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2莫醒醒
全部都是灰色的,深深的灰色。
深深的灰色的天空,深深的灰色的學校建築,深深的灰色的教室連廊,深深的灰色的鉛筆素描,深深的灰色的我的毛衣。
可當我沉浸在那幅素描作業裡的時候,老師忽然走到窗前,一把拉開了美術教室裡唯一一層帷幕似的咖啡色大窗簾。陽光匆匆傾瀉在蒼白紙張上。於是畫裡鬈髮老人的皮膚和毛髮,便迅速被鍍上了一層釉質般的金。
我這才悚然驚覺,這是個晴天。
古怪的是,他的眼睛,仍然是深深的灰色,灰得叫人一看,便要沉進去。
我在畫的右下角輕輕簽上我的名字:Sandglass,然後走出了教室。
這是北京的秋天,我的大一,我一直想要剪掉的長髮,我在沉睡中渴望變得安穩的呼吸,我發誓不碰的回憶,還有愛情。
對不起,請不要再來參觀我,因爲我早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我。選自莫醒醒的博客——《我一直在睡》
彷彿是中了某種咒,每天清晨七點,我會準時醒來。
有時候我想強迫自己多睡一會兒,但閉上眼睛,頭就會痛。幻覺和我的胃口一樣奇怪,你想它來的時候它偏偏不來,你欲趕走它時它卻無處不在。我常常想,人的一生是可以被切成很多很多塊的,像小說某個重新開始的章節,雖然還是一樣的主人公,但瞬間就換了新的天地,不必再提從前一句。這樣的人生,充滿玄機,有讓人躍躍欲試的渴望。只可惜這種玄機和渴望都不是我的興趣所在,我更希望自己像很多正常的孩子一樣安穩長大,沒有風吹,沒有草動,平凡如一,纔是幸運。
是的,我從不懷疑也不躲避這一點,我不正常。當然,我也就完全談不上幸運。
從白然離開我的那一天,我就深諳:命運的小船隨時可能會傾覆,及時抓住一顆稻草,是我不得不掌握的本事。
江辛就是我的稻草之一。
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該如何來形容這一個人,就像這一天,他突然出現在校園的操場上,早晨八點半的陽光讓他顯得更加地挺拔威嚴。他走近我的時候我心裡最大的感覺竟是恐懼,我以爲我已經可以離他遠一些,誰知道他還是可以隨時出現在我的視線裡。
“醒醒。”他說,“我正要去找你。”
“你怎麼來北京了?”我問他。
“來辦點事。”他說,“走,我帶你去吃早飯。”
我想跟他說我不餓。可是奇怪的是我不敢。以前對我爸我不是這樣的,我會跟他吵跟他鬧哪怕逼到最後兩敗俱傷也在所不惜。所以,我不知道到底是我變了,還是他就是比我爸更有威懾力,還是雖然他領養了我,可我們根本就不是父女,所以默默順從是我對他唯一的選擇呢?
至少是表面世上的順從。
我低着頭跟着他往校門口走去。他微笑着問我:“想吃啥?”
我說:“隨便。”
他穿得真是考究,連皮鞋都是範思哲的。其實我很怕和他走在一起,這種感覺,很怪,猶如芒刺在背。如果現在外面停了他的寶馬,那我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坐檯妹。我好不容易纔按住心頭這些奇怪的想法,跟着他來到離學校不遠處的永和豆漿。
他給我點了牛肉麪,還有一碗熱豆漿。北京的深秋,我已經穿高領毛衣和很厚的大衣,他吩咐我說:“大衣脫掉,快吃!”
