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聖元年,春。
神安皇后授意雲疆王在雲疆和西匈邊關開放民間互市,大周各地的商隊開始紛紛涌入雲疆。
就在互市貿易如火如荼進行之時——
時隔一年有餘,雲疆又出了一件震驚朝野的大案。
一支大周商隊,在邊關做完買賣,回京途經斬龍坡時,遭惡鬼襲擊,五個人同一時間斃命,腦縫開裂,身上佈滿紫紅色的鬼紋,死狀極其猙獰可怖。
商隊百餘人四散逃命。
因着這支商隊是近期京城來的最大商隊,逃命的人,也將這宗“厲鬼作祟”的詭異命案,以最快速度,傳回京城。
還因此驚動了大理寺和北衙。
斬龍坡原是大周通往雲疆的必經之路,可七年前斬龍坡大戰時,雲國與大周將士在此決一死戰,雲國第一名將喪猛,被鎮國公徐遠達斬於馬下。
就連彼時還是大周皇太孫的楚琰,也差點殞命在此。
雲、周兩國上萬將士戰死在斬龍坡,以至於斬龍坡怨氣深重,相傳還有前朝國師在此佈下的法陣加持。
此番又出這等離奇命案,舉國上下議論紛紛。
有人說,這是死於戰亂的雲國將士冤魂戾氣未除,被熱鬧的人氣攪擾,纔會跑出來作祟。他們挑京城商隊下手,定是爲了報復當年的亡國之恨。長此以往,定會影響邊關互市和國運。
也有人說,這是前朝國師盛坤,給自己提前設下的復活法陣,只要在這陣中死的人足夠多,以靈魂爲祭,他就能再次復活。
還有人說,親眼看見渾身插滿箭矢的戾帝,在斬龍坡遊蕩,誓要殺光所有從此處經過的大周人,就如同當年他曾詛咒楚氏一族斷子絕孫時一樣。
厲鬼、盛坤、戾帝、國運。
這幾個詞,隨便拎出哪個,都足夠讓百姓人心惶惶。
雲疆的衙門裡,仵作水平有限,又最畏懼鬼神之說,哪怕州府下令重金懸賞,都無人敢動那五具屍身。
此案影響深遠,州府將消息報至雲疆王府,雲妄無奈之下,八百里加急,親筆上書神安皇后沈靈犀,希望帝都能派遣特使前來雲疆協助破案。
五日後,京城特使的馬車,緩緩駛抵斬龍坡。
因着一大清早,雲疆王雲妄親自乘坐金輅出城,前往斬龍坡相迎。
整個雲邊城的百姓,皆在猜測,此番帝都前來協助破案的特使,說不定就是神安皇后沈靈犀本尊。
這一年來,神安皇后主管刑部、北衙和大理寺,短短几個月的時間,經她之手平反的案子,便多達上百件,還解決了不少陳年懸案。
像這樣離奇的詭案,又牽扯到雲疆,還涉及她欽點推行的邊貿新政,神安皇后絕不會坐視不理。
也唯有神安皇后這樣的身份,才能得雲疆王親自前往斬龍坡相迎。
是以,爲了能再次目睹神安皇后的天顏,斬龍坡這等傳說中的陰邪之地,一大早便密密麻麻圍滿了前來朝拜的百姓。
當特使乘坐的寬闊馬車,從人羣中穿過,在案發現場臨時搭建的停屍棚前緩慢停下,喧鬧的人羣,頃刻安靜無聲。
無數雙眼睛,皆滿含希冀地注視着馬車的方向。
雲疆王雲妄,從金輅上走下來,漆黑的眸子掃過烏泱泱的人羣,俊秀的面容平靜如水,未有絲毫波瀾。
他走到特使的馬車前,正欲請對方下車——
“嘚、嘚、嘚……”
忽然,遠處傳來一陣喧鬧的馬蹄聲。
雲妄轉頭看去,看見來人,眼底閃過一絲驚訝。
只是隨即,他眼中又有幾絲瞭然。
一個身穿銀色甲冑,外披紅色披風的青年將軍,帶着一隊騎兵,風塵僕僕飛馳而來。所行之處,人羣一陣騷動,紛紛避讓。
“籲……”
一人一馬,在雲妄面前停下。
來人翻身下馬,那張被邊關的烈日和風沙磨礪過的面容,剛毅如鐵,一雙桃花目深邃又明亮,映着春日的陽光,熠熠生輝。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駐守在雲疆的驃騎將軍慕懷安。
慕懷安大步走到雲妄身側,用只有他們二人能聽見的聲音,咬牙道:“她來了,你怎麼不告訴我。”
雲妄:……
他正打算回答,慕懷安已經大步走上前,揖禮道,“末將恭迎殿下。”
雲妄側過頭,簡直沒眼看。
“慕將軍誤會了。”
