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倫緩緩轉過頭,正色說道:“五年前,那場婚禮過後,當大伯得知大伯母急需做腎臟移植手術時,他私下去了醫院,找到主治醫,做了各項指標檢查。你們根本不知道,檢查結果出來之前,他有多心急多忐忑多懊悔。他心急大伯母的病情,忐忑自己的腎臟不匹配,還懊悔是自己害了你們母女害了大伯母的身體。”
說到此時,唐大少爺不免悲痛,“當時,我多少藏了些私心,問大伯,倘若他的指標不匹配怎麼辦?誰知,他竟然告訴我,他已經託人在黑市上高價買腎了,而且他也上了一個什麼狗屁網站,上面都是這種患者留下的信息,有很多家屬因爲無法給親人配型,就和其他患者的家屬交換檢查,如果匹配便交換腎源。他說就是用自己的腎做籌碼,他也要給大伯母換來一顆健康的腎臟,讓她多活二十年。他說是自己欠你們的,就算這樣也無法償還所有罪孽。”
“第二天,當院方傳來消息,說他的腎臟配型和大伯母吻合,可以進行捐獻手術時,他有多高興,他甚至說就算你們母女還是不肯原諒自己,最起碼自己的腎臟能在心愛的人身體裡存活,他們也算是終於可以聯繫在一起了。”
唐振華明白,沒有自己對婚姻的搖擺,絕不會有股佩雲的瘋人院生活,更不會有顧念的未婚生子。
他是一切原罪的源頭,一輩子都贖不了的罪。
顧念愣愣發呆,一滴淚悄悄滾落。
時林昆拍了拍妻子的肩膀,接着問道:“阿倫,這麼大的事爲什麼不早點告訴時家?”
“我倒是想,但大伯就是不讓,別說你們時家,就是我們唐家,也僅僅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內情。”
唐振華擔心人多嘴雜亂說話,又擔心年邁的父親不能接受這件事情,最終選擇守住這個秘密。
倘若不是上手術檯之前,需要親人簽字,他或許連親侄子也不肯告訴。
“念念,人活一世,能有幾個五年,”唐倫嘆息着,神色黯淡,“剛纔醫生已經說過,換腎之後,病人能活到十年的僅有5%,或許大伯他根本靠不了幾年,你真的要等到有一天他不在了,才肯原諒他嗎?”
顧念不知所措,“我……”
“念念,人的一生不能因爲恨而活着,你原諒了我,原諒的唐貝、唐箐,甚至連朱玲也可以暫時放下,爲什麼偏偏不肯放過大伯呢?”
這一點,連顧念也解釋不清,她對生父的恨深入骨髓,一時一刻都無法忘懷。
或許是因爲唐振華是“罪魁禍首”,也或許是因爲他虧欠自己十幾年的父愛,也或許是因爲所有人對最親近的人總是愈加苛刻,總之,她就是看他各種不順眼,每次看到他就是想諷刺嘲笑幾句,看他痛苦難堪尷尬,就像是爲自己爲母親出了一口氣似得,心中就會莫名生出一種大快人心的笑意。
唐倫的話雖然沒有直接指責,卻讓顧念心中悍然。
誠然,她不否認自己不是個心胸坦蕩的女人,大概是遭受過太多的磨難和背叛,她的心相比少女時期,確實恨了許多,也更堅強更冷漠更寡淡。
就像面對秦朗的死訊,顧念的確也相當難過,但並沒有流露在表面,沒有表現出多大的情緒波動,就連秦母李芬也當面罵過她冷血無情。
只是每到夜深人靜,丈夫熟睡之時,她會一個人悄悄來到畫室,偷偷打開抽屜,取出那枚用人的手指骨做成的吊墜,攥在手裡,貼近心口,回憶那段青蔥戀情的同時,眼淚就會止不住氾濫。
並不是她還想着初戀,而且她對那段歲月的祭典。
此刻,顧念心中的那段防線早已崩塌,但她還是一如既往,臉上掛着漠然的面具。
唐倫氣不過,質問道:“念念,我說了這麼些,你真的一點都不感動嗎?”
時林昆擺了擺手,示意對方不要再說了,他拉着顧念的手,兩人一同來到病牀前。
彼時,唐振華已然悠悠轉醒,動也不能動,意識依舊是混混沌沌的,但他總算再度睜開眼睛。
時林昆用餘光掃了一眼妻子,見她雖然表情木訥,但眼波又微微閃動,便以心下了然。
他微微躬下身子,畢恭畢敬地說道:“謝謝您救了我岳母,岳父您辛苦了。”
“岳父”兩個字,算是間接承認了對方的身份。
唐振華的眼睛微微張大了一些,嘴角泛起點點笑容,他輕輕點頭,沒有說話。
時林昆又用肩膀撞了撞一旁的妻子,意思是讓她也說話。
顧念很猶豫,咬着嘴脣,始終沒有吭聲。
“念念,你……”唐倫很不滿意。
唐振華卻擡手拍了拍侄子的手臂,告訴他不要多事。
這時,男醫生擺了擺手,對兩名護士說:“快把病人推回病房。”
“是的,大夫。”
就在醫護人員七手八腳,將病牀朝電梯方向推去的時候,一記低低又清甜的聲音傳了過來:
“爸爸,你多保重!”
這聲音雖然不大,卻清清晰晰地傳入在場每個人的耳朵裡。
說實話,顧念說完這句話,自己已經後悔了,尤其是那個稱呼“爸爸”,她有多久沒說了,連張嘴都生澀至極。
手術牀停了下來,牀上的男人費勁力氣,用雙臂支撐着自己,試圖坐起,但幾次掙扎都沒有成功。
唐振華在唐倫的攙扶下,終於露出半顆腦袋。
他身子太弱,根本說不出話來,但臉上卻綻放出苦澀的笑容。
終於,唐振華回了一句,清清地“哎”了一聲,算是做出肯定的回答。
繼而,他用粗糙的大手捂住臉頰,嚎啕大哭。
這一聲“父親”,不知道遲到了多少年,但好在爲時不晚,唐振華還健在,往後,他們父女還有更多的時間去彌補曾經錯過的親情。
“大伯大伯,您別哭了,注意身體。”唐倫抽了抽鼻子,“您盼了多久,才盼到今天,念念終於承認您這個父親了,您更要照顧好自己。”
“嗯。”唐振華不斷點着頭,算是迴應。
病牀被醫護人員推遠,男人悲壯的哭聲卻還是在人們的耳邊縈繞。
顧念靠在時林昆懷中微微哭泣,所有人無不動容。
在場,只有朱玲一個人站在原地,心裡冷透。
她最不希望看到的一幕最終還是發生了,顧念原諒了唐振華,往後他們一家三口重新和好,而自己最多像個挑樑的小丑,在他人的故事中匆匆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