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置完了房山之事,顏良得抓緊趕回元氏,這眼看馬上就要過年了,國中還有諸多祭祀事務需要他出面。
不過忙歸忙,顏良還是打算折道去一下井陘。
崔琰放棄元氏令的位置而不顧,自請去邊地井陘主政,顏良怎能不表示一下支持與關切。
在常山諸多縣裡,獨獨上艾縣處於黑山山脈以西,時機上更靠近幷州。
除開上艾縣之外,井陘縣是最西邊的一個縣。
後世人們大都知道井陘道是太行八陘之一,但此時的井陘縣城卻離開井陘道有些距離。
從靈壽往東南走上六七十里路,途中要經過滹沱河與幾條支流,方纔能來到崇山峻嶺環抱之中的井陘縣城。
由於顏良此來沒有提前通知,當他來到井陘縣寺的時候,很尷尬地發現崔琰並不在。
一問之下方纔得知咱這個新上任不久的崔縣令倒是個實幹家,到縣之後把縣裡各個鄉亭走了個遍,在體察民情一事上比顏良可是高了不止一點半點。
這一回崔琰從昨天就出了縣城,說是要查訪南邊最靠近山區的幾個鄉。
縣中吏員看到國相親臨自然是激動不已,連忙說要去爲國相找回縣令。
顏良卻阻止了他們的殷勤,說道:“我此來乃臨時起意,豈能因我之來偏廢了崔君正經公務,還當我去尋他纔是。”
顏良說完便帶着人繼續趕路,在縣中吏員的指引下跟隨崔琰的步伐前行。
井陘縣境內雖然多山,但得益於滹沱河從茫茫太行中流出,倒是滋養出了一片稍許平坦的谷地。
不過這些谷地都處於井陘縣城的北邊,在縣城南邊都是難以行路的丘陵。
饒是顏良隨行的人員都車馬齊全,但在大冬天的跑到山區裡也七彎八繞走得很慢。
這片山區地帶裡比起常山其餘平原地帶要落後得多,沿途的鄉里不多,即便有也規模較小,屋宇等較爲陳舊。
走在山間道路里,顏良對於崔琰暗生佩服之心。
他原以爲崔琰作爲鄭玄弟子,冀州大族,應當是好逸惡勞纔是,不曾想崔琰竟然在如此惡劣的天氣能主動來到如此惡劣的山區體察民情。
當顏良奔波半日,好不容易來到一處叫作黑石鄉的地方,終於是見到了崔季珪。
讓人沒有料到的是,我們的崔大縣令正在鄉庠裡做代課老師。
這鄉庠便是鄉中的蒙學,多是由各鄉出資延請鄉中老儒爲鄉里孩童啓蒙之所用。
但這年頭世道不靖,很多鄉里也沒有多餘的錢財置辦鄉庠,且貧寒人家的孩子還要幫着家裡幹活,也未必真個有人來上學,許多地方的鄉庠就形同虛設。
崔琰到井陘之後,首重勸農勸學,由於是冬季,勸農無法開展,便把大部分的精力放在了勸學上。
當崔琰調查得知縣中鄉庠大都停辦,便嚴令各鄉必須恢復鄉庠,錢財不足的可找鄉中大戶募捐,師資不足的也從縣中想辦法調劑,短短半個月內就把各鄉的鄉庠給拾掇了起來。
這黑石鄉作爲井陘最南邊,也是最貧寒的一個鄉,就連山賊都嫌此地太過貧瘠而不來光顧,所以這鄉里的鄉庠空關已久。
崔琰的命令到達後,鄉薔夫倒也不敢大意,請出了數年之前擔任鄉庠講師的一個老儒生主持。
可不巧得很,那老儒生剛剛開課沒幾天就因爲大雪路滑摔了一跤,雖然沒有性命之憂,可短時間內也別想來鄉庠上課了。
崔琰得知此事之後,便親自來到黑石鄉,一來探望那個老儒生,二來想爲此地鄉庠再擇個講師。
這年頭的鄉庠也不是天天上課,而是三日一課,由於那老儒生摔跤的那兩天正是不開課的時候,很多家裡近的學生已經得知了消息,可有些趕上十幾二十裡山路來上課的孩子就無從得知這個消息。
崔琰到達黑山鄉的第二天,有數個路途遙遠的學生準時前來鄉庠報道,崔琰還沒找到新的講師,便主動當了一回代課老師。
鄉民們聽說是縣裡的令君親自爲孩子們上課,那可是頂頂新鮮的大事,便自發聚集在鄉庠門外看熱鬧。
不過鄉民們對於崔琰既敬且畏,倒是無人敢於在外邊喧譁影響崔琰上課。