他跟我說話總是這樣,沒有問句,永遠像感嘆號在結尾。我承認我有不良的心態,常常揣測白然和他在一起的樣子,她一定被他欺負哭過。他是如此強勢,和他生活過的這一年多裡,我無時無刻不深有感觸。
記憶最深刻的是那一次我犯病,從醫院出來後,我賴在街旁最後一個路燈下,緊緊的抱着燈柱不肯回家。我哭着對他說我有病讓我去死,那晚凌晨十二點,南京的天空飄着多年罕見的大雪,路燈把積雪照得透亮,他抓住我的雙手,把我拎起來,重重地扔到他的車上。我要往車下爬,他用安全帶綁住我,腳狠命一踩油門,一路發飆,一直把我帶到隨家倉門口。
南京人知道隨家倉,那是治療精神病人的地方。
他把車燈打開,指着大門對我說:“下去還是回家?我給你五秒鐘做決定。”
我的手已經握到車的門把。
“他們不會給你吃,你餓了,就啃牆壁上的灰。”他一定是在嚇我,但當時我卻覺得他沒有開玩笑,他的眼睛好像有一股懾人的光,嚇得我緊緊閉上雙眼,在座位上動也不敢動。
最後,我乖乖地跟他回了家。
後來他不再相信醫院,請了心理醫生來家裡給我治療,那是個很溫和的女醫生,簡直就不像醫生,她不穿白大褂,每次到我家穿得都像是在進行時裝表演,除了一些維C片,她也不讓我吃藥,只是陪我聊天,聽歌,甚至幫我做很難的數學試卷。我一直覺得那醫生迷戀他,因爲他坐在屋角的沙發不說話的時候,醫生就會偷偷拿眼睛瞄他。後來醫生不再來了,他就用他自創的,聞所未聞的花香療法替我治病。他買來一屋子的花,把我關在裡面,要我閉上眼睛想像一個嶄新的世界。再再後來,他又請了老師來教我畫畫,要我把我腦子裡的新世界畫出來。不過這點他倒從不逼我,他只要求我畫到暢快爲止,可我卻像着了迷,越來越迷上了畫畫,並且越畫越好,連老師都嘖嘖稱奇,說我天賦驚人。其實我知道,老師是拍他馬屁,哪有18歲仍有藝術天賦的學生?我只是很用功而已。
畫畫讓我忘掉一些東西,那簡直是一定的。
有時候他逼我喝一種味道特別苦的中藥,喝了就想吐,吐得全身虛脫,但吐完之後胃口卻奇怪地好起來。他很滿意地看着我吃下一大碗飯,還有他做的紅燒魚。吃完後我收拾碗筷到廚房裡洗,他開了ipod的白色音箱聽蔡琴的歌:“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笑,忘不了你的好……”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懷念白然,關於白然的事,我從沒提過也從不敢在他面前提起。我只知道我一次一次在他面前屈服,卻也一次一次不得不承認,他的方法,比那些從醫院裡拿回來的冰冷液體片劑要有用得多。
若沒有他,我更沒有可能考得上美院的服裝設計系。
人生的前十八年裡,我從未想過我的人生會跟“服裝設計”這個詞聯繫在一起。那些小閣樓裡羞澀的布片和線頭,不過是晦澀青春的一種宣泄和逃避。
可是我考上了,他找來全南京輔導高考最厲害的老師替我補習,每堂課花掉他幾百塊錢。我沒有跟他說過謝謝,他反而謝謝我聰明,說我沒有讓他的錢白花。
很奇怪,不是嗎?
“學的專業有用麼,什麼時候能替我設計一套衣服?”他打斷我的沉思。
“什麼時候也不能。”我說,“因爲你不會看得上。”
“什麼話!”他笑,忽然又說:“中午我去接機,你可願意陪我?”
“接誰?”我問。
“兒子。”他說,“跟他媽在國外五年了,不知道爲何,我有點怕一個人跟他見面。”
我很吃驚,早知道他跟他夫人離婚,也知道他有個兒子在國外,卻是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一個“怕”字。簡直就不是他的風格。
“好的。”我說。
居然這麼爽快就答應他,簡直也不是我的風格。
他有些高興地從我碗裡夾了一塊牛肉過去,然後說:“你少吃點肉,女生都以減肥爲春秋大業。”
我倒是想吃胖,可惜從來沒有成功過。我私下認爲,這只是他努力想要表達我的他之間親近的一種方式。不過我真的很難去親近他,縱使在高三苦讀的那些日子,他堅持不讓我住校,每天用車接我放學,然後親自下廚,替我做各種各樣好吃的菜。同班的學生都當我是公主,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是美麗世界裡的孤兒,一無所有,傷痕累累卻還要強顏歡笑。
不是我不想親近他,而是他對我來說,其實是仇人加陌生人。
我無法忘掉那張照片上的“天涯海角”,無法忘掉是他讓白然魂不守舍地死去,無法忘掉他要她離婚,無法忘掉我的命運都是因爲他而變成這樣坎坷。我恨他,更恨自己常常忘掉恨他,所以,離開他到北京讀大學的時候,我更多的是輕鬆。
白然寫給他的那些些信,一封一封,都如刺青般刻在我的腦子裡,雖屬於上一代卻依然和我息息相關的用刀刮也刮不掉的頑固的愛恨情仇。
是白然安排我到他身邊的吧,折磨他,讓他愧疚不安,讓他一輩子也無法忘掉自己犯下的罪行,白然,是嗎,是的嗎?
