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鋒?那不是秦王心腹嗎,怎麼在崇明?”陳子龍滿臉詫異,兩人相視一眼,盡是明白了其中關竅。
這崇明島不過是長江口的幾處沙島,還未形成後世那等大島,崇明縣產出不豐,人丁也不甚興旺,若說其中關鍵,除了堵住長江的地利便是崇明縣的五梅公了。
如今天下皆知秦王大興通海,船廠、水師學堂都開始大規模的興建,特別是秦王那投入千萬的豪邁,無論真假,世人皆知秦王的海洋雄心,然而其麾下多是熊虎之士,以往在河套,雖然也有舟船營伍,也不過是控制河道、協助渡河、轉運罷了,大海與河道可是完全不同,秦王水師無可用之人,若得五梅公,便可解除此等困局。
“子龍,你說,五梅公會北上嗎?”柳如是停下腳步,小心的問道。
沈廷揚本就豪富,在江南是數得着的,人又仗義疏財,與江南幾個文社關係都不錯,本就和陳子龍有私交,在忠烈夫人一事上更是引爲知己,但陳子龍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沈家有江南最大的沙船幫,產業遍佈江浙各地,家大業大,沈廷揚身爲一族之長,拋家舍業北上投效孫伯綸,聽起來好像有些不可思議,但以陳子龍對沈廷揚的瞭解,此人實在是太過剛烈,以往沈家便是做的朝鮮、遼東和北方的買賣,當初遼鎮、清國與南京三方談判的時候,護從史可法北上的就是沈廷揚,第一批送去的餉銀和糧食也是沈家的沙船幫負責的。
然而在覺華島,看到遼鎮把到手的糧食分給了東虜,還與東虜沆瀣一氣,沈廷揚徹底明白,南京的驅虎吞狼之策實際上靠的是東虜,面對如此國敵,沈廷揚選擇辭官,後來遼鎮降清,沈廷揚連與遼東、朝鮮的買賣也是停了,其忠烈氣節和不貪圖錢財的品格與南京那些衣冠禽獸形成了鮮明對比,可這個時候已經對南京完全失望的沈廷揚會不會投靠孫伯綸,陳子龍也拿不準。
“關鍵在於秦王,究竟其是竊國篡位之大盜,還是扶大廈將傾的功臣。”陳子龍最終無奈的說道。
柳如是嘆息一聲,說:“這事誰又能說的清楚呢,可是......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時代將會在秦王手中終結,靠寫寫文章,誇誇其談就位極人臣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
“那大明還是.......。”身爲讀書人的陳子龍脫口而出,就想問一句,大明還是大明嗎,然而話說了一半再也沒有說出口,雖然他厭惡侯方域那等醜惡嘴臉,卻仍舊習慣了士大夫掌權的現狀。
柳如是握住愛侶的手,微笑說:“你我雖是這大潮之中一葉扁舟,卻也不可以置身事外。”
陳子龍皺眉問:“如是,我們該如何?”
柳如是表情嚴正的說:“便如對待鄭公子一樣,如實相告,日後我柳如是不再爲東林、復社之流張目,只以天下爲己任,把自己知道的告知天下,誰對誰錯,還是交由天下人自行判斷吧。”
“好!”陳子龍握緊柳如是的手,闊步走上了碼頭,直奔沈廷揚的府邸。
而此時的沈廷揚正與孫伯綸面對而坐,沈廷揚久聞孫伯綸大名,若是三個月前見到孫伯綸,定然以國賊待之,挺刀直上了,但這幾個月發生的事情讓沈廷揚明白,江南士紳沒有他們說的那麼偉大高尚,北府秦王也非暴虐邪淫的竊國大盜。
沈廷揚看到不過三十出頭的孫伯綸,心中頗爲震撼,很難想象正是眼前這人,屢挫流賊,力克東虜,平定漠南,正遲疑之際,孫伯綸道:“五梅公似乎有些緊張。”
沈廷揚臉色微變,說到底,孫伯綸還是天子親封的秦王,此刻親臨險地,還紆尊降貴前來拜訪,又是一方大豪傑,如何讓沈廷揚不緊張呢。
“殿下虎威,微臣豈敢不懼?”沈廷揚嘆息一聲說道。
孫伯綸笑了笑,隨意的說道:“本王雖是山中之虎,你五梅公何嘗不是東海蛟龍呢?”
