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鹽漕轉運使衙門。
聞報,宋寧忍不住笑了:“竟然開衙了?這是擺明了要將楊奇這個江南藩鎮徹底架空啊,這位孔郡王的手段不可謂不狠。還打着皇帝的旗號設立所謂的神龍衛……嚇唬誰呢?嚇得住楊奇,本官卻不懼他這一套!本官執掌江南鹽漕,不受地方節制,直歸朝廷統轄,你又能耐我何?”
宋寧轉頭望向自己的兒子宋彬:“我兒,楊奇那老東西反應如何?”
宋彬笑:“那老傢伙真是沒膽,竟然稱病不出,任由劉平山那些夯貨排着隊去孔晟那裡輪番獻媚稱臣,簡直是笑死人了。”
“父親,他江寧郡王府的權勢再大,也與我們宋家無關,前幾日,按照父親的吩咐,我已經派人去郡王府送上賠禮之物,所謂殺人不過頭點地,他若是還要揪住不放,那就是自討沒趣。”宋彬又道。
宋寧笑了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沒有什麼好怕的。不過,當日望江樓之事,確實是我們宋家理虧在先,宋安那孽障……但本官已經當面賠禮道歉,給足了他面子,若是他還是要借題發揮,本官也不懼他!”
“本官把持江南山南半壁鹽漕,麾下三千鹽漕精兵,驍勇善戰,就是楊奇,都要畏懼本官三分,何況是他!”宋寧冷冷一笑:“你且去吧,繼續去江南軍中當差,也替爲父觀察他們兩家的動靜,隨時來報。”
“兒子領命!”宋彬躬身施禮,然後轉身悄然退去。
宋寧望着宋彬離去的背影,嘴角慢慢噙着一絲冷笑來。
當然,孔晟開衙在他心中其實也攪起不小的波瀾來,他的內心遠不像他在兒子宋彬面前表現出來的這麼輕描淡寫和平靜,只是故作平靜和平淡而已。
只是他執掌江南經濟命脈,鹽漕重事,朝廷都要忌憚三分。再加上他在江南多年,與江南商賈家族利益休慼與共,早已捆綁成一榮俱榮共同進退的利益集團,這些商賈雖然沒有權力,但卻掌握着江南半數以上的財富,在這個有錢能使鬼推磨的時代,還有花錢辦不了的事情嗎?
而這麼些年了,拿宋家錢的朝廷權貴也不在少數了。朝中有人好做官,宋寧就不信了,就憑自己背後站着很多個大人物,孔晟還能怎麼樣。
如果孔晟不動宋家,宋寧自然會隔岸觀火。但若是孔晟主動向宋家下手,那麼,宋家或者說是宋寧的反彈也必然是無比激烈的。
城外。
春風漫卷過江面,波浪起伏。一百多名青衣騎士列隊在江邊,面色肅然,清一色的制式軍用陌刀,這個冷兵器時代最先進也是最具有戰鬥力的裝備兵器。
這批前日抵達江寧的神龍衛奉命而來,帶隊的是千夫長羅勇。羅勇原先是禁軍校尉,昔日也是孔晟麾下夏邑軍中靠戰功崛起的青年將領之一,後被孔晟選拔進神龍衛中任職,是神龍衛中的中層指揮官。這一次羅勇突然受命帶一支百人隊開拔江南,在開拔之前,神龍衛副使張巡親自宣佈皇帝詔命,這讓羅勇心下無比歡喜。
外人很難知曉孔晟在神策軍中無與倫比的威望和影響力。像羅勇這樣的青年將官,幾乎就是孔晟的鐵桿擁躉,只要孔晟一聲令下,他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能來江南在孔晟麾下效命,對於羅勇來說,是一種幸事。
所以羅勇這支隊伍晝夜兼程只用了十幾天就渡江抵達江寧。
一騎從江寧城城門方向馳過來,遠遠高呼道:“郡王有令,召神龍衛入城!”
羅勇面色一肅,翻身上馬,在馬上高高舉起手裡的陌刀,朗聲大喝道:“神龍衛所有,聽令,入城!”