北京機場人來人往,由加拿大飛來的航班晚點,我和他站在那裡等。他不說話,表情看上去一如既往的不可捉摸。我當然也不會說話,我們枯站了一刻鐘,他看看手錶,招呼我說:“走,去喝點茶。”
機場的普洱價格貴得離譜,味道倒還尚可。他點了雪茄抽,被人制止,於是聽話地掐掉。我能感覺他內心的起伏。不知道父子相見,會不會抱頭痛哭?他一定要帶上我,估計是有個外人,好懂得控制自己的感情。如果我還能見到我的父親……想到這裡,我眼眶忽然有些泛紅,於是低下頭裝做品茶。
“我不是個稱職的父親。”他說。
我很怕他再繼續說下去,怕他會提到白然,因爲白然,所以傷害某某某,於是我把IPOD拿出來聽,他跟我做個手勢,告訴我他將到外面去抽菸。我忽然煙癮也有些上來了,其實我很少抽,但確實學會了抽。我通常抽女煙,因爲它甜絲絲的薄荷味道。每當我食慾特別旺盛時,我對薄荷味道的迷戀甚至讓我想吞食下整根香菸,好在我已經學會能控制自己。有多久沒犯病了呢,久得讓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了。我把手伸進包裡,沒摸到煙,倒是摸到了爸爸的一隻手錶,離開家時我什麼都沒有帶走,除了它,它是我連接過去唯一的通道和證明。這塊表爸爸帶了很多年,上面有他的特殊的氣息的味道。我將它取出來,帶在手腕上,爲防止大大的錶帶滑出來,我把毛衣往下拉了拉,這樣,便沒有人看得見。
除卻它,我幾乎丟失了所有曾經的記憶。
或者我用詞不當,應該不是丟失,而是膽小的我不敢再面對的一切。所以我選擇跟江辛走,那是我唯一生還的希望,否則,走到哪裡都是死路一條。
他給了我新生,可我還是恨他,他容忍我的恨興許是想還欠白然的債。不知道爲什麼,我總是在給自己投靠江辛這件事找尋種種“藉口”,可越是這樣做我越心慌。因爲其實連我自己都不清楚,我跟他走究竟是因爲我已經無助到走投無路,還是因爲內心涌動的復仇血液的暗示。
復仇這兩個字是我心裡時暗時明的火星,從那個冬天的11月29號,爸爸的生日,我發現那個秘密之後,它就一直躍躍欲試地燃燒,隨時準備以燎原之勢毀滅一切。
人生就是這麼怪,反反覆覆,忙忙碌碌,誰也不知道究竟最後是爲了誰。
一小時後我終於見到他兒子。老實說,我沒想到他兒子個子那麼高,而且,身形面孔都跟他極爲相似,我只看了他一眼,便沒有再多看。他拖着一個很大的行李箱出來,長途的旅行讓他的臉色顯得有些暗沉。他走近,很輕地叫了他一聲爸爸。
並沒有我想像中熱烈的擁抱和眼淚。
他把我推上前,開始他的介紹:“這是醒醒,在中央美術學院學服裝設計。這是我兒子江愛笛生,他學攝影,在加拿大一家雜誌社工作。”
江愛笛生,有這麼奇怪的名字麼?
但很快我發現江愛笛生先生本人比他的名字還要奇怪得多,他只是看了我一眼,嘴角牽動算是勉強微笑了一下,就拖着他大箱子大踏步往前走了。
“我來替你拿吧。”江辛跟上去說。
“我自己就可以了。”江愛笛生用責備的語氣對他說,“爸,我都說了,公司會有車來接,你還專程從南京來,累不累啊?”
“你忘了我告訴過你我北京也有家了,”他說,“晚上一起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