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有一段時間,完全不記得六生?”月白左眉微擡,眼裡一片清冷,君顏偶爾覺得月白就是個矛盾體,妖嬈又清新,隨和又時不時露出一絲高冷,氣質忒得不同於常人。
提到六生,君顏心下有些煩躁,只點了點頭,什麼都沒再說。
前幾日月白送她一兜茶葉,味道甚苦,半點甘甜清香的回味也無,但月白特特交代了小丫頭,要自己早晚一壺,如此幾日,只覺得用飯時味同嚼蠟,舌苔發麻。月白倒是好本事,小丫頭雖對她滿滿的敵意,她吩咐下的事情小丫頭卻都會一一執行,怪哉怪哉。
“可有按時用茶?”月白又脫離了高冷的眸子,換上了滿滿的溫暖和關切。
君顏最疑惑不解的便是小閻王那邊,她一旦與什麼人有所接觸,那小王即便不會親來,也定會派黑白無常牛頭馬面到這邊走動一番,如今活脫脫蹦出來一個名爲月白才貌極佳的女子,他反倒安靜了下來。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近雖飯菜俱難下嚥,身體裡卻彷彿多了一道元氣。就連這如同枯槁一般的雙手,都變得能入眼了許多,這幾日小丫頭也念叨氣色改善了不少,都是託姐姐的福呢。”
“便只是託我的福?”月白不提旁的,只用這句話來逗弄她。
“姐姐是在臊我沒良心?”
“從何時記起六生的?”這話題轉換的忒也快。
君顏再次怔住,臉上的笑也略顯尷尬,“孟婆子走的第二日。”
月白突地想到什麼事情,臉上的笑容那麼盛,君顏雖同爲女人卻也覺得這副模樣,盡是禍害,一時看呆了。月白牽着她,隨着她蹣跚的步子向外面走,君顏只道飯還沒用完呢,月白 卻是理也不理。
讓君顏最覺得不同尋常的事情,卻是地府中的鬼火,它們聽小閻王的話,聽黑白無常的話,聽炎彬的話,現在還聽月白的話,心下暗暗猜度,月白定是與小閻王有着莫大的關係。
高高的殿宇燈火通明,輝煌的像極了人世,猶記得前一世她爲了報仇犯下的種種罪孽,思緒又飄到了月餘前孟婆子尚在的時日,想起了那位滿頭白髮、滿目瘡痍的老頭兒,在喝下孟婆湯之前還不忘問一句六生,可不就是東廠的那位。
緊緊夾住雙腿,君顏難免緊張,自容顏蒼老之後她便極少見人,忘川水那邊幾乎無人來往,只有幾次因着六生的事去尋了炎彬。仔細想想,蒼老後她便再沒看過自己的模樣,真是個徹頭徹尾的......膽小鬼啊。
已經在這端坐了有半個時辰,小閻王和月白也不知在談論些什麼,他們不讓她過去,她也懶得強求。他們拼了命的想要藏起來的東西,如果不是真心想要坦白,她又如何去找尋。
三等兩等沒能把月白、小閻王等出來,倒是把另外一個人等來了,他看到君顏也是明顯一怔,而後纔開口,“君顏。”
君顏雙手撐着椅子站起,帶了些顫抖,衰老的身體行動有些不便,來人一身白衣,面上帶副駭人面具。
“白公子。”
說起來君顏和白無常已許久未見面,自打上次兩人鬧了個不歡而散,君顏就一直找機會與他和好,卻突逢孟婆子這場大變故,她又因着六生萬念俱灰,哪裡還想得起其他事情。
心裡有點慼慼然,再熟悉的人不見面的時間久了,都會變得生疏。
他上前兩步,好聽的聲音在面前流出,“你怎的變成這樣子?”
“你......你竟不知?”君顏聞言滿臉詫異的望向他。
地府裡早就將她思念六生,日日跑去忘川水旁苦苦等待,一夜白頭的事情傳個遍,白無常卻是一點也不知曉,君顏話到嘴邊卻又改口,“只是發了一場病,不礙事。”
白無常自是不信,皺着眉想要繼續說些什麼,薄脣顫動終究還是沒有再說什麼,微不可聞的嘆了一口氣,眉目間一片疲憊,君顏這才仔細嗅了嗅,白鬼身上竟帶着人間的氣味。
“你這幾日去了何處?”
白無常將君顏扶去太師椅上坐好,自己又到一旁坐下,眼裡有些君顏看不懂的情緒 。“索魂罷了。”
君顏聽到這個還是不爭氣的心肝肺一陣亂顫,也不再說話,只安靜的吃茶。
月白出來的時候看到白鬼,立馬跑到距離白鬼杖遠的地方,只望着他笑不說話,倒是白鬼愣在了太師椅上,好一會兒纔在臉上盪開一個大大的笑容,在椅子上躥起來就跳到月白麪前,兩個人看着看着就笑出了聲。君顏心中奇怪,也不作聲。
“你何時來的,怎的也不打聲招呼?”
“來的可早,你倒是躲我躲得遠。”
“你偏得沒良心,我若不是湊巧回來碰到你,你是打算不見我了?”
“你說這話纔是昧良心呢,整個地府誰不知道我對你最是疼愛。”
“哼,倒是連‘疼愛’二字都拿來使了。”
君顏看着他倆這樣嬉鬧,雖不知其中原由,倒也聽了個大概。月白必是在地府待過一段時日,後不知去了何處,與白無常的感情與姐弟無兩。這麼說來,月白與小閻王、炎彬定也一早便認識,剛剛月白與小王兩人進去可是敘舊?
