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赫泉渾身僵硬。他也不能抑制自己的感情,耳旁似乎響起古老的壎曲,空闊虛無而又滄桑。是啊,他爲什麼不能多給她一點愛?他爲什麼不能去看看她?陸赫泉似乎把握了身邊的每一縷幸福,卻沒有把自己的幸福分一點給她,你陸赫泉怎麼這樣自私啊?她看似安詳地離開,但更像一個疲憊的旅人終於放下了行禮,開始一個永恆的安歇。
我是一個沒有過去的女人,當她寫這句話時她會不會停下筆沉思?她的神情該幾多凝重啊。過去和現在,夢想和現實,都捱得那麼近,卻是兩個世界,一個虛無一個凝重,一個縹緲一個沉雷。一個美麗的女人,卻不敢面對過去,她生到這個世上該有多少痛苦啊?
人一生都會獨自走過一片沙漠,陸赫泉想起她的話。而今她不能走出這片沙漠,也被沙埋了。沙漠是無時不在,是無邊無垠的。沙漠是單調的,可他們卻有着複雜的思想。爲什麼要走出沙漠,爲什麼他們不能幻化成一粒沙?
陸赫泉就這樣胡思亂想,陳緣竹還倚在他的胸脯上哭泣,陸赫泉的眼淚也流淌下來。
書是《愛情書》,就是雲沫曦據以事實對以前的作品加以修改的修改稿,陸赫泉想這是揭開雲沫曦死亡的一把鑰匙。也許打開了,陸赫泉該是離開這個城市的時候,不是來這個城市就是爲了好好活着麼?
看了序言,就把文稿合上,放到陳緣竹的包裡,想回去再看。
陳緣竹看到他面如槁木死灰,也就沒有說什麼。
到了塔村,他們下了車。陸赫泉要去江邊把雲沫曦的骨灰灑進塔河。這個女人死了還要呆在這個城市裡,這是爲何啊。陳緣竹不想跟他一起去,徑直回了住處。陸赫泉走着去江邊,心情沉重,陷入莫大的恐慌裡。她竟會是賀蓉的姐姐,這是什麼呀。陸赫泉生氣地拍打路邊的電線杆。他們都自殺了,自殺成了這個時代的一種病症。真是可悲,一羣可憐蟲,可憐蟲。陸赫泉淚如泉涌,混在涼涼的風中,分不出所以然來。
這個時代教會我們怎樣生存,卻忽略了讓我們怎樣面對死亡;教我們怎樣活得偉大,卻沒有教我們怎樣死得光榮。我們在死亡面前是脆弱的,不比一棵樹,一棵草來得堅強。當死亡扼住我們的喉嚨,我們沒有抗掙的勇氣,我們只有被殺戮。世俗也僅僅教我們爲生存而生存,卻沒有說明生存的意義。關於生存的意義,流行的說法不是過於崇高就是過於卑劣,空洞得有些虛僞,是我們不需要的。而我們需要的又是什麼?
又想起《愛情書》序言中的話:
我們來到這個城市,原本爲了更好地生存,然而我們卻掉到一個空洞中,被無形的網捕獲。璀璨的燭光,吸引了飛蛾,卻要無情地燒死它們。城市給了我們希望,可是我們不是被它捕殺吞食就是被它奴役控制。我們無助地面對冷漠孤獨,精神被抽空,靈魂被掠奪,慾望被歪曲,肉體被摧殘,這就是這個城市給予我們的……
剩下的記不起來,陸赫泉回去要好好地研究那本書,看看雲沫曦爲什麼死。
陸赫泉以前看到這段陳述只覺好笑,既然城市這麼可惡,那他們完全可以離開啊。可是現在,陸赫泉卻深有感觸。雲沫曦就是在這個城市中精神被抽空,靈魂被掠奪,慾望被歪曲,肉體被摧殘,直至現在的死亡。雲沫曦爲什麼在絕望之餘還不離開這個城市?而今死了還要留下來。又想起羅小嚴,他對城市無望之時,他也沒有離開。也許,包括你陸赫泉自己,將永遠被這個城市捕獲,再也不會離去。
來到了江邊,把報紙打開,看着那小巧的瓷壇,淚水涌出眼眶。人死了,就剩下這麼一罈灰,誰都不會例外,不管他生前是偉人還是凡者。陸赫泉想起《漁夫和魔鬼》的故事,巨大的魔鬼卻能夠被小小的錫瓶裝下,死亡面前,誰都是平等的。
陸赫泉一把一把地把骨灰灑進塔河。江水黝黑,很快水面上的一層白粉沉了下去。就這樣,一把把,她將沉眠。
回到家,聞到焦枯的味道,以爲是陳緣竹煮飯燒糊了。
“陳緣竹,你在做飯啊,飯糊了。”
