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麟身邊是幾個桑瑪認識的親兵。看來他混得不錯,官服上的補子換成了二品的獅子。
“桑瑪,你看上去不錯嘛!”
李麟樂呵呵地老遠就打招呼。武人就是和文官不同,直率、爽朗,跟禁城裡的人等不可同日而語。
“您看上去更不錯呢!”
桑瑪大聲道。
在距離五步的地方,李麟停了停,揉一揉手腕。哈!要比試、比試身手是不?來呀,誰怕誰啊!
桑瑪也稍微調整一下帽子和大落落的外衣。幸好男裝是長褲,不然很難看的。
兩個人的對打引來不少人圍觀。
拳腳呼呼帶着風聲,但很少有真正撞擊到人體上的悶響。這是切磋,當然不必真的狠打。
“這是怎麼回事?”突然有個聲音開口問。
一發覺不對,李麟和桑瑪幾乎同時停手。原來禁城裡戰戰兢兢的生活不無好處,一有風吹草動的就會立即有所反應!
“見過四貝勒!”桑瑪首先唱着行禮。
李麟本來不確認眼前斯文淡漠的年輕貴族是誰,一聽桑瑪的暗示立即也上前單膝行禮。
“登州總兵李麟見過四貝勒!”
“你就是李麟啊!登州的旱情如何了?”
“末將奉旨進京前登州已下過一場大雨。只是田中谷物枯死過半……”
桑瑪突然想起,四貝勒是管錢糧的,手握大權哪!怎麼老李也不哭訴一下災情好多要點銀子,真是笨蛋老實頭!
等他們問完了,偉大的貝勒爺轉向桑瑪。
“桑瑪,十六弟剛纔還在四處找你,沒想到你倒在這裡比拳腳。”
桑瑪愣了下,“十六阿哥不是在念經嗎?”
念那些枯燥無用的什麼經典,比寺廟中的唸經更像唸經。
“什麼唸經!”四貝勒哭笑不得,乾脆正色宣佈:“桑瑪,你自明日起隨武功將軍李麟駐軍豐臺大營。”[1]
“哦!我去向十六阿哥辭個行!”
草草一屈膝,桑瑪……跑得沒了人影。
李麟嚇了一大跳。如此無禮!“四貝勒,桑瑪她——”
四貝勒擺擺手,緩步入了招待來往官員用的側廳。
“禁城裡的人都知道桑瑪的秉性,不礙事。倒是你!”
背後不由得出了身冷汗,李麟忙躬身。
“索額圖找過你?”
四貝勒這句話聲音非常低,低到了五步以外就聽不清楚。卻極具震撼力。
“回四貝勒,索府二等奴才、副總管在上月中,以內人生辰之名送上一份禮,價值大約五百兩白銀。”
“哦。”
空氣中的壓抑幾乎讓人窒息。
“知道我爲何知道?”
“……因爲索大人……?”李麟微微擡頭,使了個也許雙方的理解不太相同的眼神。他以爲是索國舅貪墨貪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四貝勒正查辦;而四貝勒覺得他還是頗爲敏感、識事務。
“你去替了他的人,明白嗎?所以讓手比腦袋快的桑瑪近身保護着。這兵,只能聽皇上的。”
最後的這句如一把鋒利的匕首,直直插入李麟的胸膛。
他擡頭望向這位少年時不見得如何得寵、如今也很難講地位如何的皇四子。納蘭家完了;而這個貝勒……也想要皇位!這個意識讓李麟額頭沁出汗來。臣子一旦陷入皇子間的爭奪,古往今來愣是沒有好下場的!
“末將自當效忠於皇上效力!”
腳步略虛地走出側廳大門,李麟在刺目的陽光下眯起了眼。待適應這份明亮之後,就見龍桑瑪一蹦三跳地跑近。
她總是這樣風風火火的……像這金燦燦的陽光。
“桑瑪!今天不辦差事,咱們喝酒去!”
聽着小傢伙嘰嘰喳喳地講着這幾年鬧的笑話和看的風光,李麟愜意地喝着醇香的美酒。而同席的居然是十三阿哥和十六阿哥,這讓他在震驚之餘也乾脆地看開。從軍數十年,他打過準噶爾、打過叛軍,曾跟着名將被提升、也被小人嫉妒暗算。人到中年,看多了、看開了,似乎也只有眼前生機勃勃的龍桑瑪是令他有些牽掛的。
“桑瑪!一路小心!”
十六阿哥才幾歲?十一歲吧!竟能有情有意至此!桑瑪感動不已,衝動地去抱一下他尚未完全長足的肩膀。
“放心!我龍桑瑪死也要死得轟轟烈烈的!”
“呸!不許說這麼不吉利的話!”十三阿哥打斷她,“我們還等你有空的時候回來拉胡琴呢!”
“啊!說到琴,李大人,我練了幾首曲子,請賞個面子吧!”
* * *
月夜。
桑瑪也是在月夜中拉着這曲心愛的“月夜”。
夜茫茫,月光如銀。思故人,百年相隔。
伊人、伊世界,都在遠不可及的時間銀河的那頭,而劃斷兩岸的,是莫名的力量……弓弦翻轉,又是改自琵琶幽怨的漢時明月。
周圍好象有不少人聽,桑瑪也不去在意。
想笑的時候就大笑,想哭的時候就痛哭,又何必遮遮掩掩?!
