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氣爽的十月夜, 我趴在院裡的石桌上瞧星星。小芷說去廚房備些小菜給我下酒,我確信院子裡除了我再無旁人。
忽然,那槐樹樹梢上有一團黑影掠過, 我猛地一個激靈, 從石凳上蹦了起來。
只聽倏地一聲, 一個白色的東西從樹梢上無比精準地扔到了我的面前, 我彎腰拾起這包裹在石子上的布條, 在面前鋪展開來。
布條上寫的有字,字跡不屬於我熟悉的任何一個人。
細細辨認着布條上的字跡,我的腦袋被布條上的這一個大字震得一陣木然。
飄渺宗已滅, 醉雞。
醉雞。
我本能的想到了那個刺客,當初我託他替我走一趟, 去給我的哥哥們帶個消息。
我的手都是顫抖的, 腿軟的厲害, 幾乎站不住。
小芷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她放下盤子, 過來扶我,瞧見我神色不對勁,小心翼翼地往我額頭探來,驚呼一聲,“小姐, 這是怎麼了?怎地額頭一層汗。”
明明是涼爽的十月, 院子裡吹着涼風, 樹梢搖曳着。
可是, 不光額頭上, 背後亦是冷汗涔涔。
我在想這幾個字的可能性。
當初爹孃和哥哥們送我來秦府的理由是,飄渺宗有一件事情需要處理。可究竟是什麼事情, 需要處理這麼久?還非得把我送走才行?
還有……
想到一個可能,我的腦袋頓時發麻。
秦逸他爲什麼,要阻止我回到飄渺宗?現在想來,我不過是要回家而已,秦逸爲什麼不許?
不,他不是不許,他只是一再推諉。
我緊緊攥緊手裡的東西,決定去找秦逸問個究竟。
去往琢玉居的這一路,彷彿每一步都踏在雲上,輕飄飄的。
令我失望的是,秦逸並不在書房。院中小廝告訴我,說秦逸白日出府未歸。
我決定坐在他的書房等他。
一屁股坐在他常坐的位置上,我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腦袋亂成了一鍋粥,抱着頭趴伏在案上。
身邊書本被我推下案去,我迷迷糊糊地蹲下身去拾案上的書,並把書一本一本的摞回原處。
我發誓我並不是故意要去翻秦逸的東西,只是在拾掇的過程中,一封信從他的書裡抖落了出來。
輕飄飄的,像片落葉似的落到了地上。
秦兄親啓。
這字跡很熟悉,是大哥的,我不可能看錯。
雖然曉得偷看別人的信不是什麼好的行爲,但我這個時候已經無暇去考慮應不應該的問題了。
小心翼翼地拆開信,翻開折的整整齊齊的信紙。這是我讀的最認真,最小心,也是讀的次數最多的一封信了。
秦兄,你帶的消息我們收到了。父親說,這是當年欠下的業債,躲不開的。避世逍遙山的這些年,其實是從閻王手下偷來的。既然是躲不過的禍事,那就不躲。只是,當年那事發生時,小妹剛出生,鮮少有人知曉她的存在,倘若她能躲過一劫,便是萬幸了。
我這個人笨,笨到了極點!爲什麼爹孃哥哥這麼反常的舉動沒有瞧出來!爲什麼傻傻的,任由哥哥送我來秦府!
還有……還有秦伯母說的,什麼當年的事?究竟是什麼?!
我覺得自己好像深處於一個巨大的謎團之中,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清醒着,他們清醒的看着,安排着,決定着。
我跪坐在地上,窗外的風愈發的猛烈起來,窗戶被吹地咣噹作響。
不曉得過了多久,房門被人推開,冷風灌了進來。先前竟沒有感受到這風竟然這麼冷,冷的讓我恨不得團成一團。
我緩緩擡頭,試圖透過朦朧的視線看清越走越近的人。
我清晰地看見秦逸向來波瀾不驚的臉慌亂起來,目光落到我攥得緊緊的那封信上,眼睛裡閃着驚疑。
“你……”
忍了許久的眼淚洶涌而出,我聽到我的聲音都是顫抖的,那種彷彿一張老琴一般震動着發出的喑啞的,從喉嚨深處溢出的聲音。
“這封信,怎麼……一回事?”我看着他,一動不動的看着他。看他又會怎樣笑着,編出那些騙我這個傻子的謊話!