“殿下折煞微臣了。”沈廷揚連連說道。
孫伯綸一擡手,身邊的侍從遞上了一個錦盒,他親手打開,從裡面拿出一份奏摺來,沈廷揚定睛一看,正是當初他的上書天子重開海運的奏疏《請倡先小試海運疏》,孫伯綸把奏疏往沈廷揚面前一送,說:“五梅公,如今北方大開海運,海貿自由,五梅公當日上書,已成事實了。”
沈廷揚手握了握,已經是眼含熱淚,接着,孫伯綸又從錦盒之中拿出幾卷書冊和一張地圖,沈廷揚震驚的站了起來,手捧因火燒而只留一半的地圖還有那半殘的書冊,猛的抱在懷裡,大聲痛哭起來。
兩物正是沈廷揚畢生之積累,當初進獻天子的《海運書》和《海運圖》,自年輕時候執掌沙船幫時,沈廷揚就把家族畢生積累的知識和他的見解放入其中,方成五卷《海運書》還有這張《海運圖》。
孫伯綸嘆息一聲:“闖逆擾亂京畿,這書冊卻是毀了大半,真真是對不住五梅公半生心血了。”
“饒是殘卷,殿下也是細細品讀了許久呀,若說何人是沈大人知己,非殿下莫屬。”5身邊的侍從小心的說道。
沈廷揚翻開《海運書》,果然裡面早已寫了密密麻麻的批註,還用小字寫了許多自己的見解,沈廷揚已過不惑之年,海運一道,從未有人願意與之探討,不由的看的入迷,發現孫伯綸雖然對一些技術類不甚瞭解,但對海貿的重視已經是前無古人,最重要的是他摒棄了大明水師的戰略戰術,認同泰西諸國大艦巨炮的理論,這與沈廷揚的思想可謂一致。
沈廷揚連忙起身,跑了出去,不多時帶了全新的書冊到來,《海運書》竟然再開一卷,其中所寫都是泰西水師之事,孫伯綸挑燈細看,發現沈廷揚對水師對海貿的重視雖然還在朦朧的起步階段,但其中大體思想多少有了海權論的論調,其中更是認爲,大明已經把四面疆土推進到了人類可以聚集生存的極限,當厲行海貿拓展。
孫伯綸邊看邊問,也提出自己的觀點,孫伯綸道:“五梅公此論甚合本王心意,本王雖起於草原腹地,卻對大海早已嚮往,五梅公尚且不知,天下寰宇,若有十分,陸地不過佔據三分,大明連半分不到,海洋卻足足有七成之多,大明屢遭內亂天災,究其原因不過在於人多地少,而海外有的是無主之地,可讓大好男兒建功立業,開疆拓土,無窮盡也!”
說着,孫伯綸招呼了幾句,不多時牧鋒走了進來,捧着一圓球,正是一個簡陋的地球儀,孫伯綸道:“此乃西班牙商人所獻,可窺寰宇呀,其中多有不詳不實之處,然仍可概論天下,我中華常以爲天圓地方,卻不知天地乃是一大球,泰西人百餘年前佛郎機人就已經乘船繞行寰宇了,我大明乃是天朝上國,萬萬是不可困局一隅之地,要大興海貿水師,於公海大洋與泰西蠻夷爭雄!”
