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張燕等賊人在原地等待一番的話,他們會發現這支突兀殺出來的騎兵其實沒多少人,只有二百騎而已根本不足爲懼。
但這時賊人們個個都是驚弓之鳥,哪裡會去仔細分辨,唯恐自己跑遲了被敵人追上,爭先恐後奪路奔逃。
此二百騎兵正是昌琦的手下的機動力量,也是他上艾營唯一的機動力量。
上艾營以步卒爲主,主要的戰法便是大堆肌肉猛男拿着大戟上去硬剛,所以昌琦就把這金貴的二百騎兵安排在這處山丘的後方隱蔽處,準備用來追擊。
昌琦雖然內心裡貪婪得很,恨不得一口吃個胖子,把眼前的敵人盡數留下,匹馬不得逃生。
但着實胃口有限,即便他的一千戟士和二百騎兵攔腰衝出,也只能留下大部分賊兵步卒,以及逃脫得慢的賊兵騎卒。
這邊廂追殺得不亦樂乎,甘陶水邊的顏良本陣卻沒有太大的動作。
倒不是這邊不想乘勝追擊,而是剛纔那一場艱苦的防禦戰着實艱苦。
以八百之衆,力拒三四倍於自己的敵人,無論是槊兵、戟兵還是弓弩手都累得不輕。
在他們的步陣之前,躺着橫七豎八的戰死者屍體,其中有討逆營將士的,但更多的是賊兵的。
這些經受過訓練的賊兵,在身後有人督戰,退無可退的情況下,還是能夠爆發出驚人的鬥志,給討逆營將士們帶來不少傷亡。
在賊兵潰退之後,顏良只是命剛纔出力並不甚多的兩側刀盾兵騎馬追擊了一陣,至於那些應該擔負起追亡逐北的正牌馬槊騎兵,如今都累得坐倒在地休息。
崔琰擂鼓也擂得渾身大汗,至今猶自一手抱鼓一手持槌,指向前方正在潰逃的賊兵大笑道:“琰如今方知明府爲何如此鎮定,原來早伏下一支奇兵,正要攻其懈怠,以期大獲全勝!”
顏良淡淡一笑道:“季珪兄說得正是,不過即便沒有此股奇兵,良僅憑麾下八百健兒,亦有把握支撐到賊人承受不了傷亡退去。”
崔琰左看右看,見河邊陣線上的戟兵、槊兵、弓弩手們雖然原地坐下休歇,但兵器不離手,甲冑不離身,顯然一聲令下又可復起作戰,端的是天下強兵。
他回想起方纔一邊擊鼓一邊觀看到的戰士們奮勇殺敵的英姿,知道顏良所言非虛,讚歎道:“明府有此強兵,何處去不得哉!何處守不住哉!”
顏良踏前數步,來到將士們的身邊,豪邁地道:“正是如此,我顏良手下最爲寶貴的財富非是金銀,非是田宅,更非綾羅綢緞珠玉翡翠,而是我手下的將士,身邊的袍澤,幕下的僚屬。”
“我平日裡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善待厚養,正是欲健兒佳士們與我勠力同心,克服千辛萬難,平滅所有擋在面前之敵,還天下太平,復百姓安寧。”
“此路行去,或有無數艱難險阻等在面前,或有無數人會如今日一般捐軀,然我等所有的努力,都將會被證明是值得的。雖千萬人,吾往矣!”
“將士們,袍澤們,爾等可願與我同行!?”
隨着顏良鏗鏘有力的話語,所有坐着休歇的將士們俱都下意識地拄着武器站了起來。
他們俱都用狂熱的目光與神情看向顏良,看向他們心中偉岸無比的將軍。
面對顏良的喝問,所有將士俱都高舉武器,大聲迴應道:“願意!”
“願與將軍同行!”
“願爲將軍效死!”
其中有一個槊兵左腿受創還在向外滲血,原本用長槊拄着還能站穩,這一下將長槊舉起後便踉踉蹌蹌將要跌倒。
顏良眼明手快,踏前一步牢牢扶住那名槊兵,與他一同舉起長槊,吶喊道:“雖千萬人,吾往矣!”
其餘的戰士們也聚攏起來,互相扶持在一起,跟着吶喊道:“雖千萬人,吾往矣!”
“雖千萬人,吾往矣!”
“雖千萬人,吾往矣!”
