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重紗舞(六)
阿萊克斯·李記得母親的聲音,從來都是那麼低沉而柔軟,完全不像一個具有愛爾蘭血統的女人。她漂亮、溫柔、善解人意,除了上帝之外,丈夫和家庭就是她的全部世界。她嚴格按照《聖經》指導着自己的生活,希望家裡的每個成員將來都能在天堂裡繼續生活在一起,但是當她發現自己唯一的兒子居然已經在地獄中預定了座位的時候,她震驚了。
開始她並不相信,因爲阿萊克斯結了婚,並且有一個天使般可愛的寶寶,她也試圖勸說芬妮打消離婚的主意,但是當兒子告訴她自己曾經揹着妻子跟九個男人上過牀之後,這個母親開始詛咒阿萊克斯,並且歇斯底里地發泄心中的怨恨和絕望。
阿萊克斯無比清晰地記得她當時在電話中的聲音,既尖銳又狂暴,根本無法讓人將她跟平常的優雅聯繫起來。那種聲音就和父親的哽咽一樣,深深地刻進了他腦子裡。
現在他很難過地發現面前的馬修·奧利佛神父正在用跟母親很相似的語氣說着他的“堅貞者”協會,這讓他再次產生了想要不顧一切逃走的念頭。可他不能這樣做,他必須控制自己別因爲胸口膨脹的怒氣和恐懼而對這個斯文的神職人員揮拳頭。
馬修·奧立佛神父並沒有注意到警探緊握的雙手和顫動的臉部肌肉,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宗教狂熱中。
“我希望您能明白我想要做的事情,警官先生!”俊美的年輕神父用他清脆的聲音繼續說道,“我起的作用是放大上帝對於人們的愛,讓他們分辯罪惡!我希望當一個好牧人,爲他們指明道路!我把他們已經樹立的品德進一步固化,同時,我接受他們關於的不安、迷惘、痛苦和抗爭的傾訴!在我看來能自動加入‘堅貞者’協會的人都是敢於面對自己的勇士,所以我不需要一個個地去認識他們就能確定佈道在他們心裡產生的作用,我只要知道每次十字架的數量在增加就夠了……”
“好吧。”阿萊克斯擡了擡手,剋制着沒露出厭惡的表情,“那請告訴我爲什麼您又會要協會裡的人留下自己的姓名和聯繫方式呢?”
奧立佛神父解釋道:“這並不是爲我,警官,絕對不是我要掌握他們什麼資料,這是爲了成員之間的交流提供幫助。在佈道結束後他們有些人也許能夠成爲朋友,或者是相互鼓勵。”
“他們怎麼認識彼此?通過您說的筆記本?”
“是的。”
“那個筆記本放在哪兒?”
“每次佈道我會把它放在聖像下,就是他們的十字架旁邊。”
“您的意思是,只要願意,協會成員就可以隨意獲得其他人的聯繫方式?”
奧立佛神父搓着自己的手,點點頭。
阿萊克斯嘆了一口氣,突然對面前這個人充滿無奈:“既然如此,神父,請把這個筆記本給我們看看,好嗎?”
“抱歉,警官,如果是原先那個,我就沒法兒給你們。”神職人員眨了眨眼睛,“事實上,它早就不見了。”
“什麼?”比利·懷特忍不住叫起來,然後把目光移向他的上司。
阿萊克斯按住眉心追問道:“它是什麼時候不見的?”
“大概有一個多月了吧。”
“怎麼會不見呢?是有人偷了它,還是其他的原因?”
“這我可不知道。”神父聳聳肩,“每次佈道它都放在聖像下面,一進教堂就可以看到,就是靠左邊的聖母和聖嬰像下面。可是有一次一個新來的會員剛想登記的時候卻發現它不見了。”
“您平時把這本子放在哪兒?”
“就在休息室的櫃子裡,和這些十字架放在一起。”
阿萊克斯看了看那個櫥櫃,它連一把鎖都沒有:“那麼您後來又有新的登記冊子嗎?”
“哦,有的,大家又重新寫了一次,不過有些退出的人就失去聯繫了。”馬修·奧立佛神父又轉身取出了一個硬殼的筆記本,遞給黑髮警探。
阿萊克斯翻開那寫滿了幾十個不同筆跡的本子,在第三頁和第五頁上分別發現了愛德華·班特和克里斯·裡切路卡雷的名字。他合上筆記本:“神父,我想把這個登記冊帶走協助調查。啊,還得有一個十字架。”
“哦,當然可以,警官。”
於是黑髮男人禮貌地給神父留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非常感謝您抽出時間來接受我們的詢問,神父,您萬一想起某些協會成員的特徵,或者是名字,都請告訴我。“
“好的,不過警官——”
阿萊克斯打斷他的話:“當然了,我說的是萬一。”
藍眼睛的神父終於點了點頭,他把這兩個警察送出教堂,在臨別的時候小心翼翼地問道:“警官,您說的兇殺案,難道是跟‘堅貞者’協會的成員有關?”
