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名字,卡洛爾的,卡拉的,那些似是而非的故事,那些一鱗半爪的記錄,包括油畫本身,全然都是虛構的產物。”
男人語氣篤定的說道。
“卡拉呢?莫奈書信集裡提到過一次她的名字,這應該不是虛構的吧?難道說你們想辦法穿越到了一個半世紀以前,收買了莫奈本人麼?”
視頻錄製者含笑反問道。
“哦,當然不,她倒是唯一真實的部分。不過莫奈的、梵高的、雷諾阿或者畢加索的,這些藝術家的一生中給友人寫過的信件不計其數,提到沒名堂的小人物,當然也不計其數。我們只需要買一本回憶集,然後隨便從裡面的角角落落裡,挑出一個無人問津的合適小人物。然後圍繞着它編造一個完整的故事就可以了。”
“卡拉就是你們挑中的合適的人?”
“對,她就是那個幸運兒。”
說話者略做停頓——
“僞造藝術品的精髓就在這裡,真假混雜,真的假的攙雜在一起,纔會真假難辨。百分百的假貨很難騙過所有人。有些人會用殘破的東夏瓷器的底子,搭配一個後期拼解的瓶身,來仿造皇室御用的精品瓷。我們想仿一幅17世紀的名家油畫,想要做到最好,我們便甚至要拿一幅17世紀流傳下來的無名畫家的作品,颳去表層的罩染,然後做二次修改。”
“卡拉就是那位在歷史上真實存在的,無人問津的小人物。用一點點真相做爲底座,然後以此爲基石,拼貼編織出可信的謊言。”話外音說道。
“是的。”
馬賽克遮擋住正臉的男人,似是正在點頭。
“一分真,九分假。”
“那我不懂,爲什麼你們不選取一些更加有名的人物,做爲史上第一位女性印象派畫家這一形象的載體呢?”
一個新的問題被拋了出來。
“這幾天在調查資料的過程中,我注意到網上已經有人把卡洛爾的形象和莫奈的妻子卡美爾之間聯繫了起來。對於你們來說,如果這幅畫是由莫奈的妻子畫出來的,豈不是要比是由莫奈在書信角落中所提到的無名小卒畫出來的,熱度更高,更受到藏界的追捧麼?有點讓人費解啊。”
視頻有片刻的沉默。
“道理也很簡單。”男人緩緩的開口,“費解是對的,覺得費解是因爲迄今爲止,你都習慣了用寫論文的角度思考,而沒有用出貨的角度思考。”
“寫論文的角度來說,肯定是討論度越高,研究結果越具有話題性,越能爲寫作者帶來聲望,無名小卒不如莫奈的妻子。莫奈不如梵高,梵高不如達芬奇……可對出貨的角度來說,不是這樣的情況。這是個話語權的問題,我們不掌握定義莫奈妻子人生的話語權。選取太有名的人,又到造名人假畫的老路子上去了。”
“嗯。”
旁人發出一聲鼻音,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莫奈妻子從生到死,她的一生都是活在公衆視線下,或許她不如丈夫那麼受人關注,但她畢竟是莫奈一生中最爲重要的女人,人生大略經歷能被很多人考證出來。她有一幅印象派作品,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被人遺忘,然後又被後人找到。這個故事沒有問題。若是她有十幅二十幅簽名的印象派作品,結果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都被人遺忘掉了。對於她這樣的半個公衆人物來說,顯然就不太合理了。”
“卡洛爾的真實身份是莫奈的妻子,這個結論對寫論文來說,是利益最大化的結果。卡洛爾的真實身份是所謂的卡拉——這樣的結論對於賣畫來說,纔是利益最大化的結果。”
“因爲你們並不只賣一幅畫。”處在鏡頭外的男人接口。
“老闆要的是能被一直開採的金礦,而非一塊路邊撿到的狗頭金。女性印象派畫家作品的市場成交額記錄也就是百來萬美元上下。對於老闆的生意規模來說,一筆百來萬美元的生意,不是很重要。”
“除非能穩定的生產百來萬美元的交易。”提問者替他回答。
“沒錯。除非能穩定的生產百來萬美元的交易。”馬賽克下的男人用被調音軟件處理過後變得尖細的奇怪嗓音,重複了一遍。
“懂了,卡拉就留下了那麼點記錄,她的人生經歷你們可以想怎麼寫,就怎麼寫。她的作品你們可以想怎麼製造,就怎麼製造。”
“是的。等這篇論文在網上激起討論,獲得認可,我聽其他人說,老闆計劃在明年年初,在歐洲,也許是在巴黎,再放出些‘卡洛爾’的油畫。”
“哦,新的一幅卡拉的畫?”
