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巴子倏然站起,兩三步邁到矮胖子面前,卻比他高過一個頭去,怒視着他,喉嚨裡低吼一聲,便要發作,卻轉頭向徐汝愚看去,嘿嘿笑道:“永嘉堡才丁大個地方,卻想白白的吃下兩千人,也不怕宗政家也將永嘉堡黑了。”
矮胖子勃然怒色,卻知這個話題乃是宗政家的禁忌,冷哼一聲,落下一句話“等你散巴子走投無路時還會來求我”,牽着馬領着一行人往北面走去。
徐汝愚見他看穿自己的流民身份,也不驚訝,卻好奇他爲何不將自己看成宗政家的眼線,等巡丁走去過去,抱了抱拳說道:“敢問兄臺高姓大名?”
散巴子撇嘴一笑:“你的高姓大名能否示人?”也不等徐汝愚有反應,徑直說道:“武陵曹散。”
徐汝愚微微一怔,暗道:這人言辭好犀利,眼光也不弱,淡容迎着他逼視過來直剜人心的目光,說道:“永嘉堡爲何要堵住流民南下的路途?”
曹散沒有回答,向緩坡上的樹林裡走去,沒有聽見徐汝愚跟上來,啐罵一聲,心想:莫非看走了眼,回頭便要喊他,卻徐汝愚就在身後,愣了一會兒,拍了拍頭腦,露齒一笑,說道:“永嘉堡的田產都在南邊,永嘉堡放開路途,近十萬流民如果滯留在永嘉堡南邊,永嘉堡明年不要想有什麼收成。”
“你能肯定泉州那邊的關卡會封上?”
“莆田的朱家、蔡家上午就派人過來挑奴了,他們倒是好快的消息。”
徐汝愚相顧諤然,焦土之策將莆田那邊的世家也牽涉進來了,卻不知眼前這個曹散的話可以信幾分。看他的語氣,似乎對漳州發生的一切有所瞭解。
宗政荀達與公良友琴相互勾結將漳州北面的漳臺與武陵變成焦土,也是漳臺的世家吃了大虧之後,才猜測出來的。曹散隨流民流落到漳州城南,並不知道漳臺城與建安堡被攻破的具體情形,僅憑漳州城南的蛛絲馬跡就能看過端倪,如果不是刻意安排,那他的見識真是讓人佩服。
“年輕力壯的會被世家挑去爲工爲奴,那些老弱婦孺卻熬不過明年春上。”
曹散眉頭一挑,注視着徐汝愚消瘦的臉龐,說道:“兄臺可以什麼妥善的辦法?”
徐汝愚想了片刻,說道:“不與世家爭地,丘陵溝壑,可梯山爲田,藪澤之地,築土作堤,圍湖爲田,只要有人說服漳州城守將增設堡集,以此安置流民就可以了。”
曹散眼中難掩迷茫之神色,想了片刻,深深揖下腰來,神色慨然的說道:“青鳳將軍乃是真英雄,曹散願隨之。”
曹散這才確定徐汝愚在此出現,乃是心繫這近十萬流民,其胸懷不是那些爭土割據的世家可以比擬。
徐汝愚微微一怔,說道:“你認識我?”
“大人走路總是心有所思,予曹散感覺有如面對淵海。曹散在溧水新城看過大人幾次側面,認得大人走路的樣子。”
徐汝愚啞然失笑,控制丹息可微微改變臉部的肌肉,卻沒想到要改變走路的習慣。看曹散眼中誠坦若澄澈星空,暗道如此人物卻甘隱民間,平日作俗語惡聲,不爲人識。
徐汝愚說道:“清江有人曉得詳細的梯山圍湖之法,此處離溧水新城有六百里路程,高手晝夜就可以往返,我寫一封信你讓人帶去溧水新城尋邵海棠就可以。”
曹散說道:“南閩多山少田,便是有這梯山造田之法,也不能便宜宗政家,若是真將這十萬流民依梯山圍湖之法轉爲漳州的屯丁,那漳州城就再難攻破了。”曹散望着徐汝愚淡定的面容,繼續說道,“大人崛起於東南,惟民是保,並無爭土割據之心,讓曹散折服,然而宗政荀達可德何能,怎能容他長久竊居南閩主位,希望大人爲民謀之。”
“若不行這梯山圍湖之法,誰保證明春流民不會大批亡故?”
梯山圍湖面是增田,再仿清江所行的屯丁之制,宗政家在漳州的實力便會激增,徐汝愚寧可利敵,也不願平民死於饑荒。
曹散想了片刻,說道:“此事可尋一人爲大人謀之。”
“何人?”
