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朝顏對着文海舫說:“細文生,我們公司在商建銀行的按揭手續已經辦妥。多虧米旎,不然手續很繁瑣,跑很多部門,那些部門我不熟悉,是米旎帶我跑的,才這樣順利。”
文海舫對着米旎說:“多謝米旎小姐,過一段時間忙完一定請你吃飯。”
文明赫舉起酒杯:“我們碰一杯吧。”
“認識你們很高興。”米旎說
他們舉起杯輕輕地碰了一下。
劉朝顏說:“誰發明了按揭這科學,讓我有了自己的房子。”
文明赫不緊不慢地說:“按揭是這樣來的。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很多有錢人和熱錢涌入香港,房屋需求劇增。那時候港英政府不設單元房屋權證,只設整棟樓的產權證,因此樓房只能整棟整棟地買賣。小百姓的散戶自然沒有購買能力。霍英東找來律師商討如何才能零散賣給小業主。他們‘左恁右度’終於度出一條好‘橋’:就是將整棟樓房的產權由律師見證分割出售給散戶,並按自有面積分攤管理費、水電費等。霍英東用智慧就這樣成功地分拆賣了房子,市場一下就給搞火了。 ”
米旎嗤嗤地笑:“你問非所答。”
文明赫笑到:“你不要那麼心急嘛,等一下就會說到的。”
文明赫笑着對米旎戲謔:“你伸長耳子聽着。”
“霍英東後來主力進軍房地產業,想快點出售房子,讓老百姓也能買得起房子,想出一招叫“買樓花”的絕活。地皮一到手馬上出《售樓書》預售房屋,嚯!又火了,樓盤還沒打樁就排長龍售罄。”文明赫的音高了八度,彷彿是他賺了大錢。但音高也是限於他們這一桌,他還是屬於文雅的。
文明赫看了看米旎:“爲什麼叫‘樓花’呢?”
米旎望着他:“你說呢。”
文明赫清了清嗓門:“聽着。”
文明赫轉着手裡的水杯:“原來是借用當時廣東的果農在果樹還在開花之時,先把樹上的花預售出去,預收了錢款,等到花結完果才把果運走。相當於買賣期貨,因此把果樹的‘花’演變成期樓的‘花’。”
“你們還想知道房地產的‘食餅仔’嗎?”文明赫喝了水。
“閒話休提,直入正題。”米旎俏皮地說。
文明赫在胸前打着手勢說:“五十年代以後,香港樓市轟轟烈烈,政府便把土地以競標拍賣的方式進行出讓,巧買地皮的‘食餅仔’應運而生。‘食餅仔’其實系幾個實力較大的投機商合夥競標,壓低地價,和政府玩數字遊戲。譬如:有一塊地皮,政府預計能競標至1000萬以上。開始拍賣:張三、李四、黃五、陳六結成同盟,幾人一起叫價,從500萬叫到700萬,把其他小散戶給叫沒了。700萬由張三拍到手,哥們四位到茶樓進行‘分贓’,四個人又開始私下叫價競標,叫到800萬,若黃五、陳六棄權,則800萬-成本700=差價100萬,四個人平分100萬,每人所得25萬;張三和李四又再進行競標叫價,若到900萬張三放棄了,那麼900萬減去第二次競標叫價的成本800萬=100萬差價,張三和李四兩人平分又各得50萬。 最終張三取得這塊土地的所有權,張三等於用825萬買到地皮。"
文明赫看了看米旎,比劃着:“吶,你看:最後一次競標的成本價900萬減去第一次競標分得的25萬,再減去第二次競標分得的50,他是不是825萬得到這塊地皮。這樣一來,四個人都得益,就好像一塊圓餅幾個人瓜分,廣東把這樣的男人小稱爲‘仔’,所以叫‘食餅仔’。”文明赫在臺布上比劃着。
接着他又說:“當然霍英東這種大有錢佬是不會做‘食餅仔’來賺取蠅頭小利的。我也不會做這樣的丟架事的。” 文明赫笑着看米旎的反應。
米旎笑着看文明赫的眼睛:“我也相信你不會這樣丟架的。”
米旎接着說:“霍生真的大智慧,首創了分割式賣樓和預售期樓的‘賣樓花’。香港的生意佬也太精了吧,弄出‘食餅仔’這樣的陰謀詭計來算計政府。”
他們都笑了。
入夜,文明赫輕聲對他弟說:“你送朝顏回宿舍。”
然後微笑對米旎:“米小姐,不介意我送你回去吧。”