“小四。”他眼神躲閃地矮身把我一把攬進懷裡。
我只覺得一把刀狠狠的插進了我的心裡,顫抖着脣,抵住他的肩膀,嗚嗚地哭了起來。
“你的爹孃,你的哥哥,他們這樣處心積慮的瞞你,不過是因爲怕你傷心,他們最怕你傷心。”秦逸把我摟地緊緊的,一手放在我的背上撫摸着。
“而我……”他頓了頓,在我的耳邊說,“也怕你傷心。”
“你騙人!”我再也不相信這個大騙子的話了,“這封信,也是你故意僞造的對不對?我的哥哥們,他們還好好的,前幾天三哥還給我寫了信,說他們一切都……一切都好的!”
“是。”秦逸對我無比順從,手足無措地伸手來揩我的眼淚,“是我騙你的,你的爹孃和哥哥,他們都還好好的。”
“我要回去,我現在就要回去!”我說,“你不要再阻止我了,我一定得回去!”
“不行。”秦逸堅持道,“你現在是我秦逸的表妹,是我秦逸未過門的未婚妻,你和飄渺宗沒有一絲一毫的瓜葛!”
“……”我奇怪的瞅着他,“你……你在說什麼?那是我的家!我不是你的表妹,我不是!”
“是!”秦逸固定住我用力掙扎的雙臂,在我耳邊一遍又一遍地強調,“你是!”
“我說了我不是!”我大聲地吼道。
秦逸再次把我攬進他的懷裡,“唐小四,你是個孝順的姑娘,你爹孃希望你安穩地過完這一生,你怎麼能辜負他們?”
“……”
孝順的姑娘,這簡直是對我最大的諷刺。
“你知道嗎,我娘走的那一天,我也是同你一樣,覺得彷彿有人跟我開了一個玩笑。我娘她不告訴我她病了的事情,也是希望我不要太難過。”秦逸抱住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聽到他的聲音。“你經歷的現在,我經歷過,我懂這種難過。”
“不……不一樣……”我想起他那時候的樣子,跪在靈堂上三夜,不吃不喝不睡,像個木樁子似的。他說他跟我是一樣的經歷,可是我覺得我難受地快死了,想要狠狠的大哭一場,秦逸他……爲什麼當時一滴眼淚都沒有流呢?
“唐小四,人跌倒了不是哭一哭就能過去的,更重要的是怎麼站起來。”他這樣說着,突然攬住我的腰肢,將我橫抱起來,輕放在他書房的小榻上,從袖子裡掏出他的帕子來,仔仔細細地替我揩眼淚,“若什麼事情哭一哭能過去,這世上,還有什麼過不了的呢?”
我用力地咬住嘴脣,一口一口地吸着氣。秦逸說的對,哭解決不了問題。
雖然心裡難過,但我堅持着,不哭。
“你能告訴我,我大哥信裡說的,多年前的那件事情,是什麼事麼?”過了很久很久,情緒終於慢慢平息之後,我問秦逸。
“唐小四,你第一次見到我是什麼時候?”
我不明白他爲什麼會問這麼不相干的問題,但我相信他有他的理由。
“是我大哥……送我來上京的時候,他送我到城外,你來接我。”提起大哥,我忍住鼻子的酸意。
“對。”秦逸說,“這是你第一次見我,可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是在十四年前。”
“十四年前?”我驚道,“那不是……我剛出生的時候麼?”
“這件事情,若要論起,便不得不追溯到那時候了。”秦逸摸了摸我的腦袋,“你一定不曉得,你爹其實是當年晉王旗下有名的謀士。晉王事敗伏誅後,他的門客們皆被牽連,伯父聽聞風聲,連夜潛逃。”
秦逸說着,長長地嘆息道,“那時你剛出生一月,尚在襁褓中,便被匆匆帶離了上京。”
“可是我爹爹他不是個惡人……即便……”我微微地哽咽了,“即便他做過什麼惡事,可他收留了這麼多無家可歸的孤兒,難道就不能抵消掉他的罪麼?”
“法不容情。”秦逸搖頭說,“況且那是謀逆的罪名。”
“那我的孃親,我的哥哥!他們也都有罪麼?!”我暴睜着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眼花在眼睛裡打轉,拔高了聲音,痛斥道。
其實,我也知道,這一切跟秦逸又有什麼關係呢?他不過是一個受人所託的故人,他什麼都沒有做錯,不應該忍受我的指責。
我不應該跟他耍橫,我甚至都沒有理由在他的面前哭。可是我難受,我難受地恨不得拿一把刀出去找人打架。
“他們沒有罪。”秦逸抿着脣說,“可一家人是一個整體,牽一髮而動全身你懂麼?”
他注視着我,循循善誘道,“就像日後,若我出了什麼事情,你也是這樣,會被通緝,會被殺頭。”
他說完這句話,頓了會兒,又問,“你怕麼?”
“我怕。”我誠懇地回答道,“我怕死。”
他的神情不無失望,卻又笑着說,“你果然是個怕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