羅勇手裡的陌刀在半空中劃過,捲起一道寒氣森然的光弧,爾後羅勇一馬當先,馳在了神龍衛騎兵隊的最前頭。
而在羅勇身後,神龍衛陣型井然有序,兩人一組,動作整齊劃一,連胯下馬奔馳的頻率和幅度都幾無誤差,裹夾着漫天的煙塵,如同一陣青色的旋風沿着官道衝進城去。
街道兩旁人聲鼎沸,圍觀看熱鬧的百姓商賈販夫走卒摩肩接踵。這支不是軍隊但軍容軍紀嚴整絲毫不亞於軍隊的尖端武裝力量公然入城,在江寧城中掀起了滔天風波。
神龍衛?!!
對於江南人來說,這是一個新生事物,也是一個披着神秘外衣的國家機器。很多人當時都不曾意識到,神龍衛入主江南,成爲孔晟掌控的影響整個江南政經大勢的一把利刃,也變成懸在很多官員頭上的一把鋼刀,讓貪官污吏寢食不安。
從始至終,孔晟都沒有拋頭露面。但就在同一天,江寧郡王府直屬的江寧鐵騎營宣佈正式成立,正副統領分別爲從四品的宣威將軍李彪、李虎。雖然鐵騎營只有五百人,但統領卻是四品武將,這五百人更是京城禁軍精銳中的精銳,消息傳開,更是成爲街頭巷尾江寧人的熱門談資。
很多人心頭都浮起一絲凜然:這位江寧郡王要幹什麼?
但與衆人的期待或者說是猜測不同的是,江寧郡王府依舊沉默着,孔晟這個江寧郡王遲遲沒有在城中現身,隱在府中閉門不出。
煙雲八苑。
此刻這座江寧城中的紅燈區其實大不如前了,原先是因爲中原叛亂,在江南躲避戰亂的商賈諸人幾乎都集中在江寧城中,揮霍消費。也有不少來自於中原的大家族選擇遷徙江南暫避一時。
而隨着中原亂定,天下安然,尤其是長安這等大城市恢復秩序和繁榮之後,很多有錢人就開始外流,這直接導致煙雲八苑的妓院生意大爲蕭條。
從去年下半年以來,各妓院的生意總量至少下降了五成以上。不過,此處仍然是宋安這種青年紈絝流連忘返的溫柔鄉,也是當前城中唯一的一處風月娛樂場所。
清林閣,目下城中最當紅的頭牌歌姬薛晴的寓所,實際上就是相當於後世的豪華夜總會,除了薛晴本人賣藝不賣身之外,清林閣還擁有幾十名可以獻身的美嬌娘。
宋安這一段時間看上薛晴,每日呼朋喚友在清林閣大把大把花錢,只是這薛晴頗有個性,堅持着賣藝不賣身的原則,儘管宋安軟磨硬泡,還是沒有上手。不過,宋安倒也不着急,反正以宋家的權勢,薛晴早晚是要屈服的,他就不信一個妓女敢跟宋家對着幹,他這個宋家公子肯上她,那是她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從上午時分宋安就帶着一羣少年無賴在清林閣喝花酒,一直到午後,就都基本上喝了一個七八成醉。這些紈絝本來就不是什麼善茬,酒勁上頭哪裡還管什麼禮義廉恥,各自抱起身邊的美嬌娘就一頭鑽進妓女的香房,開始胡天黑地逍遙快活。
宋安自然也不例外,雖然薛晴暫時上不了手,但不代表他會放過身邊的陪酒女。只是他也是銀樣鑞槍頭,沒有多久,連妓女僞裝迎合的勁頭都沒有展開,他就開始一敗塗地。妓女似乎微微有些失望,不經意間就在神色中表現出來。
也是這妓女活該倒黴,正好撞上宋安今兒個早上剛剛被宋寧教訓了一頓,心情糟糕,無意中變成宋安的出氣筒。
宋安臉色一變,披着外衫就給了妓女一記響亮的耳光,口中謾罵道:“臭婊子,看什麼看,本公子花錢,你就得乖乖伺候着……”
“公子,奴……”
“還敢狡辯?臭婊子你就跟那八景巷的那貨色一樣欠揍,欠抽,孃的,看本公子抽死你!”
香坊中傳出宋安歇斯底里的謾罵聲以及噼裡啪啦的拳打腳踢聲,門外的其他紈絝嘿嘿笑着起鬨看熱鬧,而清林閣的老鴇子卻是急得一頭汗水,想要衝進去救自己的姑娘又不敢,又怕得罪宋家這位公子。而不去吧,看這架勢,沒準就要把自家這姑娘給活活打死。
打死一個妓女老鴇子或許不心疼,但每一個妓女對老鴇子來說都是搖錢樹,滾滾不斷的財源啊。同時還要因此惹上麻煩,妓女在籍,該怎麼向官府交代?