米旎高興地:“謝謝文生。”她銀鈴般的聲音。
他們走出餐廳已經是滿天的星光。
文明赫爲米旎打開副駕駛的車門,米旎偷偷望着文明赫那在月色映襯玉雕般的臉,他星星般的眼睛注視前方,CD放着舒伯特的小夜曲。
他們走到沙灘下了車,他們沿着情侶路漫步,聽見夏蟲唧唧鳴叫。
他們停下腳步憑欄遠眺,海水一會平靜,一會兒歡騰,大海彷彿在聚集力量準備發起下一輪的衝擊,一壟壟的浪濤仍然像海邊涌來,但溫柔了許多。天蒼蒼海茫茫,大海和天際交融成廣袤的穹廬,天涯泛出一絲的白來似乎是縫紉海角線。
他們眺望對面的澳門:林立的寫字樓、住宅樓燈火璀璨,霓虹燈奢靡地在賭場高樓牆壁千變萬化,一會兒紅,一會兒綠,一會兒半紫半橙,五光十色讓人炫目。還有那變幻無窮的形狀,一會像孔雀起舞,一會又像盛開的鮮花。 高樓頂上的鐳射燈發着幽光,像是一顆人人都能唾手可得的綠寶石。光怪陸離的燈光倒影在海邊,像是海市蜃樓,圓圓的月亮在水中盪漾着波光。
珠海和澳門相比,澳門像雍容貴婦,珠海是個少女,她的夜晚是文靜,滿身的清香。
文明赫蹲下撿起一塊小石子用擲鐵餅的姿勢向海中擲去,他拍拍手上的塵灰,望着那雄渾而蒼茫的大海,風聲掠過他們的耳朵,米旎大聲說:“ 我喜歡珠海,因爲她清新離大海近。”
“我也喜歡這裡的開闊。”文明赫回頭望着米旎說。
他們嗅着初夏那清爽的,帶着淡淡海腥的海風,把街道、寫字樓的擁擠、嘈雜和煩惱全都拋到道九霄雲外。海風吹拂着他們的頭髮、面頰,按摩着他們身體,他們的衣服像被鼓風機吹得鼓起。他們被這座城市吸引,被彼此吸引。
夜深風大,他把西裝外衣脫下披在她的身上,她嗅着他的衣服的體溫和馥香,聳聳肩膀把衣服秤緊。
“夜深了,我們走吧。”他輕輕地說。
她尾隨,他“嘀”地摁車匙,他爲她開車門。她望着他有些憂鬱的眼睛。
他們穿行在溫婉橘黃燈光的情侶路,她蜿蜒得像一條飄帶遺落在海邊。
她從小缺少父愛,所以對成熟的男人有一種嚮往,她在這個成熟俊逸的男人身上找到了一種可以依附感覺。
他送她回到宿舍樓下。
“你上來坐坐吧。”米妮輕聲地說。 他跟着她步梯,她宿舍舒適整潔,一股芳香,在油畫下有一架鋼琴,四腳的五筒櫃上擺放着小提琴盒,小方桌的檯布是淡藍格子,方桌上的白瓷花瓶插着幾支黃白的百合花,花香四溢。
她從冰箱拿出一支橙汁,撬開倒給他:“夜深了,不好打擾左鄰右舍,不然我給你拉上一曲,哪天你有空就過來,你喜歡的話,我拉給你聽。”
“好!”他低聲答道。
接着米旎從抽屜拿出一本大影集給他,她便走進了房間換居家便服去了。
影集裡有她爺爺奶奶英武俊逸年輕的照片,有她父母年輕俊俏的倩影,她的眉目神態跟他們很像。 文明赫翻着影集,突然發現他大伯的照片赫然跳入眼簾,他指着照片驚訝:“這是我大伯?!”
米旎也伸過頭來指着旁邊那位:“這是我爺爺!”
她爺爺和他大伯畢業後分別走上不同的道路……
1949年國民黨在風雨飄搖中敗退臺灣,十萬來不及撤退的國民黨殘軍紛紛逃亡香港,文明赫他大伯和叔叔也隨着香港有史以來最大難民潮涌入香港。
開始,這十萬人流被港英政府安置在摩星嶺。但他們受到一些當地人抵制和挑釁,生出紛爭,甚至械鬥,港英政府怕這些在入境時已經繳械手無寸鐵,卻經歷了無數血雨腥風的人再在市區附近惹出事端,一年後,把這十萬人和他們的家眷一同遷往“調景嶺“集中安置。
調景嶺,是香港最偏僻、最荒涼的地方,這人跡罕至之地沒有外通的公路,唯一能夠走出去的,只有開往筲箕灣的小渡輪。這裡彷彿與世隔絕,被人遺忘,無論誰走到這裡,都有一種走投無路的感受。他們只能在香港新界的這裡自成一角。
這裡,進來挑釁的難,出去鬧事的也不易。港英政府覺得自己高明,選這地做十萬人的難民營。
十萬難民來到這裡之前叫“吊頸嶺”,據說最先前叫“跌鏡嶺”,皆因這裡的水面像鏡面一樣。後來有一個退了休的外國男人來這裡開面粉廠,經營不善,破產自殺,再後來就叫了這個極不吉利諧音。