君顏也覺得自己的想法忒得野路子,完全沒辦法把小閻王和敘舊這個詞聯繫起來,擡頭望了望月白身後,小王倒是一直沒有出來,心裡又覺得有絲異樣。
莫不是小閻王與月白有過什麼?
想了想小閻王那副誰也看不上的傲氣模樣,心下也覺得推理很是自然合理,如月白這般的妙人兒世間誰又能比得上,自是一物降一物。
那日月白與白鬼在閻王殿見了面,便一直在忙着敘舊,君顏只好稱體力不濟,才得以回房歇息,等了六日月白纔想起找她,君顏同她用飯,還沒等問出點頭緒,她又被白鬼派來的人接走了 ,君顏只在心中苦笑。
心裡明知道月白是天下無二的好女子,自己就算什麼也沒找到,月白也是盡了心力,可自月白來到地府,周圍的人便一個都不見了,她君顏的朋友全都成了月白最親近的人,她受到的寵愛也是月白來之前的事情了。
君顏惱怒的撫了撫額,自己究竟是怎麼了,竟會幽怨起這些事情來,心下對自己多少有幾分唾棄,但是嫉妒和隔閡卻已然升起,怎麼阻止都阻止不了,君顏放下碗筷,發了半個時辰的呆便跑到牀上歇着去了,待得君顏醒來還沒有看到小丫頭回來,便自己收拾了桌子上的飯菜,又拿出來絲綢和絲線來繡,心下煩躁總是繡錯。
又發了半日呆,才走出屋門,門外的夜色太過沉重,換做往日她定不會出去,今日卻得了放縱的心思,一發不可收拾。憑藉記憶中的路線來到魂林安,裡面傳出了說書人的聲音,抑揚頓挫、鏗鏘有力。
在裡面採買了不少東西回來,心情一路上都不錯,絲線和綢緞都是喜歡的顏色,想要給月白做身袍子,腳步更歡快了。
回去之後才發現小丫頭依舊沒有回來,君顏不知該去哪裡尋她,只好耐心等待。手中繡着紅紅豔豔的刺梅,倒也不算是無聊,等的燭臺上的燭油都該添置了。“吱——”木門終於響起,君顏輕啓紅脣、銀牙輕碾咬斷了手中的絲線。
“姑娘這麼晚還不休息?”
君顏也不作聲,將袍子疊的整整齊齊放在絲線簍裡,緩緩起身將竹筐放到了櫃子裡面,這才一邊收拾一邊回答,“就睡了。”聲音忒也慵懶輕柔,小丫頭看着君顏忙活的背影,坐到圓桌旁給自己倒了杯茶,“姑娘今天可按時喝茶了?”
君顏收拾東西的手一頓,又面無表情的輕移蓮步,拿了燭油給挨個給燭臺添滿了。面無表情的冷笑一聲,“怎的?沒了你我便不能活了。”
饒是小丫頭再遲鈍也聽出了君顏話裡的不近人情,“姑娘今日不開心?”
君顏輕移蓮步走到梳妝檯前端坐,收着自己頭上的朱釵,聽到小丫頭的話倒是“嗤”笑出聲,“丫頭還真是個會說笑的,我又有何日開心過?”
小丫頭看她那副刻薄的模樣,心裡也頓生怒火,轉念想到她因着六生的事一夜白髮,近日遭受這多變故,強壓住心中的不快,換上一副討好的笑臉,“姑娘別不開心,”說着起身跑到君顏身後,“姑娘肯定是看今日小丫頭不在,飯菜都不覺得香甜。”一邊伸手拆下君顏頭上的髮飾。
君顏還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冷眼看着銅鏡中站在自己身後的人。
君顏本就長了張大家閨秀、光明磊落的臉,平時有意保持笑意盈盈,倒也平易近人,若是不說話便添了幾分嚴肅。平日裡已然是不怒自威,如今這幅似笑不笑模樣讓人瞧着更加心顫,小丫頭眼觀鼻鼻觀心,最後只磕磕巴巴蹦出幾個字。
“姑娘今日怎麼用起了銅鏡?”
“人嘛,能接受自己最美好的時期,就要接受自己最難堪的一幕,因爲你難堪時旁人已經不會愛你了,你就要更加愛自己纔不辜負上蒼賜予的機會。”
“姑娘這話說的倒是沒的原由。”
“哦?倒是許久沒人說我講話無憑據了。”
“姑娘偏要誤會小丫頭的意思麼,小丫頭只是想告訴你周圍那麼多人都很關心你,希望你能早日振作,莫要再做這幅頹廢模樣。”
“我累了。”
“姑娘只說要接受自己最難堪的一幕,可難堪的定義究竟是什麼,又怎麼知道眼下便是最難堪的模樣,小丫頭看姑娘也只是躲在自己的殼裡,永遠不敢爬出來面對自己吧。”
“你倒是明白。”
“我不願與你逞口舌之快,姑娘自己想吧。”
小丫頭離去的時候還是很瀟灑的,一頭青絲都隨着轉身的動作劃出了浪漫的弧度,衣襬更是開出了花的模樣,君顏望着她一步一步走出去的背影,滿肚子的話沒地去說,只覺得生活被她搞得更糟了,對,糟的一塌糊塗。
終究所有的不快和委屈還是要通過眼淚來釋放的,只是第二天見人的時候也覺得整個人怏怏的,沒有半點精神,吃了茶就又躺在牀上休息了段時間。小丫頭卻是除了伺候君顏起居,兩人再沒多餘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