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爲侍中、尚書右僕射, 你爲中書郎、給事常侍,悉爲文職。而軍事大權則被牢牢抓在譙沛子弟手中,偏偏我們頭上還有汝潁世族當道。”停下腳步, 司馬懿憑欄而倚, 瞄了眼跟在一旁的司馬孚, 繼續道:“你我肩上的擔子可是一點沒輕啊。”
輕輕點了下頭, 司馬孚回道:“宗親重臣掌管軍事, 向來是不可打破的鐵律。”
手指有意無意地點着木質圍欄,司馬懿冷哼道:“從軍司馬到丞相長史,從督軍到尚書僕射, 聖上倒真是拿捏的好,不是非常之期便不容外臣染指軍政。”轉而眼裡卻又閃過一絲欣然, “也好, 他能這般謹慎到底不是壞事。”
緩緩踱着步子, 司馬孚不疾不徐道:“聖上初登皇位,又才遷都洛陽不久, 眼下正是百廢待興之際,許多事都還沒有安定下來,沒必要操之過急。”
“那是自然。”重新邁開腳步跟上司馬孚,司馬懿沉聲道:“司馬氏的興榮不可一日蹴成,但且從長計議。不過, 有些事情你是不是也該上上心了?嗯?”
轉頭望向身邊的兄長, 司馬孚蹙着眉, 似乎有些疑惑。
眼睛盯着前方的地面, 司馬懿提醒道:“臨淄侯那邊怎麼樣了?”
思索片刻, 司馬孚如實道:“還是老樣子,呆在封地天天飲酒作賦。”
意味不明的哼了一聲, 司馬懿涼涼道:“我怎麼聽說,他去封地後,沒少給聖上上疏呢?”
“啊。”展了眉,司馬孚恍然道:“都不是什麼要事,不過是奏請祭奠先王罷了。”
輕嘆一聲,司馬懿低聲道:“可他的上疏一來,聖上便一刻不耽擱地給批了。”話鋒一轉,又道:“前些日子,聖上又把吳質從朝歌徵召回來了。”
被他這看上去基本沒有聯繫的話弄得迷茫不已,司馬孚便索性不去接話,等他自己把話說明白。
果然,沒一會兒,司馬懿就又開了口,“聖上顧念舊情,何況手足,今日他只是請奏祭奠先王,那日後呢?”見司馬孚眉頭動了動,他繼續道:“臨淄侯對我司馬氏素有成見,難保日後不會有什麼於我們不利的上疏,皇帝陛下上有社稷,下有萬民,與我司馬氏的私情又能佔到多少?何況,朝中亦不乏懷亂之人,加之有鄢陵侯這樣手握兵權的人傾向於他,他活着,便是對聖上帝位的威脅。”不知該說是司馬懿料事如神還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太和年間,曹植的兩封上疏,幾乎要把司馬懿從權力的頂峰打壓下地,一度讓他說出“告成歸老,待罪舞陽”這樣的話來。
沉默一陣,司馬孚回道:“你也說了,聖上顧念舊情,定不忍屠戮手足,況且,臨淄侯現在的作爲,無損我司馬家半分。”
冷冷睨他一眼,司馬懿嗤笑道:“便是要等到亡羊之時方想到補牢嗎?還是說,你舍不下昔時與臨淄侯的師生情誼?”
避開他刀鋒似的目光,司馬孚自嘲道:“臨淄侯何曾把我視作過他的先生?又哪裡來的師生情誼呢?”頓了頓,又道:“我只是不希望當今聖上因我二人所謂的防患未然而背上殘害血親的罵名。”
臉上表情瞬間凝滯,司馬懿眼神一暗,低聲道:“我何嘗不想成其萬世功名?又何嘗願意看他染上半星污點?”負手望向天邊的流雲,他悵然道:“我願做他忠心不二的臣子,爲他謀劃好一切,可與此同時,我也是司馬家的長子。任何可能影響我司馬氏前途的人,我都不會留情。”
對着司馬懿的背影默然良久,司馬孚垂眸道:“聖上不能無故降罪臨淄侯,總該有個契機纔是。”
點點頭,司馬懿沉吟道:“前不久,聖上賜死了甄姬,聽說是因爲她出言不遜,多有衝撞聖上之處。現下,皇帝陛下還在氣頭上,你且遣人去敲打敲打臨淄侯的監國謁者,又豈會找不到讓聖上降罪於他的理由?”
“我明白了。”
“醉酒悖慢,劫脅使者。”清冷的聲音自口中傳出,曹丕將奏表往案上一扔,坐在龍椅中道:“剛剛朕唸的,是監國謁者在奏表上寫到的臨淄侯的罪名,諸位愛卿覺得,朕該治他什麼罪才能以儆效尤,平定人心?”
想起曹丕前些月剛剛誅殺了過去與曹植交好的丁氏兄弟及其家中男丁,馬上便有朝臣出列道:“臨淄侯劫持陛下派去的使者實爲犯上之舉,臣以爲,罪無可恕。”
“陛下,臨淄侯目無天子,臣亦以爲,罪不可赦。”
須臾之間,殿上多半人都開始應和着叫嚷起來,剩下沒有表態的則沉默不語,卻是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替曹植求情。
“哦?”眉峰一挑,曹丕似笑非笑道:“罪無可恕?聽你們的意思,朕應當治他……死罪?”見下面沒了聲息,曹丕似乎有些漫不經心,“不說話的意思就是你們都覺得朕應該屠殺自己的手足了?”
