磨着我幹麼?你到洞口去瞧瞧就明白啦。”
郭靖走到洞口,向下望去,不由得驚得呆了,但見裘千仞手揮蒲扇,正站在幫衆之前,向着洞口頓足而罵。郭靖急忙回頭,卻見裘千仞仍是好端端的臥在地下,奇道:“你……你……怎麼有兩個你?”黃蓉低聲道:“傻哥哥,你還不明白,有兩個裘千仞啊,一個武功高強,一個卻就會吹牛。他倆生得一模一樣。這是個淨長着一張嘴的。”郭靖又呆了半晌,這才恍然大悟,向裘千仞道:“是不是?”裘千仞苦着臉道:“姑娘既說是,就算是罷。我們倆是雙生兄弟,我是哥哥。本來武功是我強,後來我兄弟的武功也就跟着了不得起來啦。”郭靖道:“那麼到底誰是裘千仞?”裘千仞道:“名字不同,又有甚麼關係?是我叫千仞還是他叫千仞,不都一樣?咱倆兄弟要好,從小就合用一個名兒。”郭靖道:“快說,到底誰是裘千仞?”黃蓉道:“那還用問?自然他是冒充字號的。”郭靖道:“哼,老頭兒,那麼你叫甚麼?”裘千仞挨不過,只得道:“記得先父也曾給我另外起過一個名兒,叫甚麼‘千丈’。我念着不好聽,也就難得用它。”郭靖一笑,道:“哈,那你就是裘千丈,不用賴啦。”裘千丈面不紅,耳不赤,洋洋自如,說道:“人家愛怎生叫就怎生叫,你管得着麼?十尺爲丈,七尺爲仞,倒還是‘千丈’比‘千仞’長了三千尺。”黃蓉道:“我瞧你倒是改名爲千分、千釐好些。”
郭靖道:“怎麼他們盡在山腰裡吶喊,卻不上來?”裘千丈道:“不得我號令,誰敢上來?”郭靖將信將疑。黃蓉卻道:“靖哥哥,不給他些好的,諒這狡猾老賊也不肯吐露真情。你點他‘天突穴’!”郭靖依言伸指點去。
這“天突穴”乃屬奇經八脈中的陰維脈,系在咽喉之下,“璇璣穴”上一寸之處,是陰維任脈之會,一被點中,裘千丈只覺全身皮下似有千萬蟲蟻亂爬亂咬,麻癢難當,連叫:“啊唷,啊唷,你……你這不是坑死人麼?作這等陰賊損人勾當。”郭靖道:“快回答我的話,那就給你解了。”裘千丈叫道:“好罷,爺爺拗不過你這兩個娃娃。”當下忍着麻癢,把真情說了出來。原來裘千丈與裘千仞是同胞攣生兄弟,幼時兩人性情容貌,全無分別。到十三歲上,裘千仞無意之間救了鐵掌幫上官幫主的性命。那上官幫主感恩圖報,將全身武功傾囊相授。裘千仞到得二十四歲時,功夫浸尋有青出於藍之勢,次年上官幫主逝世,臨終時將鐵掌幫幫主之位傳了給他。裘千仞非但武功驚人,而且極有才略,數年之間,將原來一個小小幫會整頓得好生興旺,自從“鐵掌殲衡山”一役將衡山派打得一蹶不振之後,鐵掌水上飄的名頭威震江湖。當年華山論劍,王重陽等曾邀他參預。裘千仞以鐵掌神功尚未大成,自知非王重陽敵手,故而謝絕赴會,十餘年來隱居在鐵掌峰下閉門苦練,有心要在二次論劍時奪取“武功天下第一”的榮號。此時裘千丈的生性與兄弟已全然不同,一個武藝日進,一個自愧不如之餘,愈來愈愛吹牛騙人。一個隱居深山,一個乘勢打起兄弟的招牌在外招搖。郭靖與黃蓉在歸雲莊、臨安府等地所遇到的是裘千丈,而在君山、鐵掌山所遇的卻是裘千仞。只因二人容貌打扮一般無異,黃蓉一個託大,竟爲裘千仞鐵掌震傷。這鐵掌山中指峰是鐵掌幫歷代幫主埋骨之所在,幫主臨終時自行上峰待死。幫中有一條極嚴厲的幫規,任誰進入中指峰第二指節的地區以內,決不能再活着下峰。