然而沒有人回答,陸赫泉看到房間有煙,忙過去看。只見陳緣竹坐在那裡流眼淚,面前的鐵盆裡燒了一疊紙。爲死者燒的火紙,陸赫泉腦海中涌出這一荒誕而真實的念頭。可是看到盆裡還有一條沒有燒完的木條,忽然醒悟過來。
“陳緣竹,你在做什麼啊,是不是文稿?”陸赫泉激動起來,跑過去看。
陳緣竹沒有理會他,一萬分地失神,嘴中嘟囔說:“你竟和她有過過去啊。”說着眼淚漣漣。
陸赫泉感到絕望,陳緣竹真把文稿燒掉,也把那個男人連同賀蓉那張照片以及鏡框燒了。
“陳緣竹……”陸赫泉緊張地按着她的雙肩。
陳緣竹顯然被他的舉動嚇壞,愣愣地看着他。
既然成了事實,又能怎樣啊,陸赫泉無力地鬆開手。
“她是賀蓉的姐姐,你燒燬的書是唯一能夠解釋雲沫曦死亡的線索。”陸赫泉對着陳緣竹搖了搖頭。
陳緣竹吃驚地看着他。
“你說什麼?”顯然她不相信。
“燒了,隨逝者一起去了,所有的一切都在火中飛揚。”陸赫泉說完,忽感到自己輕鬆了許多。
房間裡旋過一陣風,盆裡的紙屑隨風飛起幾片,黑的,綠的,像飛舞的蝴蝶一樣。
陸赫泉很快原諒了陳緣竹。想來,對於追尋雲沫曦的死已經沒有什麼意義。此前已經看過她的作品,從她的作品中能夠窺視到她死的原因。雲沫曦,她是那個冰清玉潔的助理,還是那個淪落風塵的舞女?無從得知,一切即將展現眼前,卻又都隨那本書的燒掉成爲湮滅。至於故事中的主人公怎樣,或者那本書裡存不存在虛構,都不重要。死總是有理由的,死也是最自我的抉擇,她一定不希望死後有人來探究她的死。
同時又想,幾個病態的人並不代表一個時代,他們死了只是少數人的失敗。
而他們還是要好好地生存,活成大多數。可是,他們成功嗎?
這倒是實話,社會上的大多數人都會健康地存在,都要老死病死,而不會自殺。即便他們青年中有幾個自殺了,可大多數還是會積極健康地活下去。可是,這意味着他們成功嗎?
過了一段懶散的日子,年關到了。陳緣竹回家過年,她說她母親身體不好,表哥又要結婚,所以必須回去。
陸赫泉在年二十九才放的假,在一個多星期的假期裡,他把自己擺設到居室裡,沒日沒夜地上網,玩遊戲,聊天,看電影。日子很簡單,偶爾曉倩叫他出去喝早晚茶,或者去酒吧,或者蹦迪廳裡忘我一陣。曉倩的假期也很短,過了年就要考試,所以她們要補課。
這天,他們在曉倩的住處看幾張新影碟,都是美國、日本的恐怖大片,加上曉倩房間燈光黯然,看得兩人心驚肉跳。曉倩一個勁往陸赫泉身邊擠。
“你不是說最愛看恐怖片,卻是一個膽小鬼。”他取笑她。
“還笑我,你的心就快跳出來了。”曉倩擠巴着眼睛偷笑。
“你說你爲什麼要看恐怖片?”
“刺激啊,特別是一個人,熄滅燈,看着看着人就會擠進被窩中,哆嗦個不停。”曉倩說着就往被窩鑽,把冰涼的手放到他的身上,陸赫泉涼得忙推開她。
“怎樣,剛纔那感覺像不像鬼觸身?”她笑嘻嘻地說。
“拉倒吧,以後不準一個人看恐怖片。”陸赫泉感到一個人看恐怖片實在可怕。記起大學時,有幾個女孩喜歡看恐怖片,一遇到驚險的地方,音樂陰森森的,女孩們就開始亂叫起來,實在好笑之極。
看完恐怖片,曉倩起身換了影碟,很快畫面出來男女的畫面。陸赫泉心裡一緊張,感到曉倩實在出人意外。
“從那裡搞到這些片,有些場面很噁心的。”還是盯着畫面看。
“別假正經,你可是說過,男女之間粘粘糊糊都高尚得狠。”她說着倚在他身邊看起來。
“這不同,這裡面許多動作都是騙人的,而且太下流。”陸赫泉實在不知怎樣評價這些片子。
“說實在,我第一次看時嘔吐了,可是我就是爲了適應這些。”曉倩憂鬱地說。
陸赫泉不再出聲,隨着畫面的進度,他血脈膨脹。他摟了曉倩親吻她一下,曉倩也燃燒起來……
當他們平靜下來,電視裡的畫面也停滯下來。曉倩看着那畫面,依到他懷裡。
後來他們伏在牀上,那時陸赫泉感到困倦起來,有些想睡。曉倩遙控着電視,來回變換着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