聞言,丹墀下的朝臣齊刷刷地跪倒了一片,戰戰兢兢道:“臣等失言,陛下恕罪。”
手裡拿着奏表站起身,曹丕走下丹墀,緩步穿行於跪地的衆臣間,“恕罪?你們何曾失言?又何罪之有啊?都起來吧。”
看着跪在地上的人陸陸續續起身站好,曹丕踱回丹墀之下,噙着笑挨個將他們掃視了一遍,突然,年輕的帝王面色一凜,狠狠將手中奏表摔倒羣臣之間,厲聲道:“什麼時候起,朕的家事也輪到你們來管了!”
“臣等惶恐,妄議陛下家事,陛下恕罪。”再次跪地請罪,竟是沒有一個人敢擡頭。
“哼。”收回冰冷的目光,曹丕剛剛轉身,卻聽身後傳來一道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陛下,臣冒死請諫。”
微微蹙了下眉,曹丕沒有馬上答話,一直等坐回了龍椅中,他纔開口道:“講。”
“謝陛下。”端方地跪着,司馬懿揖道:“臣以爲,此事不能算作陛下家事。”
眼底滑過一絲複雜的神色,曹丕揚手道:“說下去。”
“甄姬賓天未幾,臨淄侯則頻頻醉酒,這種事情若是傳入民間,恐怕有損皇室顏面。”低頭不去理會頭頂上投來的憤怒目光,司馬懿繼續道:“再者,臨淄侯今日敢對陛下的使者輕慢無禮,難免日後會有更過分的作爲。陛下心懷仁念,不肯降罪於他本是功德之事,但長此以往,只會讓各路諸侯爭相效仿,撼動朝廷威嚴。此外,前些時候臣還聽到風聲,說是臨淄侯私自招兵買馬,恐有謀逆之心。”擡眼與曹丕對視了一下,司馬懿復又垂首道:“望陛下三思。”
“陛下三思——”
手在廣袖下緊緊握成了拳,曹丕銀牙緊咬,半晌才憋出一句,“此事容後再議,退……”
“陛下三思——”整齊的呼聲迴盪在大殿之中,打斷了曹丕的話。
眼睛死死定在司馬懿身上,卻得不到他半分迴應,耳邊的勸進聲如縷不絕,曹丕的手越握越緊,指甲幾乎要摳進手心的肉裡。驀地一鬆勁兒,他無奈道:“來人,即刻將臨淄侯押至洛陽,待朕將親審後,自當定罪。退朝!”
“陛下英明——”
將滿朝文武的聲音置於腦後,曹丕覺得,自己幾乎是逃下龍椅的,腦袋裡雜亂的聲音時近時遠,令他痛苦不堪,但他更害怕的是,那人與自己作對時的冷漠。
“陛下?陛下?”輕柔的女聲好似山澗叮咚的清泉一般,清透動人。
睜開眼揉了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曹丕睜眼緩了會兒才道:“是巧笑啊,你怎麼來了?”
向他行了一禮,段巧笑輕輕按上曹丕的太陽穴,柔聲道:“妾身見陛下這幾日總是唉聲嘆氣的,有些放心不下,特意過來看看。”
寬慰地拍拍她的手,曹丕微微笑道:“不礙事,倒是叫你擔心了。”
“替陛下分有本是妾身分內之事。”
說話間,只見一個宮人匆匆跑來報道:“陛下、貴人萬安。”
“平身吧,什麼事這麼急匆匆的?”
“陛下,太后娘娘今日在御花園賞荷,想請陛下前去一敘。”
懨懨地擺擺手,曹丕蹙眉道:“朕今日身體不適,你且回了太后,就說朕改日再去給她請安賠罪。”
“陛下。”看了眼那爲難的宮人,段巧笑開口勸道:“您就去看看吧,就當出去透透氣。”
“你啊。”嘆口氣,曹丕笑着允道:“給朕更衣,擺駕御花園。”
“諾。”
心不在焉地走在通往御花園的路上,曹丕遠遠便看到了站在荷池邊的人影,有些不情願的上前揖道:“讓母后久等了。”
微微頷首,卞太后笑道:“皇帝國務繁忙,哀家等一等也是不要緊的。”
“不知母后突然召朕過來所爲何事?”其實早在殿內時,曹丕便已猜到了七八分,現在也只是不願挑明罷了。
“沒什麼事,哀家是看這些荷花開得正好,便想叫皇帝來一同賞賞。”
敷衍地笑着,曹丕淡淡道:“有勞母后掛心。”
繞着荷池又走了一段路,卞太后指着池塘裡一個小小的蓮蓬,兀自道:“你看那些蓮子,和和氣氣的長在一起,多可人啊。”
心裡暗暗哂笑一聲,曹丕回道:“母后有話不妨直說,何苦與朕打這啞謎?”
望着曹丕神情寡淡的臉,卞太后不由嘆息道:“植……子建的事哀家聽說了,哀家本不欲幹攝朝政,可子建畢竟是……”
轉開臉,曹丕冷然道:“既然母后也知道自己不該干預朝政,那就不要多說了。”說完,曹丕便要轉身離去。
“皇帝!”提高了聲音,卞太后的聲音裡帶着明顯的焦灼。
腳下一頓,曹丕稍稍側了下頭,終是沒再轉過身子,良久,他低聲笑幾聲,肩膀也跟着微微聳動了幾下,“植兒?子建?”又是一陣聽不出悲喜的笑聲,曹丕喃喃道:“母后,你可曾還記得朕的乳名和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