於是乎顏良便看到了這樣一幕,整個鄉坊的人都默默聚在鄉庠門口看着裡頭,哪怕是空中微微飄蕩的雪花落在身上都仿若未知。
“急就奇觚與衆異,羅列諸物名姓字。
分別部居不雜廁,用日約少誠快意。
勉力務之必有喜,請道其章:
宋延年,鄭子方。衛益壽,史步昌。
周千秋,趙孺聊。爰展世,高闢兵。”
鄉庠裡有聲音傳來,朗讀的是此時的啓蒙讀物《急就章》。
崔琰的聲音十分清朗,雖然不高,但吐字清晰,讓隔開很遠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在崔琰的帶領之下,孩童們也跟着崔琰一句一句地念誦。
《急就章》全篇共有三十二章,兩千零一十六字。
其中前七章都是這年頭人們常用的姓名用字,俱都是三字一句,從第八章開始則開始設計物品描述,改爲七字一句。
眼下崔琰並未教到第八章以後,只是帶着孩子們把前七章一一念誦,然後在一個大沙盤上把第一章的幾十個字用細木棍寫出來,讓孩子們一一觀看比照。
由於裡邊崔大令教授得仔細,孩子們學習得認真,而外頭圍觀的人羣也帶着一股崇敬的目光看着崔琰,當顏良一行人悄悄靠近後竟沒有被人們發覺。
直到鄉薔夫偶一回頭,居然發現了縣功曹的身影,忙鑽出了人羣前來拜見。
縣功曹看到薔夫前來,正打算向其引見顏良,顏良卻擺擺手,制止了功曹的話頭,只是問道:“敢問薔夫,這崔……崔令君是何時前來的,怎會在此處爲孩子們授課?”
薔夫不認得顏良,但見縣功曹對顏良畢恭畢敬,知道是個大人物,便老老實實答道:“回這位貴人的話,令君是昨日午後來到本鄉,因着鄉庠的柳夫子前兩日摔着了,令君特來問候,今日正值一些山民子弟前來求學,臨時無人教授,令君便親自授課了。”
顏良點點頭道:“崔令君對勸學一事到極爲上心啊!”
薔夫道:“可不是嘛!鄉民們聽說令君親自爲子弟們授課,可把家中的孩子全都帶來了。”
顏良在穿越之前沒有讀過《急就章》,在他印象裡中國古代的啓蒙讀物應當是《百家姓》、《三字經》、《千字文》這三百千三件套。
在穿越後倒是知曉這年頭三百千還未出現,《急就章》算是最爲普及的啓蒙讀物。
不過就從剛纔顏良站在外邊聽崔琰唸誦的前七章裡,發現有個問題,便是如“宋延年,鄭子方。衛益壽,史步昌。”之類的姓名完全沒有實際意義,只是做到了基本的押韻,對於啓蒙讀物而言只是剛剛合格,遠遠談不上優秀。
想到此處,顏良便暗生賣弄之心,說道:“薔夫且引我入內,我正好有一事要尋崔令君。”
薔夫看了一看縣功曹,發現功曹使命向他點頭,他便也依言引了顏良入內。
顏良撇開隨從,獨自來到鄉庠門口,待到裡邊的教學暫時告一段落後再叩了叩門,說道:“崔令君,顏某毛遂自薦,願爲鄉里子弟們授上一課,可乎?”
崔琰回過頭來,竟然發現是顏良站在門口,也不由呆住了。
顏良見他發呆,笑道:“令君可是嫌顏某才疏學淺,不配教授鄉里子弟麼?”
崔琰這時候也回過了神來,答道:“明……顏君既然願意爲子弟們授課,自是求之不得,請!”
顏良也不謙讓,邁入了鄉庠之中在崔琰讓出的位置上站定,向堂下看去。
堂內擠擠挨挨地坐了有三十來個孩子,大的看上去有十二三,小的只有六七歲,看來是這鄉里所有的適齡兒童。
孩子們有的走了不少山路前來上課,有的則是臨時被家中大人拉來鄉庠。
他們發現授課的不是柳老夫子時也很詫異,但聽說上課的英俊大叔是本縣縣君,俱都肅然起敬。
這年頭熊孩子還是不多的,尤其是貧苦人家更不可能有什麼熊孩子,俱都是老老實實地。
上了一會課後,突然間又換了個老師,且也是之前從未見過的,讓孩子們稍稍吃了一驚。
顏良則是自來熟地打招呼道:“孺子們,我來教你們唱一首歌,好不好?”