若是幫主喪命在外,必由一名幫中弟子負骨上峰,然後自刎殉葬,幫中弟子都認是極大榮耀。郭靖揹着黃蓉,慌不擇路,誤打誤撞的闖入了鐵掌幫聖地,是以幫衆只管忿怒呼叫,卻不敢觸犯禁條,追上峰來。連幫主裘千仞自己,空有一身武功,也惟有高聲叫罵而已。那裘千丈卻何以又敢來到石室之中?原來鐵掌幫每代幫主臨終之時,必帶着他心愛的寶刀寶劍、珍物古玩上峰,一代又復一代,石室中寶物自是不少。裘千丈數月來累累受辱,自思藝不如人,但若有幾件削鐵如泥的利刃,臨敵交鋒之時自可威力大增,想到郭、黃日內就要找上山來,遇上時如何抵敵?於是冒着奇險,偷入石室盜寶,料想鐵掌幫中無人敢上中指峰第二指節的禁地,決計無人發覺,豈道無巧不巧,偏偏遇上了二人。郭靖聽他說完,沉吟不語,心想:“此處既是禁地,敵人諒必不敢逼近,但這山峰穿雲插天,四下無路可走,如何得脫此難?”黃蓉忽道:“靖哥哥,你到裡面探探去。”郭靖道:“我先瞧瞧你的傷勢。”打火點燃一根枯柴,解開她肩頭衣服和蝟甲,只見雪白的雙肩上各有一個烏黑的五指印痕,受傷實是不輕,若非身有蝟甲相護,這兩掌已要了她的性命。郭靖心想:“歐陽鋒與裘千仞的功力在伯仲之間,當日恩師硬接西毒的蛤蟆功,蓉兒好在隔了一層蝟甲至寶,但恩師的功夫與蓉兒卻又大不相同。看來蓉兒此傷與恩師所受的不相上下,實是難以痊可的了。”手中執着枯柴,呆呆出神。裘千丈大叫:“娃娃說話是放屁麼?還不給爺爺解開穴道?這般又麻又癢,有誰抵得住了?你倒自己點了這穴道試試。”郭靖想着黃蓉的傷勢,竟沒聽見。
黃蓉微微一笑,道:“傻哥哥,你急甚麼?給老頭兒解了穴道罷。”郭靖這才覺醒,過去解開了他的“天突穴”。裘千丈身上麻癢漸止,可是“陰都穴”仍被閉住,躺在地下只有吹鬍子突眼珠的份兒。郭靖找了一根兩尺來長的鬆柴,燃着了拿在手中,道:“蓉兒,我進去瞧瞧,你獨自在這兒,可害怕麼?”黃蓉身上冷一陣、熱一陣,實是疼痛難當,只是怕郭靖擔憂,強作笑容道:“有老頭兒陪着,我不怕,你去罷。”
郭靖高舉鬆柴,一步步向內走去,轉了兩個彎,前面赫然現出一個極大的洞穴。這石洞系天然生成,較之外面人工開鑿的石室大了十來倍。放眼瞧去,洞內共有十餘具骸骨,或坐或臥,神態各不相同,有的骸骨散開在地,有的卻仍具完好人形,更有些骨罈靈位之屬。每具骸骨之旁都放着兵刃、暗器、用具、珍寶等物。郭靖呆望半晌,心想:“這十多位幫主當年個個是一世之雄,今日卻盡數化作一團骸骨,總算大夥兒有伴,倒也不嫌寂寞。對,這法兒挺好,勝過獨個兒孤零零的埋在地下。”他見到各種寶物利器,卻如不見,只是掛着黃蓉,正要轉身退出,忽見洞穴東壁一具骸骨的身上放着一隻木盒,盒上似乎有字。他走上數步,拿鬆柴湊近照去,只見盒上刻着“破金要訣”四字,他心中一動:“說不定這就是嶽武穆王的遺書了。”伸左手去拿木盒,輕輕一拉,只聽得喀喀數聲,那骸骨突然迎頭向他撲將下來。
