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無恨只是搖頭吶喊,連叫不信,狀似瘋癲。那數百絕魂蠱被敢達長老法杖發出的光幕剋制,前飛不得,又失去主人號令,進退失據,也漸漸壓抑不住戾氣。那源源不斷的鼓聲,更是彷彿天敵來臨一般,嚇得蠱羣亂成一團,彼此衝撞,焦躁不已。
終於有幾隻蠱蟲突然低鳴一聲,脫離了蠱羣,向着林外飛逃而去!
飛出片刻,卻聽見沙沙抖動的竹林中傳出尖利之極的嘈雜聲響,和竹木斷折之聲。又過了片刻,逃走的數只蠱蟲,只剩下一隻慌慌張張地疾掠回來,在巴無恨身周無頭蒼蠅般慌亂繞行,又不住亂叫,彷彿在訴說什麼。
那些飛逃的蠱蟲與巴無恨神意相通,驟然被殺,反到激得巴無恨清醒了幾分。他愣愣地看了看四周外的無邊黑暗,又把頭轉向敢達,眼中的瘋狂漸漸退去,代之以一種冰冷到極點的悲哀與桀驁。
長老吟念法訣的聲音漸漸低沉,終至完全消失。瀰漫全場的白霧亦隨之淡去,夜空重新變得清朗。方纔慘烈撕殺所帶來的血腥殺氣,巴無恨招蠱時散發的陰冷戾氣,都似被這陣白霧洗滌了一遍。衆人心頭的壓力大減,都不由微微鬆了一口氣。
突然,一點,兩點,四面八方,不斷閃亮起一個又一個綠幽幽的光點,彷彿仲夏夜中的螢火蟲,又似一粒粒懸掛起來的綠珍珠,在枝頭樹梢,欄邊牆角,接連閃現。
當此之時,這四面山林之中,明珠點點,光彩爍爍,時而光芒大亮如鮮花綻放,時而迷濛暗淡如含羞美目,奇麗萬端,如夢如幻!
只不知是九天萬宿嫡落凡塵,還是這整座清溪峒連寨帶山,都升上了仙庭?
衆人心曠神怡,皆沉醉無語。
良久,才聽得一人深深嘆了口氣,澀聲道:“這就是傳說中的萬蠱蝕心大法麼?我能見上一遭,這一生,也不枉了!”
說話之人正是巴無恨。他此時彷彿換了個人一般,先前的殘忍嗜殺,瘋狂絕望,都消失不見。整個人負手而立,隱隱然增添了一分如水的沉靜。
他又癡癡地看了好一會兒,方轉頭向敢達長老問道:“敢達,當初學習養蠱之術,你的天分遠不如我。我倚靠秦人,這許多年來,蒐集了許多珍稀毒物,又有兵士血肉供我取用,煉成了千蠱絕魂,已經自認爲達到了苗蠱之術的大成。沒想到,你竟連只流傳於傳說中的萬蠱蝕心都已煉成。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你能不能看在我將死之人的面上,爲我解惑?”
敢達長老輕輕搖了搖頭,道:“這不是我的本事大。其實對你來說,也算不上什麼秘密。你難道忘了我們苗疆四聖物之一的窮桑子?窮桑子是萬木之精,靈力中充滿無上生機。我自數年前起,便以窮桑子的靈力潤蠱,這般天地神物,自然要遠遠勝過你的兇邪毒物,凡人血軀。”
巴無恨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片刻卻又搖頭道:“不對。窮桑子已經在苗巫手中傳承千年,從沒聽說哪位先人煉成萬蠱之境。你莫不是在敷衍我?若說你的天分超過歷代所有長老,嘿嘿,我巴無恨卻是第一個不信!”
敢達長老苦笑了一下,道:“你說的不錯,我的資質在常人中都不算出衆,如何敢自詡勝過歷代祖師?但是我命有福緣,在十年前得到了一位高人指點。不但學會了真正開啓窮桑子靈力的法門,亦習得了數種聚集運轉天地元氣的法術陣勢。說起來,我能達到今天的境界,全是他指點之功!”
巴無恨訝然問道:“他,他是何人?難道是隱居的苗巫前輩?”