“一幅、兩幅、三幅,甚至更多。跳蚤市場上撿漏的故事,已經被講過一遍。這次可能是什麼許久未打開的陳年老房的閣樓,或者無人問津的神秘雜貨倉庫角落,忽然被尋寶獵人找到大量珍貴的油畫,這也是藝術市場裡很常見的故事模版。爲什麼以前沒有被找到?因爲以前卡拉的名字沒有熱度。有了顧爲經的論文,於是在各地的藏家有心收集和金錢推動的力量下,一幅又一幅的卡拉的畫被找到。以老闆的能量,想把故事編的合理的方法有的是。”
“甚至可以等這個熱度過去後,再寫一篇有關卡拉的新論文。就說顧爲經接到了一些國際合作的邀請,發現了有關卡拉身份的新信息。我聽顧爲經跟我說過思路,下一個故事……他可能想講卡拉——一個貧窮的女畫家是怎麼在掙扎和質疑中開啓繪畫生涯,並且飽受社會歧視的故事……落魄到吃不上飯的畫家堅持繪畫夢想,好萊塢編劇式的套路,最能激起人們的同情心了。”
男人發出了一聲十分尖細的笑聲。
“你和顧爲經很熟。”
“見過幾次,但他那人有點傲慢,在團隊中也蠻神秘的,地位很特殊。也許他會覺得跟我不熟。”
“也就是說,除了那一封顧爲經在論文中所提到的《雷雨天的老教堂》,你們手中還握有數量衆多的其他‘卡拉’的畫作?”
對話者彷彿抓住了問題的關鍵。
“不,如果一切正常的話,明年的這個時候,我們將會有一整個倉庫的史上第一位印象派女畫家的作品。”
男人搖晃了一下被銬在桌子上的手腕,“現在嘛……失去了整個團隊,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倒是很可能是孤品了。”
……
“說好了保密。我的身份不會被泄漏出去吧?說真的,顧爲經那人在本地有點能量,我不希望被人報復。”
“當然,你放心。”
視頻接近尾聲,桌子背後有人伸手開始收拾面前的訪談文件。
“最後問一個問題,你知道爲什麼是顧爲經麼?爲什麼你的老闆把這幅油畫交到了顧爲經的手中,而非其他人?”
“老闆一直都很喜歡顧爲經。他覺得顧爲經有才華,值得炒作。他又是一個素人,十八歲,履歷清白,沒有任何案底。更關鍵的是——”
“更關鍵的是,他還有點本事。”男人語氣變得有點賤格。
“什麼叫做有點本事?”鏡頭被推進了他被遮擋的臉。
“年初的時候,聽說他用了不知什麼方法,把酒井一成的女兒搞上手了。發這種很有話題爭議性的論文,不是那麼容易的……所以,那麼自然是他嘍。那個妞蠻漂亮的,他有這個本事,我心底也服氣。”
話語裡說着服氣,男人的最後一句話,還是很好的把那種大家明明都在一個團隊裡,但他此刻身陷囹圄,卻有人可以有妞有地位,平常風風光光,一出事還能把自己洗乾淨,立刻轉身潤出國的酸溜溜的嫉妒,表現的淋漓盡致。
視頻就此結束。
界面暗了下去,深色的電腦屏幕上,倒映着劉子明的臉,他的臉面無表情,嘴緊緊的抿着,線條似鐵一樣的堅硬。
巴頌有點緊張。
他不知道人家這樣的反應,到底是對他泡製出的黑料滿意還是不滿意。
“時間太緊了,劉先生,我只有一個多星期的時間來操刀,最多最多隻能給您這樣的東西。放在法庭上,可能很難當作定罪的證據。以我的經驗,拿來做輿論場上的道德審判,肯定是足夠的了。不過若是您願意再多給一點時間,把這件事當成長線委託來做,那我肯定能拿來更有說服力的證據。”
“我甚至能想辦法說服他身邊人開口——去指證他。”
巴頌迫不及待的展現着自己的身爲黑料之王價值,想把劉子明這樣豪氣的大客戶維持下去,將短期委託轉變成長線的合作。
“這種事情,只要有親近的身邊人開口,他就絕對翻不了身。”
在巴頌心中奉爲輿論審判“偉大的”經典案例——MJ的性侵小男孩案裡,邁克爾·傑克遜一開始並不是處在弱勢地位。
邁克爾·傑克遜的社會地位完全不是顧爲經這樣的畫壇小透明能夠比擬的,甚至不是OJ辛普森能夠比擬的。
他火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是全美最有權勢,最受尊敬,可能也是最有錢的黑人,放在世界範圍內,應該也只有當時政壇的曼德拉能夠跨界橫向對標一下,