沈廷揚從未聽過如此高論,更是把孫伯綸引爲知己,二人深入交談,燭火熄滅也是不止,沈廷揚半生都在‘期以忠義酬英主’,如今更是遇到伯樂的千里馬,感覺半生所學終有用武之地。
孫伯綸當即委任其爲皇明水師學堂的祭酒,並提督登萊水師,北上效力。
第二日中午,沈廷揚醒來的時候,下人回報華亭陳子龍與河東君柳如是拜訪,安頓在了府中,沈廷揚收拾了一下,才得想見。
“二位,莫要再行勸我,沈某半生沉醉於海運,今日終可踐行,心意已定了。”沈廷揚以爲柳如是與陳子龍是來當說客的,當即篤定的說道,然後把昨晚與孫伯綸交談,且授命水師學堂祭酒和提督水師的事情說了出來。
“秦王已經到了崇明?”陳子龍詫異問道。
沈廷揚微微點頭:“已然下榻府中,陳公子切勿多事,這裡是崇明,便是南京早先得知,也是作亂不得了。”
沈廷揚這話說的毫不留情面,直言崇明是沈家的地盤,誰人也動不得孫伯綸。
柳如是拉住陳子龍,道:“五梅公多慮了,我與子龍並非爲南京當說客而來,事實上,我二人與南京士林已然決裂了。”
陳子龍二人一起把媚香樓的事情說了出來,沈廷揚臉色大怒:“侯方域真是恬不知恥,聖賢書都是讀到了狗肚子去了,氣煞我也。”
“二位,何不隨我北上,爲朝廷效力?”沈廷揚想了想,出言勸說。
陳子龍微微搖頭,說:“我二人乃是大明百姓,忠心不悔,如今秦王地位未定,一日不還政於天子,我二人一日不北上。”
“人各有志,也是勉強不得了,陳公子,此次沈某北上,除了拜見天子,定要是到忠烈夫人墓前祭奠的,若陳公子有祭文,沈某也可代爲祭奠。”沈廷揚當即說。
陳子龍與柳如是滿臉歡心,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煩請五梅公贈予紙筆,我二人定要是聊表寸心的。”
沈廷揚派人去取紙筆來,問:“二位是否見一見秦王,沈某可代爲通報。”
柳如是道:“秦王向來不喜江南士子,子龍怕是求見不得,至於如是.......。”柳如是握住愛侶的手,說:“如是心有所屬,將爲新婦,面見秦王,多有不便。”
沈廷揚道了一聲恭喜,沒有再堅持,孫伯綸這個時候應該知道二人來了,若是想見自然是會召見的。
沈廷揚忽然想起一事,說:“沈某還有一事,希望子龍相助。”
陳子龍道:“五梅公切勿客氣,你我選擇不同,乃是政見不一,皆是爲國爲民之大道,切勿因北上之事壞了你我之間情義,若有事相托,子龍定然全力以赴。”
沈廷揚道:“崇明乃是江南腹地,想來南京不日也會知我北上之事,因此我與秦王商定,五日內啓程,子龍也知我沈家家大業大,一時半會如何妥當,族人、附屬還能隨船北上,可產業是帶不走的,若留着,終爲南京所趁,不如賣予子龍,也好不讓這些產業用作資敵助虜,如何?”
陳子龍自然願意,他臉色爲難,說:“只是子龍此次前來,並未曾攜帶銀兩,而且子龍家資微薄,也難照顧周全啊。”
沈廷揚哈哈一笑,說:“家財產業什麼的,沈某不放在心上,只要莫讓其被那些貪財腐朽之人奪取便是,銀兩什麼的,更是不用提,只要子龍與我立下字據便是,遺留產業便是你的了。”
陳子龍道:“如此便爲五梅公代爲掌管,他日有機會,自然歸還。”
不多時,沈廷揚拿來諸多地契文書,從中挑揀了近三分之一出來,多是沈家的房產、田畝,想來這些都要要被抄家充公的,若給了陳子龍反而是害了他,其餘多是沈廷揚私產,或者與其他商賈、勢家合辦,沈廷揚立刻轉讓給了陳子龍,柳如是在一旁算着,心道這些產業價值已過五百萬,沈家沙船幫果然名不虛傳,而沈廷被說服,丟棄這麼多產業北上,也可見孫伯綸的能耐了。
四日之後,二百餘艘大沙船載着沈家直系族人還有蒐羅來的水手、船匠共計三千餘人北上,還有沈家諸多財貨,陳子龍與柳如是目送船隊離開,柳如是道:“秦王果非凡人,惹的天下豪傑效力,真不知是大明之福,還是大明之禍啊!”
陳子龍道:“罷了,罷了,你我還是速去松江吧,莫讓鄭公子等急了。”
二人手挽手,走過河堤便的柳林,看着堤壩兩岸野花叢生,心中歡暢,幾個婢女和僕人稍稍拉開了距離,而在柳林之中,當初在長江上攔船的錦衣衛千戶頭戴斗笠,着漁夫打扮,看了一眼花叢中笑談的二人,吹了一聲唿哨。
二十餘人跑了出來,那千戶說:“陳子龍裡通北府孫賊,與沈廷揚一道反叛,我等今日定要殺得此人?”
“那個女人呢?”
“大人,不應該是抓了,交由衙門審訊嗎?”
幾個手下問道,那千戶瞪了二人一眼,說:“放屁,此乃侯大人的命令,豈是我等可以理解的,殺死陳子龍,至於那個女人,定要毫髮無損纔是,聽說,首輔錢大人對她仰慕已久,若得此女,想來不會虧待我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