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月光。
梨花如雨，飄落；梨花如雪，紛飛。
如此月夜，恍然若夢。
胡奇卻突然瞪大了眼睛，盤旋着的花瓣旋渦中，居然浮現出了一條淡淡的黑色的人影。
胡奇暴喝一聲，問道：“什麼人？”
沒有人迴應，風聲刺耳，滿目飛花。
胡奇用力揉了揉眼睛，立即睜開，瞪得更大。
正在這時，高速流動的旋渦驟然停頓，壓力、風聲瞬間消失。
胡奇懸在半空，無處借力，像一個被突然抽空了的麻袋，整個身子直直地墜落。
腳下一陣踉蹌，形神未定，他卻突然間感覺到有一股滲人的的寒氣已逼近眉心。
花雨漫天，飛花迷眼。
暈眩之氣未退，胡奇來不及多想，迅速拔劍在身前橫織起一簾劍幕，就地朝前方滾出兩圈，卻發現劍光並未掃中任何事物。
他身形一頓，突又向上竄起，劍指明月，劍幕大織，這一劍卻還是刺空了。
胡奇直掠起兩丈，翩然落下，緩緩轉身。
他心中的暈眩已然退去，他的心情在這一瞬間之後，居然變得異常的平靜。
同時，心念急轉，他立刻就確定了兩件事情——第一，他絕不是這個人的對手；第二，這個人並不想殺他。
他剛轉過身，那一股滲人的寒氣又已迫到了眉目間。
那是一段閃動着寒光的劍尖，劍身平舉，彷彿一直都未曾移動過，似乎自亙古以來就一直舉在那裡。
握劍的手極其穩定，從劍尖、劍脊，到劍柄，再到握劍的手，最後，胡奇終於看清了握劍的人，他看到的是葉浪。
葉浪靜靜地站在露臺中央，一動不動，整個人幾乎跟他握劍的手同樣穩定。
然而，葉浪的額頭卻在向外不斷地冒着冷汗，他的額角已經掛滿了黃豆般大小的汗珠，有幾粒已滾落在飄下的花瓣之上。
胡奇一臉茫然，正要開口，指在他眉心處的那柄劍卻突然間整個碎裂開來，粉碎成千百片，片片飛濺，灑落了一地。
葉浪靜靜地注視地上的碎屑，陷入了沉思。
胡奇深吸一口氣，嚥了口唾沫，躬身抱拳，“啓稟莊主，事出緊急，神劍山莊百年基業危在旦夕，屬下迫不得已闖入禁地，請莊主恕我死罪。”
葉浪好象根本就沒有聽見他在說些什麼，心裡似乎正在思索着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他手指輕捻，握在手裡的半截劍柄化作粉末落下，口中喃喃地反覆念着：“死罪，死罪……”
他臉上的表情極其複雜，沉思、疑惑、憂慮、喜悅、興奮……一時間竟連續變換了七八種完全不同，甚至充滿了矛盾的神色。
胡奇的心底忽然又有一股寒意升起，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二
良久，葉浪終於完全冷靜了下來，輕輕地搓了搓手，彈去了手上的塵灰，擡起頭盯着胡奇，“你怎麼來了？”
胡奇想勉強笑一笑，卻又實在笑不出，“金陵夏侯、姑蘇慕容、揚州薛家集結了大批江湖人物，正趁着夜色突襲神劍山莊，欲報喪子之仇……”
他的話尚未說完，葉浪卻一揚手，打斷了他，“不對，不對。”
胡奇一楞，“哪裡不對？”
葉浪搖着頭，“你身上有殺氣，雖然轉瞬即逝，卻很濃烈。”
一頓又道：“你是來殺我的……”
胡奇大驚，連着倒退了兩步，悄悄地握住了劍柄。
他當然很瞭解葉浪，對於葉浪來說，你要殺他，他就殺你，不管你是誰，也不問你要殺他的原因。
胡奇聽見葉浪接着說道：“可惜，可惜。”
他並沒有再問“可惜什麼？什麼可惜？”
葉浪自己卻已繼續說了下去，“你剛纔若是出手，或許還有一線機會……”
說着一笑，“可是現在，十個你都沒有機會了，連一點機會也沒有。”
胡奇瞟了一眼地上的劍屑，看着葉浪空空蕩蕩的雙手，耳根旁青筋跳動，手握得更緊。
誰知葉浪卻又說出了一句令他更加吃驚的話來，“當今天下，最神秘最可怕的組織無疑就是青龍會……你是青龍會的人。”