郭靖一驚,急向後躍,那骸骨撲在地下,四下散開。郭靖拿了木盒,奔到外室,將鬆柴插入地下孔隙,扶起黃蓉,在她面前將木盒揭開,盒內果然是兩本冊子,一厚一薄。郭靖拿起面上那本薄冊,翻了開來,原來是岳飛歷年的奏疏、表檄、題記、書啓、詩詞。郭靖隨手翻閱,但見一字一句之中,無不忠義之氣躍然,不禁大聲讚歎。黃蓉低聲道:“你讀一段給我聽。”郭靖順手一翻,見一頁上寫着“五嶽祠盟記”五字,於是讀道:“自中原板蕩,夷狄交侵,餘發憤河朔,起自相臺,總髮從軍,歷二百餘戰。雖未能遠入荒夷,洗盪巢穴,亦且快國讎之萬一。今又提一旅孤軍,振起宜興。建康之戰,一鼓敗虜,恨未能使匹馬不回耳。故且養兵休卒,蓄銳待敵,嗣當激勵士卒,功期再戰,北逾沙漠,喋血虜廷,盡屠夷種,迎二聖歸京闕,取故土下版圖,朝廷無虞,主上奠枕,餘之願也。河朔岳飛題。”這篇短記寫盡了岳飛一生的抱負。郭靖識字有限,但胸中激起了慷慨激昂之情,雖然有幾個字讀錯了音,竟也把這篇題記讀得聲音鏗鏘,甚是動聽。
若是當日在歸雲莊上,裘千丈少不免要譏諷幾句,說岳飛不識時務,一片愚忠,於國於民皆無補益,但此刻身上穴道未解,只要有一言惹惱了郭靖,他多半又會再點自己的“天突穴”,岳飛是不是識時務並不相干,自己卻非大大的識時務不可,當下連連點頭,讚道:“文章做得好,讀也讀得好,英雄文章英雄讀,相得益彰。”
黃蓉嘆道:“怪不得爹爹常說,只恨遲生了數十年,不能親眼見到這位大英雄。你再讀讀他的詩詞。”郭靖順次讀了幾首,《滿江紅》、《小重山》等詞黃蓉是熟知的,《題翠光寺》、《贈張完》等詩她卻從未見過。
山腰間鐵掌幫的喊聲不歇,郭靖讓黃蓉枕在自己腿上,藉着鬆柴火光,朗聲誦讀岳飛的遺詩道:“題目是《題鄱陽龍居寺》:“巍石山前寺,林泉勝復幽。紫金諸佛相,白雪老僧頭。潭水寒生月,松風夜帶秋。我來囑龍語,爲雨濟民憂。”只聽得風動林木,山谷鳴響,黃蓉驟感寒意,偎在郭靖懷中。郭靖出神道:“嶽武穆王念念不忘百姓疾苦,這纔是真英雄大豪傑啊。”黃蓉嗯了一聲,微笑道:“大英雄的詩,小英雄來讀,旁邊還有一位老英雄躺在地下聽着,那更是錦上添花。”問郭靖道:“另一本冊子裡寫着些甚麼?”郭靖拿起看了幾行,喜道:“這……這隻怕便是嶽武穆王親筆所書的兵法。完顏洪烈那奸賊作夢也想着的,就是這部書了。天幸沒叫那奸賊得了去。”只見第一頁上寫着十八個大字,曰:“重搜選,謹訓習,公賞罰,明號令,嚴紀律,同甘苦。”
正待細看,忽然山腰間鐵掌幫徒喊聲陡止,四下裡除了山巔風響,更無半點聲息。這些時候中幫衆的叫罵聲、吶喊聲始終不斷,此刻忽爾停歇,反覺十分怪異。郭靖與黃蓉側耳側聽,過了片刻,靜寂中隱隱傳來噼噼拍拍的柴草燃燒之聲,只聽裘千丈連珠價叫起苦來,叫道:“今日爺爺這條老命,送在你這兩個小娃娃手中了。”情急之下,把“大英雄”又叫作“小娃娃”了。郭靖搶出門去,只見幾排火牆正燒上峰來。這山峰四周圍是密林長草,這一着火,轉眼間便要成爲一片火海。
郭靖立時省悟:“他們不敢進入禁地,便使火攻。山洞中無着火之物,不致焚燬,可是咱們三個卻要活活的給烤成焦炭了。”急忙回身抱起黃蓉,只聽裘千丈躺在地下破口大罵,於是在他腰眼裡輕輕踢了兩腳,解開他的穴道,讓他自行逃走,將木盒和兩本冊子揣在懷裡,不敢逗留,徑往峰頂爬去。那石穴是在中指峰的第二指節,離峰頂尚有數十丈之遙。郭靖凝神提氣,片刻之間攀登峰頂。裘千丈也跟着一步步的捱上來。郭靖回頭向下望去,見火焰正緩緩燒上,雖然一時不致便到,但終究是難以脫身,不由得長嘆一聲。