隨着一個清澈的女聲從馬車裡響起,車簾被一隻白皙乾淨的手掀開,一個身穿四品緋色大理寺官服的女官,從車廂裡走了出來。
她利落地下了馬車,朝慕懷安見禮,“下官奉神安皇后之命,前來協助雲疆府衙偵破此案。”
女官容貌明麗,眉宇之間舒朗利落,令人一見就能心生好感。
不是別人,正是神安皇后御筆欽點的大理寺少卿姜月蘭。也是以前的李淮(李月蘭)。
慕懷安前一瞬還明亮的眼眸,在見到姜月蘭的這刻,瞬間暗淡下來。
“是你。”
他往後退了幾步,抿脣立於雲妄身後,剛毅的面容,不苟言笑,帶了幾絲孤傲。
姜月蘭似早已料到會是如此,對此並不在意。
她走到雲妄面前見禮,得雲妄首肯,這才走到百姓面前,朗聲道:“本官奉神安皇后之命前來,神安皇后深知雲疆的鄉親父老,對此案有諸多猜疑,本官今日會當衆驗屍審案,給諸位一個交代。”
這也是爲何,神安皇后並未提前告知州府,有意讓姜月蘭做出她親臨雲疆的陣仗,並且請託雲疆王親自前來相迎的緣由。
只有藉助神安皇后之名,百姓纔會齊聚在此,案情的真相才能以最快速度傳播出去。
事不宜遲,姜月蘭帶着隨從,轉身走進了府衙臨時搭建的停屍棚裡。
案發現場的屍身,雖無人敢動,可府衙的人,卻也不敢敷衍了事,早早便在四周用沙袋築起了防水牆,還紮上了防水的油布雨棚。
恰逢如今正值乍暖還寒的時節,斬龍坡又剛下了幾場暴雨,天氣寒冷,屍身保存完好,尚未有腐壞的跡象。
五具屍身還保持着死時的狀態,兩男兩女,還有一個七八歲大的孩童,幾個人挨在一起,個個睜大眼睛,死狀猙獰。
其中一具中年男屍,衣着華貴,像是主子,另一具青年男屍穿着深色長衫,管家打扮。兩具女屍,年紀略大些的,衣着首飾要更華貴些,略年輕的那個,身材窈窕,身上的玉飾水頭也極好,瞧着像是一妻一妾。
小孩子亦穿着錦衣華服,應是中年男屍的兒子。
在他們旁邊,還倒着一輛寬敞的青布馬車。
馬車的車轅斷裂,車頂罩着油布,四周佈滿腳印,朝上的車轅,有泥濘的痕跡。
姜月蘭將屍身和現場查看過一遍,便讓隨從將她驗屍的工具箱打開,開始驗屍。
在這一年的時間裡,姜月蘭被沈靈犀急詔回京,重又進了大理寺,一直都是沈靈犀的左膀右臂。
在驗屍一事上,她自然也得沈靈犀頗多指點。
她用工具,將屍身仔仔細細檢查過一遍,每驗一步,便授意隨從,當衆唱報所驗部位的檢驗結果。
“……死者兩男兩女,一孩童。五人皆屍身肉色焦黃,雙手散開,嘴巴張開,眼球凸出。”
“……頭髻披散,頭頂腦縫開裂。”
“衣衫完好,有泥水浸染痕跡,皮肉無明顯損壞,前胸、頸、後背、胳膊皆有篆文狀燒灼痕跡……”
慕懷安在旁雙手環胸,目光落在屍身上,聽見姜月蘭的驗屍報告,眸光微動,眼底若有所思。
他轉身走向馬車,繞着馬車仔細看了一圈。
然後蹲下身,用手丈量着屍身和馬車周圍地上,被雨水沖刷過後,所剩無幾的馬蹄印。
那些馬蹄印凌亂交錯,有些是往東的,有些是往西的。
他還掀開車簾往裡打量一番,目光終於露出幾絲恍然。
與慕懷安的熟稔淡定相比,姜月蘭便稍顯有些吃力了。
她雖然勤勉,可接觸驗屍這行當,也畢竟只有兩年不到的光景,經驗着實有些不足。
儘管她足夠心細,能熟練運用各種所學方法,找出屍身上容易被忽略的細節。
可是,這五具屍身上,確實沒有用外力所傷的傷口。而且五人幾乎是同一時間死亡,再加上他們身上那些篆文一樣的紋路,實在太像鬼紋了。
姜月蘭邊沉吟,邊淨過手,又走到傾倒的馬車旁,從內到外細細察看過,方對着雲妄道,“還請王爺命人將目擊證人帶去棚外,皇后殿下的意思是……儘量能當衆審結此案,方能化解那些居心叵測的傳言。”
既是沈靈犀的意思,雲妄自然頷首應下,率先帶着人,走出棚外安排。
慕懷安的目光,掃過姜月蘭的面容,便看出她底氣不足。
他眉梢微挑,語氣不怎麼客氣地道:“你在她身邊,本事學的不怎麼樣,糊弄人的膽子,倒是學了個十成十。”
姜月蘭尷尬又不失禮貌地朝他笑笑,“臨走前,神安皇后特別囑咐下官,若您在場,便可放開手腳……”