難民本來就夠倒黴的,誰還願意遷到那叫“吊頸嶺”不吉利的地方!港英政府馬上調整策略,立即用諧音通達人性地將這裡改稱爲“調景嶺”。隨後十萬人陸續搬遷進來,流亡之人誰不想調整自己的光景呢。
疍家人還有茅寮住,他們連茅寮也沒有,一家大小擠在用油氈紙依山密麻搭建的冬溼冷、夏悶熱的A字棚屋。一家着火燭,呼啦啦傳染燒成一片火海。一打颱風,滿山狼藉。被風吹起的破片像斷線的風箏海漫天飛舞,飛滿了新界的天空,飛到港島的那些高樓大廈,散落在半山區那些的豪宅裡。不知富人們看見了這些紛紛落落的“破紙鷂”是否驀然想起這繁華的世間還有那麼多的破碎和淒涼。
或許中國人和西方人最大的不同,就是無論走到了怎樣的境地,中國人都會凸顯出他們頑強的生存能力和適應能力。他們沒有人自殺,或許征戰多年煉就了雄壯的體魄,躺下即寐的人那裡有功夫左思右想的抑鬱呢,他們只想明天該幹嘛,怎樣能吃飽飯。
孩子可不懂什麼是艱難,什麼是落差,有得食有得玩就是好日子。他們追趕着飛起的紙鷂,在草叢中追蝴蝶捉蜻蜓,在海邊摸魚捉蝦,其樂無窮。
文明赫大伯一家艱難地算讀着生計,一邊接受社會救濟,一邊生產作坊 “山寨”的玩具、塑料製品和成衣,在山邊開墾。他們一家人能文能武,能耕能織,再後來自己蓋起了磚瓦房子,總算在眷村安頓下來。
漸漸地,人們各有打算:有人願意一生一世就留在香港;有人想到臺灣或者海外。
文明赫大伯一家去了臺灣,二叔去了美國,三叔留在香港。
文明赫兩兄弟60年開始跟三叔在香港生活,他們在廣州做醫生父母60年相續去世,妹妹跟做醫生的姨媽生活。
文明赫兩兄弟跟着叔叔嬸嬸和兄弟姐妹一起,他們課餘幫家裡做手工,縫紉,開墾。他們個個學習優異,獨當一面。
“明赫,你這件衣服軋骨沒軋正,有些歪了,這樣用手扶住這邊軋就正了。”嬸嬸在縫紉機手把手地教他。
“好的,嬸嬸。” 文明赫應着,接着操作。
“對了,就是這樣。” 嬸嬸看着縫紉機。
嬸嬸摸着他的頭:“好孩子,真聰明!”
叔叔看着文海舫鋤地“你那腰要弓!弓腰才受力!”
“你這樣,手握緊鋤頭柄,腰用力扭動起落!”叔叔手把手教文海舫:“你來再試一下!”
文海舫跟着叔叔的鋤頭一起一落。
“對了!就這樣。”叔叔說。
“記住,不勞動者不得食,不管是體力勞動還是腦力勞動都要盡心盡力。靚仔,用心琢磨事半功倍。” 叔叔看着他說。
“嗯,叔叔。”文海舫望着叔叔帽子下那黝黑的留有文氣英武的臉,和濃濃的劍眉下那雙堅毅的炯炯有神的眼睛。
文明赫叔叔是參加過淞滬會戰的軍人,一直保持軍人作風,言語不多,雖然住在雜草叢生,貧瘠的眷村,但腰板依然挺直“坐如鐘,行如風,臥如弓”“食不言寢不語”。儘管他們過得清貧,但是每天桌子錚亮,玻璃窗一塵不染, 這種貧,帶上一個“清”字就顯示出有些許的貴氣,好像富和貴相結合才叫“富貴”一樣。
耳濡目染,文明赫兩兄弟行爲處事也像他家的大人,言語不多,做事幹脆利落。
人算不如天算,想不到香港這個擁有世界三大良港之一的彈丸之地六十年代開始騰飛,一躍成爲亞洲四小龍,文明赫他們成爲新生代的香港人。
文明赫翻完影集,合上,端起杯子,呷了幾口橙汁,看着米旎把CD推入CD機,鄧麗君的《我只在乎你》歌聲溢出。文明赫坐在椅子上嘴角向上若有所思,輕輕地地跟着拍子。曲終了,他起身說:“晚了,我回去了。”
米旎送他出門口,揮手。
“你回去吧。”文明赫揮手。
“嗯。有空來坐。” 米旎倚在門檻。
“好!”文明赫輕鬆地。
和米旎在一起,文明赫無言的輕鬆,可以忘記世間的煩惱繁瑣,她像清流一樣滌盪他鋪滿塵埃的心,她的音樂如涓涓細流,滋潤他的心田,她讓他想起青春的美好時光,她讓他覺得自己還年輕。
米旎仰慕他的才能,和儒雅英俊的面孔以及筆直結實的身材。喜歡聽他那從容淡定、抑揚頓挫、不緊不慢雅緻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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