這宋家紈絝下手之狠,在花街柳巷中可是出了名的,上次紅香園一個花容月貌的姑娘就是在他手上落下了終身殘疾,儘管宋家出面花了點錢擺平,老鴇子沒吃什麼虧,但那姑娘可是就慘到了家。一個妓女,一旦失去了討好男人的本錢,結果可想而知。
不過,當如此粗野放肆的所謂“八景巷中的貨色一樣”的惡言從房中不斷傳出,聽得老鴇子和龜公在心急如焚之餘,又有些毛骨悚然,生怕會招惹上天大的禍端。
孔晟的江寧郡王府和官衙就設在八景巷,這已經成爲江寧郡王的代名詞。宋安口口聲聲“八景巷中的貨色”,無疑是對江寧郡王的極度不敬,門外這些紈絝可以裝作聽不見,但清林閣這些人卻不敢啊,萬一讓官家的人聽見,那還了得?
對於市井人來說,宋家固然權勢沖天,但江寧郡王府更是凜然不可侵犯。宋家公子無故毆打妓女倒也罷了,如果把江寧郡王給扯進來,那沒絕對就會釀出大事端來。
肥胖臃腫的老鴇子終於還是撐不住了,她噗通一聲跪倒在門外,哀聲高呼道:“宋公子,這賤婢有錯,您大人有大量,高擡貴手,放她一馬吧!求你了!”
龜公和清林閣的一些下人打手也紛紛稀稀拉拉跪了一地。妓院中平時圈養着不少打手,但這些人不過是狗仗人勢,對普通人倒也狐假虎威,但面對宋安這種權貴子弟,豈敢輕舉妄動?
不多時,一臉怒色的宋安竟然拖拽着衣裙凌亂的妓女走出房來,可憐的美嬌娘頭髮散亂衣不蔽體,被宋安硬生生拖在地上,口中哀呼不絕。
“臭婊子,賤婢!竟敢對本公子不敬!你信不信本公子將你的腦袋砍下來當夜壺?孃的,在這江寧城中,還有本公子幹不成的事兒?”宋安氣急敗壞仰頭向樓上薛晴所在的香房大叫道:“xxx,再不如了本公子的意,順了本公子的心,本公子就拆了你們這座清林閣!”
“xxx,賤人!不就是一個婊子嗎?擺什麼譜?就是八景巷那邊出來的小娘皮,本公子一樣幹!”宋安謾罵連聲,其實指桑罵槐,除了“八景巷那位”就是針對薛晴了。
老鴇子心內驚惶不安,暗暗向龜公使了一個眼色。
其實薛晴賣藝不賣身也算是老鴇子待價而沽的某種考量。每一座妓院都要有一個撐頭的頭牌,會持續給妓院帶來滾滾財源——薛晴這種花容月貌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高級歌姬,自然不能輕易被人梳頭,否則妓院就虧大了。
但宋安這權貴子弟清林閣可是招惹不起,既然宋安已經發了飈,如果薛晴還是“堅持原則”,顯然清林閣是要付出慘重代價的。
薛晴緩緩從房中走出,慢慢下樓而來,她體態婀娜豐腴,面容秀美,天生一身媚骨。但她嬌媚的容顏上卻掛着一絲淡淡的悲哀和絕望,一如過去的柳心如,她因爲才華等身所以心高氣傲,雖然淪落風塵但心有不甘,一門心思留着清白身子選擇一個良人贖身,相夫教子,過上普通女人的生活。
但以她的姿色和名氣來說,她的這種願意無異於空中樓閣。越來越多的權貴子弟看中她,試圖一擲千金爲她梳頭,雖然過去她一直在扛着不動心,但誰也知道,這種抗是抗不了多久的——比如最近,宋家的這紈絝整天出入清林閣,公開宣稱薛晴已經是他的禁臠,外人不許染指。
薛晴可以抗拒一天,卻扛不住一個月。宋家的權勢,不是她一個歌姬可以抗住的。
宋安在清林閣借題發揮鬧將起來,指桑罵槐,薛晴心裡哀傷到了極致。她知道自己這一次很難擺脫噩夢了,而伴隨着她被宋安佔有,她關於美好未來的期許也會隨之破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