黃蓉忽道:“嶽武穆王名飛,字鵬舉,咱們來個雕舉,好不好?”郭靖問道:“甚麼雕舉?”黃蓉道:“叫雕兒負了咱們飛下去啊。”一聽此言,郭靖喜得跳起身來,叫道:“那當真好玩得緊。我喚雕兒上來。只不知雕兒有沒這個力氣。”黃蓉嘆道:“反正是死,也只得冒險一試了。”郭靖當下盤膝坐定,凝聚中氣,在丹田盤旋片刻,然後從喉間一吐而出,嘯聲遠遠傳了出去,這正是馬鈺當年授他的全真派玄門內功,他修習《九陰真經》之後,功力更是精進。這中指峰自峰頂至峰腳相距何止數裡,但嘯聲發出,過不多時便白影臨空,雙鵰在月光下御風而至,停在二人面前。郭靖替黃蓉解下身上軟蝟甲,扶她伏在雌雕背上,怕她傷後無力扶持,用衣帶將她身子與雕身縛住,然後自己伏上雄雕之背,摟住雕頸,口中一聲呼嘯,雙鵰振翅而起。兩人斗然憑虛臨空,但雙鵰一飛離地,立感平穩異常。郭靖初時還怕自己身子重,那雕兒未必負荷得起,豈知那白雕雙翅展開,竟然並無急墮之像。黃蓉究是小孩心性,心想這是天下奇觀,可得讓裘千丈那老兒瞧個仔細,於是輕拉雕頸,要它飛向裘千丈身旁。雌雕依命飛近。裘千丈正自慌亂,眼見之下,不禁又驚又羨,叫道:“好姑娘,也帶我走罷。大火便要燒上來,老兒可活不成啦!”黃蓉笑道:“我這雕兒負不起兩人。你求你弟弟救你,不就成啦?你比他多三千尺,他非聽你號令不可。”輕拍雕頸,轉身飛開。裘千丈大急,叫道:“好姑娘,你瞧我這玩意兒有趣不?”黃蓉好奇心起,拉雕回頭,要瞧瞧他有甚麼玩意。哪知裘千丈突然和身向前猛撲,飛離山峰,向黃蓉背上抱去。他深知若是衝下峰去,縱能脫出火圈,但私入禁地,犯了幫中嚴規,莫說是幫主的兄弟,縱是幫主本人,也未必能夠活命,這時便想再深入石洞避火,來路也被大火阻斷,是以不顧一切的要搶上雕背逃走。那白雕雖然神駿,究竟負不起兩人,黃蓉被裘千丈一抱住,白雕立時向峰下深谷急落。那雕雙翅用力撲打,始終支持不住。裘千丈抓住黃蓉後心,用力要將她摔下雕背,但她身子用衣帶縛在雕上,急切間摔她不下。黃蓉手足被縛,也是難以回手。眼見二人一雕都要摔入深谷,粉身碎骨。鐵掌幫幫衆站在山腰看得明白,個個駭得目瞪口呆,做聲不得。正危急間,那雄雕負着郭靖疾撲而至,鋼喙啄去,正中裘千丈頂門。那老兒斗然間頭頂劇痛,伸手抵擋,就只這麼一鬆手,已一連串的筋斗翻將下去,長聲慘呼從山谷下傳將上來。雌雕背上鬥輕,縱吭歡唳,振翅直上。雙鵰負着二人,比翼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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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岳飛《滿江紅》詞膾炙人口,但不見於宋人記載。岳飛之孫岳珂編集《金陀萃編》及《經進家集》,遍錄岳飛之詩文奏章,此詞並未收入。此詞最早見於明人著作,有人疑爲明人僞作。惟消閒說部於此不必深究,故仍假定爲岳飛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