全球以億計的粉絲,甚至連那位宣稱被性侵的小男孩的母親都是傑克遜的歌迷,她對外明確宣稱,認爲MJ不可能會做這樣的事情。
辛普森能請的起夢幻律師團。
邁克爾·傑可遜當然也能請得起最專業的輿論公關人員和辯護團隊。
在這種情況下。
案件發酵的初始,邁克爾·傑克遜就差一點點,就把宣稱他的孩子被MJ性侵的醫生父親釘死在了敲詐勒索罪的被告席上。
就差那麼一點點,整個案件就會消弭於無形。
而扭轉案件的關鍵人物出現了,MJ的親姐姐拉託亞·傑克遜忽然跳出來宣稱說,自己瞭解自己的弟弟——“他就是那種會做出孌童行爲的人。”
瞬間,輿論兩極反轉,全美譁然。
流行天王的親姐姐站出來宣稱MJ是個戀童癖,世界上還有比這更鐵一般的證據麼?沒有人會在意拉託亞·傑克遜和整個傑克遜家族的關係十分糟糕,沒有人在意姐弟兩個人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面。
所有人都只在意,那人是他的親姐姐。
多年以後,拉託亞在採訪中承認,她是受人蠱惑,才被引導在採訪中攻擊自己的弟弟的,她在當時說了謊。
輕輕的一句話,便幾乎葬送了MJ龐大的商業帝國。
成功案例就在那裡。
巴頌詳細的調查了顧爲經的家庭背景,他遞給劉子明的個人資料可不是爲了搞清楚顧爲經在學校裡校園生活是否愉快,拿了多少個“A”的。
他爲的是搞清楚——
雞蛋的縫隙在哪裡。
顧爲經身邊有哪些可以方便下手收買的人。
錘人這類的事情,找他身邊熟悉對方生活的人來錘,可比找個臉上打馬賽克藏頭露尾的人來錘,狠辣的多。
以巴頌的老道經驗,類似的情況最方便、最容易收買的永遠是調查對象的前女友或者前男友。
成本最低,結果最好。
女友或者男友,前面但凡加上了一個“前”字,在特定的情況下,就可以等價成“仇人”了。
刑事案件裡謀殺妻子的第一嫌疑人永遠是丈夫,謀殺老公的第一嫌疑人永遠是老婆。
巴頌在搞清楚顧爲經在菲茨國際學校讀書期間的人際關係以後,第一時間便想辦法撥通了那位曾經的學生會女子首席莫娜·珊德努的電話號碼。
他在電話裡委婉的表示,若是願意配合他說一些話,哪怕只是暗示,他便有一筆報酬奉上。
如果她想往娛樂圈發展,他也可以提供一些機會。
“你應該看過那些泰劇吧?這很容易安排,真的很容易。”
巴頌當時這麼誘惑道。
他太瞭解如何打動十八、九歲的小姑娘了,能在英國頂級藝術大學留學的女學生,還真未必有多缺錢,卻沒有幾個女孩子能拒絕名利場的誘惑。
能在某個小電視劇的某一集裡,有幾個露臉的正面鏡頭,往往比掏上一大筆錢還管用。
這一手他玩的爐火純青,百試百靈,少有人會不答應的。
他胸有成竹的等待着對方的回答。
等了十幾秒鐘,覺得那端沉默的有些太久了,巴頌把手機從耳旁拿下來一看,才意識到通話早已被對方掛斷。
等他再次把電話撥回去的時候。
運營商提醒電話無法正常接通,應該是已經被對面拉黑了。
巴頌不常被人拒絕。
這次他撞上了少見的情況。
“我打聽到一些說法,劉先生您提及顧爲經的堂姐似乎有賭博的經歷,賭徒和癮君子是世界上最容易收買的兩類人,不過我需要一些時間。”巴頌在茶几邊勸說道,“短暫半年,長則一年,我應該就能搞定她。需要一點錢,但也花不了太多的錢……”
劉子明揮揮手,打斷了巴頌想要將生意繼續做下去的喋喋不休。
他只想找到顧爲經在論文寫作期間弄虛作假的罪證,並非是想找到辦法把顧爲經送進監獄或交到法庭起訴。
拿到這些材料就已經足夠讓顧爲經萬劫不復了。
對方畢竟只是一個小人物,不值得讓劉子明耗費太多的心思。
他都不必自己動手。
劉子明只需要把這張儲存卡里面的內容交給《油畫》雜誌的團隊手中,那位鐵面無私的安娜·伊蓮娜女士,自會幫他完成接下來的事情。比他親自動手,讓這些視頻在網絡上泄漏開去,效果還要更好。
然而不知爲什麼。
屏幕上的視頻結束以後,這位劉先生便一直保持着長久的平靜。
劉子明不想他說話,巴頌便不好繼續推銷生意。劉子明沒對這場調查下達最後的結論,巴頌也不敢拿錢走人。