突然就憶起老爹曾經很喜歡的一位白族小姐,有着白皙的肌膚和妖嬈的腰身,但氣質卻很是清新,尤其彈得一手好聽極了的古箏,特別是“高水流水”之類的古曲,在她的族裡既是異數、也是驕傲。真個最堪憐,玉質冰肌婀娜,江梅謾休爭妒……啊呀,不行,這是老爹的情書,不能多透露!
指間變幻,桑瑪硬是將一首首名曲改成了結結巴巴的胡琴……
* * *
回到闊別已久的軍營,滿眼都是醜兮兮臭烘烘的男人。
那個懊悔啊!
桑瑪很懷疑十三阿哥說的:“六月以前就可能有變。”
這都五月中的,天氣開始熱起來。這些普通的士兵每天還是長長的衣服加上大大的軍服,又不可能每日洗澡弄得乾淨清爽……好想念漂漂亮亮的禁城!要論規矩,這滿人軍營裡頭的鬼規矩不比宮廷的少!而,人更糟糕!
也就是桑瑪開始懊惱的第三天,風裡有青草的味道,還有焦慮。她突然從簡陋狹小的榻上醒來。不對!
“李大人?”
隔着漏風漏光的窗櫺,李麟也驚醒了。
“外面怎麼這麼靜?”
沒有蟲鳴,沒有巡邏者的腳步……是整齊劃一的軍靴踏地聲與武器輕微的碰撞聲!
火速理好衣服、□□和刺刀在手,桑瑪跟李麟幾乎同時衝出屋子。
燈籠搖晃間,是一名青衣太監和一隊侍衛。
“有旨……李麟統領巡捕營,防駐暢春園……”
“李大人,暢春園是什麼地方?”桑瑪輕聲問道。
“……皇上的行宮。”忘了,這小傢伙真的不知道。
果然有變!李麟磕完頭,在衆將複雜的眼光中接下旨意。巡捕營?怎麼是綠營的士兵護衛皇上?!
但沒時間思考了!李麟毫不猶豫地連夜打馬狂奔。如此不符合常例的禁衛調動,必定是出了大事!
整齊齊的三千名漢軍旗士兵開進暢春園。但被人冷冷攔住。
是侍衛大臣心裕,索額圖大人的親信。但他此時應該在禁城,而不該在暢春園裡……李麟微閉上眼,摸了摸懷中的匕首。他註定了不能當一個閒散人口![2]
“奉旨,巡捕營駐防暢春園。”
“哼,什麼時候由綠營的人駐防皇上的地方了?!”
“心裕大人,正是眼下。”
雙方的動作都很快,心裕拔刀但被桑瑪更快地以美製刺刀鞘敲中他脆弱的指關節,而李麟則揮拳猛擊他的太陽穴——一個近兩百斤(舊制)的大漢就落入李麟的掌握之下。
這變化實在太出人意料,心裕帶的人絕對沒想過綠營的人膽子大到轉眼就動手。站遠一點的人看不太分明,只聽到刀劍出鞘的聲音。等心裕的親信手下想救駕時已經被綠營的虎狼士卒拿住。
因爲李麟吩咐過親兵和幾名可靠的漢軍旗遊擊:今次是除逆!
第二天凌晨,康熙帝率一羣文武官員到了暢春園,宣佈索額圖有罪,由宗人府拘禁;其餘相關人等包括心裕等人,斬的斬、拘的拘、貶的貶……
卻沒有表彰有功之人。[3]
桑瑪能夠理解家醜不可外揚的意思,但對於李麟以從二品的等級去幹從三品的差事忿忿不平。
“皇上都看着呢!”李麟是那個反過來安慰她的人,然後他告知一件能令她高興的事情:她可以跟着皇帝跑到塞外騎馬兼避暑!
果不其然,桑瑪的注意力立即轉到避暑的事情上。京師的夏天比雲南的可要難過得多、更不必說和藏區相比。尤其是她住的地方四周圍都是房子,她又不能敞着大門打着赤膊睡在屋子外的草蓆上。所以每個夏天她都會因爲吃不好睡不足而嚴重消瘦、憔悴。
“桑瑪!真高興你沒事!這次我隨皇阿瑪巡幸,你可以跟着我好吃好喝!”十六阿哥在隨扈的名單上,自然是高興的:既有得玩,又能顯示自己多少是受關注的皇子。
誰也不提索額圖的事情,彷彿死這麼多人很是稀鬆平常,更不會有報紙記者跑去採訪——這破爛年月還沒有記者一說!
桑瑪不想讓自己的憤懣影響這少年的好心情,只眨眨眼:“聽說草原上的烤全羊很有名,特別是加了香料的羊腿——”噝,口水!
“那你快去收拾行李吧!”
兩人同樣的笑容燦爛,而且都是屬於心無城府、耀眼奪目的那種,讓周圍的人不由得多看了幾眼:這個龍桑瑪雖然不男不女,可也挺會討好小皇子的……可惜這個皇子太小,生母身家又低、父親是個一捏就完的小官,永遠不可能奪得大位,討好了也沒大用處。
人心在轉着各式不同的心思。但桑瑪是越來越討厭宮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