“是的,神父。”
“可是,他們都是溫和的人。”馬修·奧立佛着急地分辨道,“我相信他們都很善良,不會去傷害別人的——”
阿萊克斯搖了搖頭:“不不,神父,您誤解我的意思了。其實,您的信徒是受害者——有兩個‘堅貞者’協會的成員被人砍下了腦袋。”
神職人員俊美的臉上露出驚駭的表情,瞠目結舌地僵立在原地。
比利·懷特坐在阿萊克斯的旁邊,翻看着從馬修·奧立佛神父那裡得到的“堅貞者”協會成員名單。他對於現在仍然有這麼多人樂於過清教徒的日子感到非常不可思議。
“長官,您不覺得那位神父雖然長得不錯,但是卻有些讓人討厭嗎?”灰眼睛的青年評論道,“說實話,我真不敢想象會有人能每個週末晚上坐在教堂裡聽他羅嗦到凌晨。”
“宗教是容易讓人上癮的東西,就跟*一樣。”阿萊克斯一邊開車一邊淡淡地說,“雖然上帝很偉大,但是他選的代理人卻良莠不齊,奧立佛神父只是其中比較奇特的一個。”
“這個神父創立的協會真是太過理想主義了。”
“是的,不過對於很多人來說,他們做的事情對自己有意義就夠了。況且這協會合法而且無害,只是一個很平常的小型宗教組織。”
“可是卻有兩個成員遇害。”比利·懷特嘀咕道,“我從來沒見過那麼粗神經的人,他好象是從中世紀復活的。長官,您說兩個受害者有沒有可能在這個協會裡相互認識?”
“當然有可能,但他們來這裡都是瞞着女朋友的。”
“哦,對,那兩位女士都不認識這個十字架。”
“或許是婚前恐懼症。”阿萊克斯笑道,“他們都快結婚了,沒準兒是想讓自己拿出勇氣在將來幾十年裡專一地對待妻子。”
“長官,你覺得兇手會不會也是這個協會裡的成員。”
阿萊克斯搖搖頭:“我不知道,比利,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奧立佛神父說登記冊子丟過一次,記得嗎?”
灰眼睛的青年關上筆記本:“那麼我們得先對這上面的人進行排查,長官。”
“當然。”
“一共有75個人,這可是項艱鉅的工作。”
阿萊克斯笑了笑,把目光轉向窗外的百老匯大街。臨近的夜色預示着這一天正在過去,各式各樣的名牌商店亮起了燈,阿曼尼、香蕉共和國、KENNETH COLE……櫥窗中的東西被照得閃閃發亮,如同一千零一夜中盜賊們的寶庫。人的yu望總是無窮的,每時每刻都得面對各種各樣的誘惑,而軟弱者更多,所以黑髮的男人覺得,有時候天真的馬修·奧立佛神父倒可以算是一個值得他敬佩的對象。
但阿萊克斯也可以預料接下來的調查的確不會輕鬆。
按筆記本上的名稱和住址看,“堅貞者”協會的成員遍佈整個紐約,而且有不少明顯是化名,比如“馬太”、“保羅”之類的,留下的聯絡方式也不詳細,而警探們的時間並不多……
順路把比利·懷特送到他租的公寓,阿萊克斯買了點微波食品回到家,他匆匆地洗了澡,填飽肚子,然後坐在燈下仔細閱讀“堅貞者”協會的名單,挑出那些地址詳細的人。莫里斯·諾曼的電話在大約十一點的時候打過來,而阿萊克斯剛好靠在牀頭準備繼續看看關於莎樂美的繪畫,居斯塔夫·莫羅妖異華麗的作品。
“我猜你現在一定躺在牀上,是嗎,警官?”淺棕色頭髮的男人在電話裡用溫柔的聲音問道,“感覺怎麼樣?”