這年頭孩子們沒什麼娛樂生活,唱些俚語山歌便是其中之一,一聽說有人不教枯燥的書文反而教唱歌,俱都欣然答應。
顏良的這番話說得一旁旁觀的崔琰有些搞不清狀況,而外邊圍觀的一些鄉里百姓們則皺起了眉頭,低聲議論了開來。
這崔令君教得好好的,怎麼突然出來一個人搶了令君的活計,還不教好教什麼唱歌。
不過薔夫回過頭來用眼神制止了鄉民們的碎碎念,示意他們安靜下來。
顏良在腦海裡回憶了一下,又清了清嗓子道:“來跟我唱: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這三字經的好處便在於三字一句,簡單易懂,還朗朗上口,雖然下邊的孩子們都是第一遍聽,但都跟得上一起唱。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苟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
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杼。
竇燕山,有義方。教五子,名俱揚。
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
子不學,非所宜。幼不學,老何爲。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義。
爲人子,方少時。親師友,習禮儀。
香九齡,能溫席。孝於親,所當執。
融四歲,能讓梨。弟於長,宜先知。”
這第一句一出口,就引得崔琰的眼前一亮,覺得這淺顯易懂的歌訣用來授課再好不過,不免對顏良暗暗欽佩。
當顏良把《三字經》的前十句化作歌訣,一一唱出來後,就連外邊的鄉民們也聽出了幾分門道來,有些個更是跟着裡邊的孩童一起唱和。
這哪裡是唱歌,分明是在教授孩童們做人的道理啊!
顏良素來好(喜)爲(愛)人(裝)師(逼),環目四顧之下發現崔琰、薔夫、孩童、百姓們都十分認真地聽自己傳授,更耐着性子逐字逐句地給孩子們教授了三遍,然後還在一方大沙盤上把這十句全抄錄了下來,這才作罷。
崔琰看着顏良寫下的歌訣連連稱讚,說道:“府君所唱此歌出自何處?爲何在下此前從未聽聞?”
顏良本着裝逼裝到底的心態笑道:“呵呵,此歌訣乃我隨手而作,崔君自然沒有聽過。”
崔琰一臉震驚地道:“啊?!竟是府君現場口占?琰何其幸也,竟能得睹府君創出此等郎朗上口的啓蒙奇文。”
由於二人這會兒都沒記得再掩藏身份,包括薔夫在內的衆鄉民見崔琰稱呼眼前的顏姓男子爲府君,哪裡還不知道這是本國國相當面,立刻就齊刷刷跪了下來,連稱見過府君。
顏良見此,也不再掩飾,高聲說道:“衆位鄉親且起,顏某隻是隨着崔令君身後前來體察一下黑山鄉的民情,如今見鄉里百姓民風淳樸,子弟諄諄好學,便知不虛此行。”
那薔夫也是個會來事的,高聲答道:“我黑山鄉何幸之至,一日之間得府君與令君先後教導我鄉里子弟,若本鄉日後文事大興,定是府君與令君之恩德!”
受了鄉薔夫提醒,人羣中那個白髮蒼蒼連站都站不太穩的鄉三老也站了出來,跪地言道:“還請府君與令君爲本鄉鄉庠留下墨寶。”
百姓們立刻反應了過來,呼啦啦跪了一地,紛紛附和三老的話。
看這架勢,這不留也不行了,不過對於官員而言被人求着留墨寶也是美事一樁,顏良看了一眼崔琰說道:“崔君,我的字定不如你,便爲鄉庠寫塊牌匾吧!”
說罷在薔夫與一衆吏員的伺候之下,在一方紙上寫下“勸學庠”三個大字。
顏良非是用的這年頭標準的篆體與隸書體,而是用近些年漸漸開始流行的章草,筆力遒勁,氣勢豪邁,連崔琰都忍不住稱一聲好字。
輪到崔琰時,崔琰卻道:“既如此,下吏便將府君先前所授歌訣抄錄一遍吧!”
薔夫拊掌道:“好極好極!我等當刊石刻碑以記之。”
崔琰提起筆後,問道:“敢問府君,此歌訣可有名目?”
顏良心想這年頭可不是隨隨便便什麼都能稱爲經的,不然就把逼給裝過頭了,便稍稍改了一個字道:“喚爲《三字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