“四海聽八方，八方觀天下。”
“若論勢力之龐大，實力之雄厚，青龍會或許已不能再穩坐頭把交椅。”
“八方銀號迅速崛起，如日中天，不過若說神秘，青龍會卻遠在八方銀號之上。”
“未知的神秘，往往才真正令人覺得可怕，就正如等死永遠比死亡本身更可怕。”
“一個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死去的人，卻不知道死亡何時降臨，更不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一種怎樣的死法，那麼他還不如自己趕快抹了脖子來個痛快。”
葉浪盯着胡奇的目光突然開始收縮，“青龍會的勢力不斷擴張、滲透，如今已遍佈天下，無處不在。他們之中，有和尚，有道士，有貴富，有乞丐……”
“八方銀號有，神劍山莊當然也有。”
葉浪眼中的殺氣更濃，“區區三大世家，有什麼資格與神劍山莊對抗，又怎麼會是神劍山莊的對手？外面的戰況如何，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葉浪冷笑，“我敢斷言，三大世家的人馬絕對進不了神劍山莊的大門，這場夜襲半個時辰之內就必定結束。那麼，你闖入禁地，究竟是想做什麼？”
葉浪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拔劍吧！”
胡奇眼角的肌肉不住地抽動，沒有人再說一句話，梨林中流動着的空氣似已凝結，連風聲都已沉寂。
過了很久，胡奇突然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輕輕地一擡手，拋落了手中的長劍。
他靜靜地看着葉浪，葉浪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長劍落地，胡奇又伸手入懷，掏出了一把形式古樸的匕首，隨手就扔在了地上。
“紫檀浣花，天上人間，葉浪驚濤，神劍洞天，”胡奇微微一笑，“葉大莊主果然好氣魄。”
一頓接道：“大音惜聲，神劍葉浪從來不殺手無寸鐵之人，也是盡人皆知，世人敬仰。”
“想必今日，決不會爲了我這個無名小卒而壞了名聲……”
說完，他居然躬身行禮，準備抱拳告退。
葉浪卻突然笑了起來，大笑，聲如洪鐘，“你似乎忘記了兩件事——第一，闖入禁地者，殺無赦。第二，我不殺手無寸鐵的人，得在我手中又劍的情況之下，才能算數。”
胡奇臉上的笑容立刻僵硬，在這一瞬間，他的額角、脊背、手心、足底幾乎同時滲出了冷汗，呼吸突然變得急促、粗重，雙腿劇烈地顫抖着，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用雙手支着身子，趴在地上，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動，似乎是想爬過去吻葉浪的腳。
他的劍就扔在身前，他的手幾乎又能夠着他的劍。
葉浪冷冷地注視着他，看着他的手，看着他的劍。
胡奇外柔內剛，韌勁都深埋在骨子裡。這種人，當然決不會輕易向任何人屈服。
葉浪冷笑，眼中不禁露出了一絲輕蔑的譏誚之意。
他當然很清楚胡奇的心裡打的是什麼算盤，他甚至能夠想象出胡奇接着下來的每一個動作。
胡奇顫抖地更加厲害，絕望地就像是個將要押赴刑場的死囚。他的手，卻已悄悄地伸向了劍柄。
葉浪靜靜地站着，仍然未動，臉上依然沒有絲毫的表情。
拔劍的方式和姿態其實有很多種，在拔劍的一剎那之間，手上的動作所包含的變化不但更多，而且更快。
然而，對於一個劍客來說，一雙靈巧的手和一套嫺熟的動作卻還遠遠不夠。