慕懷安聽見這話,臉色並未轉晴,反而愈發沉鬱,“她這份算計,倒是不減當年。”
說着,便直接轉身,往外頭走。
姜月蘭看着他的背影,微微鬆了口氣。
她帶着侍從走出棚外,便看見被圍觀百姓們自發留出的空地前,已經擺上桌椅,湊成了簡易的公堂。
雲妄在主位東側下首落座,慕懷安坐在他旁邊的位子,目光漫不經心地打量着被衙差帶上來的幾個人。
姜月蘭走到上首坐下,“啪”的一下,拍下驚堂木,整個人的氣勢陡然一變,透着一股銳利果敢的氣場。
“堂下所跪何人,與死者是何關係,逐一報上來。”
打頭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圓臉,膚色白淨,大腹便便,滿身富貴相。
他操一口地道的京城口音,討好地笑着道:“小民是京城千金行的東家,姓周,名貴,家中是做藥草和香料生意的,得知神安皇后開放邊貿互市,特地組建一支商隊,前往雲邊城。”
“死的這五個人,姓付,家主叫付明修,是江州的茶商,年前纔來京城,開了間茶葉行,生意很是不錯。得知我們商隊要來雲邊城,便跟着來了。我們與這家人並不相熟,只是結伴同行的關係。”
“這幾個都是小民此番帶來雲邊城的夥計,如今商隊出了這等事,人都跑光了,小民既是這商隊領頭的,便是心中再害怕,也得帶着夥計留下來善後,少卿凡有所問,小民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姜月蘭深深看他一眼,轉眸看向其他幾人。
她隨意看向其中一個夥計,問道:“你來說說他們是如何死的,死前有何異樣?”
這問題,是當下百姓們最好奇的問題,現場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豎起耳朵,眼睛直勾勾看着那人。
那夥計張了張嘴,“小人……小人……就……”
他一雙佈滿老繭的手,緊緊抓着衣襬,半天憋不出一句整話不說,眼睛還不住往周貴處瞟。
周貴見狀,忙道,“小民這夥計嘴笨,要不……”
“你來說。”姜月蘭又看向另一個人道。
那人說話吞吞吐吐的,東扯西扯半天也扯不到點子上。
姜月蘭眸光微動,又看向其餘三個。
無一例外,或是口吃,或是膽小,總而言之,都是說不清楚。
最後,她終於看向了周貴。
周貴討好地笑笑,似也很緊張,從袖中摸出帕子,拭了拭額角的汗,這纔開口道:“我們這些做生意的,出門都要看黃曆,這個月初十,是個好日子,便趕在那天回京。”
“我們都知道斬龍坡這地兒邪的很,商隊都有忌諱,原是不打算走這條道,可付家人這回在邊關互市,用茶葉換了不少西域的好馬,繞道走山路太崎嶇,他們家的馬不好走,就央求大家遷就他們,走了斬龍坡。”
“可誰知,到了斬龍坡,突然烏雲密佈,狂風大作,小民擔心會下雨,催促大夥趕緊走。走到一半的時候,這家人的馬,不知怎的忽然開始尥蹶子,他們家的夥計全都上,也收拾不住那些馬。”
“付家家主付明修和他一妻一妾,還有獨子原是在馬車上坐着,許是心裡着急,便下了馬車,身邊還有一個管家,他們就站在此處,指使夥計們幹活,小民也好心讓夥計們去幫忙。”
“小民原是在看夥計們馴馬,忽然聽見付家那兩個婆娘在尖叫,轉頭往他們的方向看,就瞧見他們家六歲的小娃,頭髮全豎起來了。”
說到此,周貴似想到當時的情景,臉上露出驚恐之色:
“小娃咯咯直笑,四個大人嚇的不輕,都湊上去要護住他,小民膽子小,當即就跑遠了,那些馴馬的夥計們,全都嚇得騎馬跑光了。小民還聽見有個特別粗壯的男人聲音,喊着‘殺光他們,全都殺光。’”
“再後來,下了一場大雨,小民等到雨停天晴,帶着夥計們壯着膽子回去看,他們就成現在這樣了。”
姜月蘭聽完他所言,笑了。
她指向停屍棚裡被保護好的案發現場裡,那架傾倒的馬車,“你再說說,馬車又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