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洛最初遇見葳蕤,是在雲南景洪,瀾滄江畔的邊境城市,靠近老撾。
他大學畢業不久,是侍才自傲的男子,兼因父親在汕頭經營一家出版社,按月給他匯錢來,手中頗爲闊綽,並未急着工作,而是打算去雲南,地圖上內陸的一個邊境省份。
易清與玉洛同校,早他畢業一年,在雲南景洪辦有一家心理諮詢所,當地人多不知此爲何物,因此生意一度冷清。
雖不屬同級,易清也早在校報上讀到過玉洛的許多小說,多爲懸疑推理,有着極其詭異的殺戮與死亡,邏輯嚴謹而細密。對這個同是研習心理學的學弟很是推崇,聞說他打算來雲南,更是極力邀他到景洪住些時日。
玉洛到景洪時,正值雲南的春分時節,天氣溼熱,草木繁盛,易清家門前的大麗花已然盛開,明豔的紅與黃。他閒來無事,便常到山間的低窪地帶蒐集蒯草、天門冬等溼熱地帶的植物,在陽光下壓平,晾乾,製成標本。
一日,玉洛提了大袋的蒯草回來,白色的襯衫被濺上了星星點點的泥跡,易清正站在窗口倒茶葉,笑道;“掘這麼多蒯草幹嗎,曬乾給我編席子呢?”
玉洛示威性地揮了揮手中的泥鍬,活像一隻大鉗子螃蟹,易清伏在窗口大笑,“吾嘗冷眼觀螃蟹,看爾橫行能幾時。”
進門後,他才發現屋內的藤椅上竟還坐着一個女子,身着鵝黃的綢緞衫,花紋繁複,白色亞麻拼片裙,豔紅的繡花鞋,頭髮像枯萎而蓬鬆的植物,面容蒼白,但輪廓柔和,有南方女子的特徵。
她靜靜注視着萬里無雲的澄淨天空,專注而安詳,像黑夜中獨自盛開的花朵,姿勢執著。
“葳蕤,這是我的一個朋友,玉洛。”
易清微笑着對她介紹,如同和孩子說話般,語氣輕柔。
葳蕤回過神來,輕輕地向他笑了笑。
葳蕤,是形容草木茂盛繁多的樣子,小時侯一個算命先生替我看手相,說我命犯五行,活不過八歲,祖母取了這個名字,希望我擁有像植物一樣蓬勃的生命。是不是很少見的名字?
玉洛沒料到葳蕤會這樣耐心地向一個初識者介紹自己名字的來歷,一時竟無從回答。
葳蕤說完,並未在意他的回答,起身告辭。
她伸手取下衣架上的羌式寬檐織帽,袖口滑落,手腕上密佈的血痂清晰可見,細碎,暗紅,掩埋着陳年往事。
易清提起牆角的一株精心裝好的紅色豔碩大麗花。
送你。
她微笑。我只會種薔薇的。
葳蕤⑵
望着她遠去的背影,易清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
很怪異的女子吧。
她不是本地人?
玉洛點燃一支菸,緩緩問。
她是沒有確定職業和故鄉的女子,你可以將她當作一個作家、詩人,或精神分裂症患者。
這是你的瞭解?
我去年到景洪時,她已在這裡住了很長一段時間,除了購買一些必要的物品外,並不和當地人來往,都覺得是個來歷不明的怪異女子。
玉洛將一支菸遞給易清,易清接過點燃。
就像他的年齡,你無法根據她的容貌、服飾,以及一切表象作出準確判斷。
她應該在15到50歲間。玉洛笑道。
你不能用時光來詮釋她的生命。她更像不受季節限制的花,如果有綻放的慾念,在天寒地坼,北風凜冽中也能怒放,如果一旦想凋謝,即便是春暖話開時也會自行消亡。沒有一定的規律和原則。
看來你對她知之甚多了?
九牛一毛,她只是一個長期來接受心理治療的患者罷了。
易清隨手從抽屜中拿出一疊報紙和雜誌遞給玉洛。
沒有確定生活和信仰的女子,她的文字可以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發表。
玉洛接過,認真瀏覽。
“季節對薔薇說/我很愛你/待我將死亡的華袍織成/你便不再流離。”
玉洛輕輕念出其中一段,題爲《花奠》。
她會突然失控,將自己藏在黑暗的地方,攝入大量食物。有強烈的自殘傾向,多次自殺。父母早已離異,各自有了獨立的家庭,都不願承擔她。小學時,她開始寄居在祖母家裡。大一,祖母去世,沒留遺囑,財產被叔父們分走,便輟學,開始用文字謀生,沒有固定收入。
玉洛,你知道嗎,她其實很無助,時常蹲在無人的街角低聲哭泣,似乎更像落泊得無家可歸的孩子。
那麼,我能和你打賭,依照她目前的狀態,不能等到明年,大麗花開的時節了。
玉洛冷靜而舒緩地吐出菸圈,語氣不容質疑,習慣性的殘忍特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