雖只河邊的數百人,但這吶喊之聲彷彿能穿透天際。
上黨的羣山彷彿也聽到了這吶喊,頻頻傳來回聲,重複着這豪邁的宣言。
甘陶水也彷彿聽到了這吶喊,她會將這豪邁宣言帶給滹沱水,帶給長江大河,帶給五湖四海。
一旁的崔琰最先聽到顏良那番邀買人心的話語時,不禁想起漢高之待淮陰,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但當他看到聽到後來,當所有人都跟着吶喊“雖千萬人,吾往矣!”時,崔琰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複述起來,念着念着竟感到眼角有些溼潤。
崔琰捫心自問:“‘還天下太平,復百姓安寧’,不正是自己所思所想麼?面對艱難險阻,自己能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麼?”
崔琰的答案無從得知,不過他行到橋上,面對漸漸下落的太陽,面對蜿蜒東去的流水,拍打着鼓面唱道:
“跪敷衽以陳辭兮,耿吾既得此中正。
駟玉虯以桀鷖兮,溘埃風餘上徵。
朝發軔於蒼梧兮,夕餘至乎縣圃。
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
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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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後,將士們打掃完畢戰場,跨過甘陶水東向進入上艾境內,往昔陽鄉而去。
經過簡單的統計,僅僅在甘陶水邊一戰,就殺死四百餘,俘虜五百餘,殺傷殺潰無算。
加上先前的隘口阻擊戰,狹路相逢戰,山道追逐戰時,也殺傷殺死了不少賊兵。
尤其是在隘口阻擊戰也是擊潰賊兵,且一個俘虜都沒留,即便是跪地求饒照樣一刀了賬,只不過因爲急着趕路,具體斬獲並沒有統計。
這幾場戰鬥中,繳獲了大量賊兵的武器甲冑,雖然大多質量平平,可還是有一些利用價值,統統都要帶回去。
除了武器甲冑外,最後一戰時還繳獲了不少戰馬。
因爲在步陣膠着時,張燕曾命令一些騎兵下馬步戰,馬匹都寄存在戰場後方。
當昌琦帶人衝下山後,有一些逃得快的騎兵找回坐騎跑了,一些逃得慢的要麼沒來得及找回坐騎,要麼直接就陣亡或是被俘,而其他賊兵也顧不上這邊寄存的馬匹倉惶逃走。
如今這些繳獲的馬匹正好用來馱繳獲的武器甲冑,可謂是收穫頗豐。
當然,連場戰鬥下來,本方的傷亡也不小,輕傷兩百餘,重傷四十多,陣亡六十多人。
其中傷亡最重的是山地戰兵與短兵曲長槊騎兵,他們在河邊列陣防禦時承受了賊人猛烈的攻擊,堅持了很長時間,成功消磨掉賊人的銳氣,爲後續昌琦所部的伏擊創造條件。
爲此,他們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大多數重傷與陣亡都出現在這兩股部隊中。
後方的神射屯弓弩手們並無陣亡,只是有一些受了輕傷。
昌琦那一曲戟士也有一些傷亡,畢竟步兵與騎兵對衝還是存在稍許劣勢,傷亡在所難免。
尤其是昌琦爲了追求速度,從山坡上衝下來時候的陣型並不嚴密,介乎於方陣與散兵之間,還好事發倉促,賊兵驚慌失措,沒能第一時間調集更多的兵力應對,不然戟士們定有一番苦戰。
總體而言,這一場突圍兼反伏擊戰戰果斐然,打出了討逆營的風采,打出了討逆營的氣勢。
僅僅以三百餘人的傷亡,就造成了至少千餘人的斬獲與俘虜,殺傷、殺潰的賊兵起碼也有千餘人。
顏良與昌琦的兵馬匯合後,總計兩千五百人,押送着五百多俘虜和衆多繳獲浩浩蕩蕩進入上艾境內,很是造成沿途鄉里堡寨的震動。
在黑山周邊地帶的民間堡寨,雖然名義上歸屬縣中管理,但實際上對官家的態度也並不咋地。
因爲此地多山多賊,民衆們不得不自我防衛,便是縣內的官吏要進入縣中堡寨收取賦稅也得陪着笑臉,一旦雙方鬧翻了,不繳賦稅不說,還容易舉寨投附黑山賊。
上艾縣孤懸於黑山西側,早些年一直沒多少駐兵,更提不上庇護鄉里。
往年鄉里堡寨們在向官家交賦稅的同時,也會按時交納給黑山賊一部分錢財,算是花錢買個平安。
直到昌琦帶人進駐上艾之後,情況纔有所改觀。
但這些鄉里堡寨們的態度仍舊曖昧不清,雖然賦稅不敢再拖延,可與黑山賊之間也不敢輕易斷了關係。
大多數的本地居民們仍舊認爲,這盤踞黑山十餘年的賊人們是剿不乾淨的,即便是大名鼎鼎的討逆將軍顏良來此,也是一樣。
昌琦帶人進駐上艾後一直在縣城練兵,卻從來不去山中剿匪,讓這種論調益發在本地百姓間傳播。
但當數百個灰頭土臉神情狼狽身上猶有血痕的山賊俘虜們被繩索牽着押送到昔陽鄉時,鄉民們才感受到顏良的討逆營絕非是光說不練的假把式。
更何況,俘虜身後還有一大隊馱馬,馱馬背上還掛着數之不盡新近割下的賊人首級。
那股濃烈的血腥味,那殘酷恐怖的景象,讓很多良善百姓當場就面色發白,將隔夜飯都吐了出來。
在上艾這片地方,已經有多少年沒見過官兵對山賊們佔據如此大的優勢了?