他只好在旁邊保持着拘謹的沉默。
客廳的時間在安靜中一分一秒的流逝,劉子明在安靜中一動不動,巴頌小心翼翼的作陪在一邊。
電視機上的馬來西亞政論專家還在直播間裡激情洋溢的揮舞着手裡的文件稿,口沫橫飛的和左邊的女主持人爭辯着什麼,卻沒有一絲額外的聲音傳出。
宛如無聲的木偶滑稽戲。
巴頌觀察着靜靜思考的劉先生,心中好奇對方此刻在想些什麼,更在好奇對方到底爲什麼要對顧爲經抱有這麼大的興趣。
好吧。
這些腦海中翻涌的念頭,僅僅只關乎於巴頌的好奇心。
而好奇心從來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情。
他最關心的是自己到底能不能順順利利的拿着旁邊口袋裡的錢,走出這扇房門。
與二十萬美元的順利入賬相比,真相從來不足輕重,好奇心當然也是。
沉默越是醞釀,對方越是沉默,巴頌越是能感受到那種無形的壓力。
像是重要的談判即將達成的時候,商業夥伴忽然簽字筆懸停在文件之上,久久的凝神思考,整個世界的重量,便都懸墜在那停滯的筆尖上。
大人物越是心思叵測的時候,便越是可怕。
你猜不透下一刻他是會在微笑之中,給予獎賞,還是會勃然大怒,把身邊的威士忌酒瓶,砸在你的頭頂。
“劉先生是文化人,就算髮怒,應該也不會把酒瓶砸在別人的頭頂吧?”
巴頌在心中胡思亂想着。
他在心中安慰着自己,默默等待就行,自己掏出來的黑料羅織的天衣無縫,巴頌想不到他會惹得對方不高興的地方。
又過了差不多一分鐘左右,巴頌還是忍不住開口了。
他的耐性遠遠沒到耗盡的地步,爲了拍攝到珍貴的獨家照片,他曾在寂寞的夜裡,在某位明星別墅外的青藤和灌木之間,躲藏了整整六個小時。
只是此刻劉子明身上所傳來的沉默的壓力,比當年枝葉之間驅蚊劑也擋不住的蚊蟲叮咬,更加讓巴頌坐立難安。
巴頌必須要說些什麼,來舒緩自己有點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劉先生,您看這次委託,還有什麼——”
劉子明擡起手臂,指了一下客廳的門口。
娛樂記者出身的黑料狗仔長出一口氣:“好的,我不打擾您休息了。我的嘴很嚴的,以後還有類似的活,希望您能繼續考慮用我,合作愉快。”
再次向劉子明推銷了一遍自己後,巴頌拎起錢袋,心情很愉快的向着門口走去。
在他即將邁出客廳的當口,有聲音從身後傳來。
“巴頌先生?”
劉子明喊住了他,聲音聽上去還是那麼的文雅而柔和。
“劉先生,您說?”
巴頌原地轉回了身。
“是真的麼?”沙發上的中年人輕聲開口。
“什麼。”
巴頌沒有聽清,亦或說他聽清了,但他沒有能理解這個問題的具體含義。
“顧爲經在《亞洲藝術》的論文上做了假,他原本是豪哥造假團隊的一員。這是真實發生的事情麼?”
劉子明緩緩的重複道。
古怪啊。
巴頌在這一行時間久了,見到過各種各樣奇怪的僱主,也遇到過各種各樣奇怪的問題。
有僱主對他收集到的黑料效力不滿意,有僱主覺得他羅織的“罪證”不夠黑,不能錘死對方……但他真的很少會遇到僱主忽然問他,自己收集到的“黑料”是不是真的。
劉先生委託他收集顧爲經論文造假的證據。
他就把顧爲經論文造假的證據交給劉先生。
交易便是這樣簡潔明瞭。
對於黑料來說,重要的只是夠不夠黑,夠不夠錘死對方,
明明是劉子明要求他找這些材料過來,現在又反過來詢問這一切是不是真的。
弔詭極了。
“您放心,這些內容都不會有什麼問題的。”巴頌認爲劉子明問這個問題,是擔心他搞來的這些證據不夠有效,“不會讓他有機會輕易翻身。每一條都經得住外人去考證,都安排好了,我巴頌查的——”
他的話尚未說完,卻被劉子明打斷了。
“這些並非是真相,對吧。”
他緩緩的問道。
“我本來不想問的,也不想知道這一切……但……”
劉子明沉默了片刻。
他搖了搖頭。
“我能感覺到這些視頻並不都是反應的真實的情況,至少——最後那條,並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