“哦,非常舒服,我終於可以讓我的腰好好休息一下了。”阿萊克斯笑着說,“今天跑了很多地方。”
“還算順利吧?你知道我很關注。”
“博士,你太心急了。”阿萊克斯哀嘆道,“我和狂熱的馬修·奧立佛神父打交道已經非常費力了。”
“馬修·奧立佛?”男人的聲音變得有些謹慎,“那個很年輕的天主教神父?有雙漂亮藍眼睛的?”
阿萊克斯意外地問道:“你認識他?”
莫里斯·諾曼笑起來:“當然認識,他可是一個非常厲害的辯論對手,曾經力圖‘挽救’我的一個學生別變成同性戀。他還指責我沒盡到一個教師的職責,他不相信性向會有天生因素在起作用,這讓我非常頭疼。”
“看來你領教過他的厲害了,博士,不過別擔心,我還是從他那裡得到了些想要的東西。”
“聽你的口氣結果不錯,那我就放心。”莫里斯·諾曼嘆息道,“上帝才知道我現在多想見你,阿萊克斯,我原本應該去接你吃晚飯的,可是我又不願意打攪你的工作,這實在是太矛盾了。”
“博士,你這樣的口氣就像一個蹩腳的演員在表演求愛的戲碼。”
“如果你知道我就在你樓下一定不會這麼說了。”
阿萊克斯一下子從牀上跳起來,但想了想又坐下。“不,別開玩笑了,莫里斯。”他說,“你根本找不到我的家。”
“本來是這樣,不過上次在福壽樓的時候你說過住在這附近最高的公寓,所以我就來問了一下。”
阿萊克斯握着話筒的手發緊,不知道說什麼。
莫里斯·諾曼連忙解釋道:“請原諒,我並不想刺探你的私人空間,阿萊克斯,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千萬別生氣。我很任性,我只是……只是想離你近一點兒,請相信我。”
這個男人的聲音焦灼萬分,好像很真誠。阿萊克斯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你上來吧……”
“不,阿萊克斯,我不是要強迫你邀請我——”
“上來吧,或者我下去。”阿萊克斯儘量輕鬆地說道,“把客人撇在寒冷的夜風中可不是有禮貌的行爲。我的房間就在頂樓,獨立的一個門。”
莫里斯·諾曼好像鬆了口氣,然後欣喜地答應了一聲,掛斷電話。黑髮的男人看着留有餘溫的手機,覺得自己變得衝動了——這個房間除了它的主人,還沒有第二個人來過。
幾分鐘後門鈴響起來,阿萊克斯迅速調整好自己的表情,爲莫里斯·諾曼打開門。
熱情的追求者今天似乎靦腆而謹慎,在見到他以後略帶歉意地微微一笑。阿萊克斯看到這個男人深色的毛料外套上有糖霜一樣的東西,看起來外面已經開始下雨了。
黑髮的警探拉開冰箱問道:“隨便坐吧,博士,要喝點兒什麼?啤酒?威士忌?”
“啤酒就好,謝謝。”莫里斯·諾曼脫下外套,打量着阿萊克斯的房間。這個地方大約兩千平方英尺左右,傢俱很少,裝修得也很簡單,幾乎沒有任何飾品;衛生間、臥室和客廳只是用模糊的彩色玻璃分隔開來,最左邊旁邊是廚房,右邊則是巨大的陽臺和落地窗。從拉開的百葉窗可以看見紐約夜晚的燦爛燈火,還有墨黑的天空。
黑髮男人開了一瓶啤酒遞給客人,然後在他對面坐下來。
“你的生活要求不高,阿萊克斯。”莫里斯·諾曼評論道,“你的家很乾淨,很樸素……”
“也很簡陋,是嗎?”阿萊克斯笑了笑,“沒關係,你可以直說,博士。我很少回來,這裡與其說是家,不如說是一個睡覺的地方。”
淺棕色頭髮的男人眼裡露出了一種柔軟的神情,他輕聲問道:“難道說……你以前住的地方不是這樣?”
阿萊克斯苦笑:“哦,是啊,我曾經住在貝里奇附近,和我的妻子、兒子一起,那可是一個完整的家。”
莫里斯·諾曼的身體動了一下,很意外地問:“你是說……你結過婚。”
“很卑鄙,對不對?”阿萊克斯自嘲地聳了聳肩,“你可以瞧不起我,沒關係,但我一點兒也不後悔?”
“不,你誤會我的意思了。”綠眼睛的男人皺了皺眉頭,“你爲什麼總是認爲自己會被鄙視呢,阿萊克斯?我們之中有很多人都逃避過,這並不是他們的錯,世俗的道德觀太強大了,他們都只是在嘗試保護自己。”
“難道你以爲一個同性戀跟異性戀結婚是正確的?”