“鄭夢淮(此處更名)。”曹散見徐汝愚露出不解神色,徐徐解釋道:“建安堡之禍南閩世家都心知肚明,由鄭夢淮尋上那些與宗政家有隙的世家,獻上梯山圍湖之策,以鄭公護民愛民的令名,加上他對宗政家的恨心,必定不會讓宗政荀達起疑。”
徐汝愚搖了搖頭,說道:“鄭家殘兵都讓我編入驍衛營中,要想此計不被宗政荀達起疑,鄭公必死無疑。”
若是讓南閩世家發覺徐汝愚擬定此策,宗政荀達怎麼容忍轄內的旁家勢力與徐汝愚闇通,旁家勢力也不敢如此明目張膽的擴張親近徐汝愚的勢力。
鄭夢淮將殘兵交付于徐汝愚,將流民交付於與宗政荀達有隙的世家,然而隻身去泉州行刺,才能將徐汝愚參與此策的可能撇去。
那些被鄭夢淮找上門的世家也樂於賣鄭夢淮這個人情收留流民行梯山圍湖之策擴張勢力。除非宗政荀達向世人宣佈建安堡慘禍是他親手造成,否則沒有理由阻止旁家世家收留流民。
尋找鄭夢淮父子阻止他們行刺宗政荀達本是徐汝愚潛入泉州的目的之一,怎會同意讓鄭夢淮去實行這個死計呢?
鄭夢淮與鄭柯抱着必死的心潛入泉州,若能死得更有價值一些,他們心中只會感激,而無怨恨。
曹散見徐汝愚片刻之間想得通徹又斷然否決此策,隱約猜到他此行的目的地所在,想起徐汝愚在清江被衆人廣爲交讚的一句話:沒有誰會被故意犧牲掉。
若能尋着鄭夢淮,自己倒不怕做這不義之人,勸他行此死計,只是徐汝愚不同意,青焰軍在泉州的情報便不會將鄭夢淮的消息傳給自己,微嘆一聲,誠摯告了一聲罪,說道:“此來,只有將這梯山圍湖之策獻給永嘉堡,日後間之。”
徐汝愚見曹散頃刻之間便能想出死計間計,心思慎密讓人歎服。
漳州城南惟有永嘉堡馬家可與宗政家在漳州的勢力相提並論。
永嘉堡位於橫亙漳州邑南境的小青山的中山地陷,正當漳州前往龍巖、龍泉、泉州的要隘,乃是漳州境內最重要的衢地。
普濟海匪或可以流竄到漳州邑境內洗掠,卻越不過永嘉堡繼續深入。
深濠高牆,哪裡是一座塢堡,明明是座小城。
曹散叉腰戟指哨樓的馬家家將,喝道:“快去找矮冬瓜來,就說他曹爺爺要見他。”
不一會,昨日的那個矮胖子從哨樓望眼前裡探出身來,嚷道:“散巴子,今日怎麼有空來見爺爺。”
“呸,你檔裡有鳥嗎?莫要放屁,我要見馬街亭,你開門讓我們進去。”
曹散與自己言辭修雅,跟眼前的矮胖子說起話來粗言惡語,徐汝愚莞兒一笑,心想:曹散平日就是如此掩藏形跡的,真名士也。
矮胖子目光掃過曹散身後兩人,隨之狐疑的停在曹散的臉上,說道:“散巴子也不敢隻身進永嘉堡,你放心,沒人會切下你的騷鳥下酒。”
“恁多話?你若不開門,我就去尋顏遜,看他是否對十萬流民感興趣。”
“你吹着吧,老子在家主面前好說歹說,同意接納二千精壯漢子及其家屬,不過沒有錢糧補給你。”嘴裡這麼說着,卻不忘吩咐下邊的人開啓堡門。
馬街亭年逾花甲,卻有一部烏黑油亮的鬍子,雙目炯然的掃過數人,目光在徐汝愚面上停了一瞬,又停在行止粗卑的曹散身上。
曹散懶散說道:“馬公可想成爲漳州之主?”
“沒有這樣的心胸,我數年前遣人去邀你出山,都被你惡罵而回,現在怎會有做漳州之主的心胸?”
曹散也不着惱,嘻笑道:“若非這次宗政荀達過於卑劣,我怎會來尋你?馬公只要安置十萬流民,我就將入主漳州之策說給馬公聽聽。”
“安置流民之策是否就是入主漳州之策,曹散你莫要設下一個圈套來讓我鑽?”
“馬公是這麼輕易就上曹某人當的人嗎?”曹散轉過臉來望着站在一旁的矮胖子,嘿嘿一笑。矮胖子陡然一驚,不知散巴子要說什麼不利自己的話,忙說道:“有屁快放出來。”
馬街亭眉頭一挑,微慍的看着他,沒說什麼,轉臉向曹散說道:“不妨說來聽聽。”
“梯山爲田,圍湖爲田。”
馬街亭眉頭一跳,傾身過來直盯着曹散,極力要辨出他神色中的慌亂,卻見他從容不迫,不像拿這樣的話來消遣自己,往後一靠,說道:“子散真能梯山爲田?”
徐汝愚見他對曹散改喚敬稱,知道他心已被撥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