他的眼力、腕力、臂力、腰腹的韌勁、雙腿的靈動與定力必須跟他的劍、他的手、他的意念互成犄角，昇華道一種絕對完美的境界。
若只是手法精良，動作嫺熟，那你則有可能作一個名廚，卻絕對成不了一個名劍客。
名劍客沒有跪着拔劍的，這種姿勢不但阻礙拔劍的動作，更會影響拔劍的速度。如果有人以這種姿勢拔劍，那麼他若不是天才，就肯定是個白癡。
胡奇究竟是天才，還是白癡？
葉浪神色淡定，情緒極其冷靜，他有把握在胡奇的劍刺穿他咽喉之前，殺了他。
胡奇若是肯大大方方地拾起劍來，坦然面對葉浪，他或許還能擁有一場公平的決戰，甚至能收穫一份崇高的敬意。
可是，他卻選錯了方式。在這種情況下，葉浪連拔劍的機會都不會留給他，他已準備出手。
胡奇的手已經觸及了劍柄，是他的左手。
葉浪運指如劍，攻擊的目標卻是胡奇的右手，他食指、中指出手如電，直取胡奇右臂的肩井。
胡奇雖然已經握住了劍柄，無論如何也來不及拔出。
葉浪的出手實在太快，化指爲劍，已經刺到了他的肩頭。
然而，在這一瞬間，葉浪的心頭突然閃現出一個很奇怪的念頭。這個念頭，讓他對自己的出手突然之間竟變得沒有了把握。
他忽然發現自己範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已看出胡奇自始至終其實連一點拔劍的意思都沒有。
他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在引誘葉浪出手。
在敵人面前範下的任何一個錯誤，都是不可原諒的，都需要你付出血與生命的代價。
無論胡奇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麼，他的第一步無疑已經成功了。
三
“嘭”的一聲，一股濃烈的黑色的煙霧自胡奇肩頭爆射而出，迅速蔓延，籠罩住整個露臺。
靠近露臺的幾株梨花，略微沾上一點黑煙，轉瞬之間便已枯萎、脫落，很快就變成了一種散發着惡臭的死黑色。
胡奇左手拇指輕釦，抓在手裡的劍柄中突然迸發出數十點寒星，碧綠色寒芒在黑霧中看來分外耀眼，猶如黑夜中的流星，急射向葉浪的胸膛。
良久，沒有慘呼聲，甚至聽不到銀針刺入骨肉的聲音。
胡奇整個人就像是身在危崖，突然一腳踏空，整顆心迅速下沉，直沉入足底，沉入谷底。
他顧不上轉身，顧不上回頭，腳跟向前用力猛蹬，身形如箭離弦，閃電般倒竄而出。
一口氣飛掠過數十叢花樹，胡奇身輕如燕，用一隻腳尖輕巧地支撐起全身的重量，穩穩地站上了一株梨樹的樹巔，換氣、轉身。
剛轉過身，他就愣住，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葉浪竟然無聲無息地站在他身後，面罩寒霜，眼中卻似要噴出火來。
梨枝輕搖，花落如雨。
胡奇與葉浪相對而立，他的去勢實在太快，一轉身之際，幾乎撞上了葉浪的鼻子。
胡奇倒吸一口涼氣，腿肚子一陣抽搐，竟朝着樹下直直地跌落。
下墜之時，胡奇就已知道一切都完了，他暗自嘆息，索性閉起了眼睛。
用劍者死於劍，他實在沒有什麼好抱怨的，能夠死在葉浪的劍下，就更不會再有什麼遺憾了。
然而，葉浪的劍早已粉碎，連劍柄都碎成了粉末，哪裡還有劍來殺他？
等胡奇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太遲了。如果他知道葉浪是用什麼東西殺的他，他至死也不會瞑目的。
胡奇仰面倒在樹下，他的屍體已經冰冷僵硬，他的眼睛卻睜得大大的，瞪着樹梢。
葉浪靜靜地立在枝頭，立在花間，看着手裡的半截梨枝，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