“不,我很反對,因爲這樣傷害的人不僅僅是他們自己。可是——”莫里斯·諾曼朝黑髮的男人傾過身子,凝視着他的眼睛,“——相信我,阿萊克斯,這樣的錯誤是可以被原諒的,而且你已經修正了,不是嗎?”
阿萊克斯避開了莫里斯的視線,他知道自己有一瞬間的觸動,卻並不想讓那個男人知道。
“或許是吧,不過卻找不到彌補的方法。”他哼了一聲,“現在我的前妻非常恨我,甚至不願意讓兒子見我一面。”
“你說不後悔的原因,是不是因爲那小不點兒?”
莫里斯·諾曼俏皮的語氣讓黑髮的男人笑了起來,他的心情變好了一些,甚至轉身從牀頭拿來了一個相框。
“願意認識一下我的小水手嗎?”這個父親微微有些得意地把兒子的照片遞給莫里斯,“瞧,他很棒,是不是?”
照片上是一個四歲大的男孩兒,有着深棕色的頭髮和跟父親一樣的墨藍色眼睛,他圓滾滾的小腦袋上戴着一頂海軍式的帽子,正驚奇地看着鏡頭。
“我得說他是我見過的最可愛的寶貝兒。”莫里斯·諾曼毫不做作地讚美道,“看他長得跟你多像,阿萊克斯,他將來一定非常迷人。”
黑髮的男人滿足地笑起來,有些驕傲,又帶着幾分苦澀。他把照片拿回來,輕輕摸了摸兒子的臉,然後放下:“我已經快三個月沒見到丹尼爾了,我的前妻好象是害怕我的性向傳染到兒子身上。”
莫里斯·諾曼來到阿萊克斯身邊坐下,握住了他的手:“聽着,警官,我有一個魔法,想不想試試?”
黑髮男人呆了一下,露出疑惑的神色。
“可以借給我一根繩子嗎,最好是細一點兒的?”
“當然,不過——”
“請借給我,警官。”
阿萊克斯莫名其妙地找出一根棉繩交給他。綠眼睛的男人裝模做樣地咳嗽了幾聲,然後向他展示了平滑的繩子,再打上幾個死結。
“喏,現在我需要你拉一下這裡。”他指着一個線頭對阿萊克斯說。
“哦,我知道它能解開,莫里斯。”黑髮的男人笑起來,“別想我幹這事兒。”
“爲什麼不試一下?”
“得了,我知道你可以——”話音未落,阿萊克斯卻愣住了,他拽了拽那個線頭,繩結卻紋絲不動。他看着莫里斯·諾曼,似乎想說他演砸了。
“別這麼看着我,警官。”綠眼睛的男人卻笑起來,“爲什麼你不再試試另一個?”
“你知道通常它們的效果差不多……”
“試一下沒壞處的。”
阿萊克斯並沒有堅持多久。“好吧,”他說,“我很遺憾你的魔法失效……”
然而奇蹟卻發生了:當他拉動另一個線頭的時候,整個錯綜複雜的繩結像聽到召喚一樣瞬間散開,恢復成了它最開始的模樣。
阿萊克斯驚異地看着莫里斯·諾曼:“太神奇了,博士,你真是個天才。”
“謝謝。”那個男人英俊的臉上帶着一貫的微笑,但是又好象多了些別的東西。他把繩子放下,看着旁邊這個男人的眼睛:“沒有什麼問題是不能解決的,阿萊克斯,你需要的只是勇敢面對它,然後選擇一個正確的方法。”
室內突然很安靜,有種說不出來的暖流從黑髮男人的心底涌了出來,他甚至覺得自己的眼眶快要變得潮溼了。或許是太久沒有人給他變戲法了,他想,也太久沒有人對他這樣說話了。
“謝謝……莫里斯……”他用發澀的聲音艱難地說,“我不知道說什麼……謝謝,真的……”
有些粗糙的大手放在了他的雙肩上,帶着輕柔又沉穩的力道。“好了,阿萊克斯,我明白。”綠眼睛的男人慢慢捧起他的臉,“那麼,我索要一個吻來作爲報答吧,好嗎?”
阿萊克斯笑起來,微微張開了嘴:“請便……”
溼潤的雙脣貼合在一起,火熱而溫暖。
阿萊克斯閉着眼睛模模糊糊地享受着這感覺,很熟悉,很溫暖的感覺,人的體溫……真的非常暖和……讓這個男人上來作客果然是一個正確的決定。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