已經有多少年沒見過如此多賊人俘虜,如此多賊人首級了?
“討逆營將士們果然不一般吶!”
“討逆將軍的兵自然是好兵!”
“賊子們這下可要遭殃了!”
“是啊,死了這麼多人,不知道是哪個賊寨的。”
百姓們看着諸多身上猶帶傷痕卻隊列整齊氣勢昂揚的隊伍,不禁大爲讚歎,更好奇是哪一方賊人惹了面前的官兵,竟被打得這麼慘。
人羣之中,有一個老婦在幾個年輕後生攙扶下也出來看熱鬧。
突然,攙扶着老婦的一個後生驚喜地喊道:“啊!我看到表兄了!舅母,那個騎在馬上揹着大弩機的是澈表兄!”
老婦順着後生手指的方向看去,發現果然是自家兒子,老婦心情激動地喚道:“澈兒!澈兒!”
被老婦所呼喚的正是常山第一屆比武大會步弓冠軍河東郡河北縣人楊澈。
楊澈與族人遭逢戰亂,輾轉流落到上艾之後,終於是稍稍安穩下來。
當聽說顏良舉行比武大會選拔健兒後,楊澈不顧家人的反對欲要前往報名。
雖然楊澈穿過井陘,來到真定後,也曾與家人通信,告知自己得了步弓冠軍,更加入了討逆營,被選入教導營中等事。
不過楊澈的家人仍舊對他十分惦念,尤其楊澈因爲參加教導營培訓,無法告假回家過年,家人思念他一個人在外過年,不免更爲牽掛。
楊澈的族人們正是居住在這昔陽鄉里,當聽說有官兵經過時,楊母便讓家中後生陪同出來,想要看看自家兒郎心心念念想要加入的軍隊是何等雄姿,沒曾想卻突然看見了日思夜想的兒郎。
楊母與家人們的呼喊很響,楊澈所在的隊伍前前後後都聽見了,楊澈本人亦朝母親看去,平日頗顯得鎮定的他也略顯激動。
不過這段時間以來的軍旅訓練,讓楊澈知道遵守紀律的重要性,便沒有做什麼出格的舉動,只是朝家人方向招了招手,算是打過招呼。
那邊廂楊母看見兒子向自己招手,頓時留下了歡喜的淚水,嘴巴里還唸叨道:“這傻孩子,經過家裡也不知回家一趟,若不是當道見着,我等怕還不知道呢!”
先前那個眼尖的後生卻道:“舅母,表兄定是剛剛隨軍征戰,指不定殺了好些個賊人呢!哪兒能說回家就回家。”
另外一個後生也道:“對啊!兄長披着甲戴着胄揹着弩騎着馬的樣子好生威風,我也想要去從軍。”
先前那個後生卻故作老成地道:“你呀!就這些眼界,表兄雖然威武,那及得上那邊那員被衆人擁在中間的大將吶!按我說,要做便要做將軍,大丈夫當如是也!”
那老婦聽到後生們的胡言亂語,卻板起臉來訓斥道:“什麼當兵當將軍的,澈兒一個人胡鬧還不夠麼?小心我回家告訴汝等阿父,少不得一頓板子!”
那倆後生畢竟年紀還輕,聽到要挨板子,立刻唯唯諾諾,不再言語。
眼尖的那後生心思靈活,突然轉移話題道:“舅母,你看,表兄是不是過來了!”
另一個少年先被忽悠到,連忙朝楊澈的方向望去,卻看到一個將官模樣的人對楊澈吩咐了幾句,然後楊澈帶轉馬頭從隊伍裡走了出來,真個往他們方向而來,驚訝地喊道:“啊?!真的過來了!是兄長過來了!”
楊母也看見了這一幕,立刻神情激動地向前迎去,喚道:“澈兒!我的澈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