敢達長老搖頭微笑道:“不是。這位高人雖然隱居苗疆,但卻是中原修仙門派的首領人物。我聽說天下修仙之人,都尊稱他爲鬼谷子!”說到“鬼谷子”三字之時,卻有意無意地看了旁邊也正聽得入神的徐市一眼。
徐市給他看得頭皮一麻,心道:“完了,如今已經身份盡露,無言可辯了。這老頭精明似鬼,恐怕早就確認我的身份了罷?”又想:“好在聽這話,他卻是與蓋聶師兄有舊,還受過我鬼谷的恩惠。想來也不會耽誤我的大事。”
“是他?”巴無恨滿臉震撼,喃喃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早該猜到了!”
敢達長老奇道:“怎麼,你也聽說過他?”
“我豈止聽說過!“巴無恨苦澀一笑,道:“十年前,我受秦國國師之命,來苗疆奪取聖物。本來想趁機報仇,將九峒十三寨盡數剿滅。哪知剛剛滅掉一個落日寨,便來了一個青衣男子,出手干涉,要我們退回巴蜀。”
他眼望遠方,似乎又回憶起當日的往事,目光中幾許無奈,幾許怨懣,還有濃濃的敬畏:“那人說道受他門規所限,不該插手凡塵之事。但是卻不能眼看着我們在他隱居之地附近屠戮婦孺,亂傷人命。我們王命在身,自然不肯被他三言兩語說退。他便與我們打了個賭。要在一柱香的時間內,將我們三千兵士,全部擊倒。如果他能做到,我們便知難而退,立誓有他在苗疆一日,便不得再來進犯。哪怕只剩一人未倒,那他便袖手而去。”
敢達長老道:“鬼谷子先生術法高絕,想必是你們輸了。”
巴無恨苦笑道:“不錯。香只燃了多一半,我們便輸了。那根本不是人世間該有的身法。一道青影在人羣中飄忽如電,沾者即倒,我們三千精兵,根本沒有還手之力。就連身爲頭領的我,放出豢養的蠱去,卻猶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回。還沒看清究竟,便被他一指點倒。在那之前,我性高氣傲,從沒想過,天下竟有這樣神通廣大的人物!”
他嘆了口氣,又道:“我們既然慘敗,只好立下誓言,有他在苗疆一天,便不可再來冒犯。回到秦國之後,國師聽完經過,大驚失色,不但沒有怪罪我,反而命我遵從誓言,不得再來苗疆生事。我奇怪一向足智多謀,又道法高強的國師,爲什麼也會怕了那青衣人。問了數次,國師才告訴我,原來那人竟是天下修仙人的領袖。神龍不見首尾,千百年來,亦無人知道鬼谷隱藏之地,竟是苗疆的十萬大山!嘿嘿,敢達,說句實話,若不是因爲有他坐鎮,苗疆的諸寨早被一掃而光,哪裡還會容你們安生這十年?”
他緩緩擡起頭來,看着敢達長老,咬牙一字一句道:“我沒想到的是,十年前他阻了我的復仇之事,十年後,同樣因爲他的緣故,使我多年辛苦毀於一旦。你說,這樣的人物,見過一面之後,怎會不牢牢記住?記住之後,這一輩子,又怎能不刻骨銘心!
敢達長老方知鬼谷子之於苗疆,原來早有這般大的恩惠。肅然道:“先生神仙中人,自然看不得你們造孽。我能蒙他指點,也是我們苗疆的造化!”
巴無恨深深看了敢達長老一眼,面色複雜,突然道:“你這麼多時,不是把功勞推在窮桑子上,便是自人全靠別人指點,半點不提自己。可是我窮研蠱術數十年,怎不知其中艱辛困苦,根本不是外力所能彌補?你修成萬蠱之境,歸根結底還是你自己的手段。敢達,當年師傅給你我做評,說你謙然內斂,明秀於心。而我鋒芒畢露,難堪大用。把蠱巫長老之位傳給了你。我從來不曾服氣。也沒把你當過一天師兄。今日,我卻心服口服。臨死之前,我心甘情願地稱你一聲,師兄!”
兩人這般輕言敘舊,衆人站立身邊,都凝神傾聽,不敢插話。徐市聽到巴無恨所說當年他們師傅給出的評價,心道:“這個敢達長老表面上從不顯山露水,其實諸事都瞭然於心。他對我鬼谷弟子的身份,早就心中有數,說不定派我同去神木山取聖火,也是早打定了藉助我的主意。謙然內斂明秀於心這八個字,果然十分準恰。那巴無恨一直傲氣凌人,又靠邪門之術養蠱,其實是下乘的小聰明。他們師傅眼光很準,這個巴無恨,果然是比不上他師兄的!”
這一聲師兄叫過,巴無恨面上神情頹廢,彷彿一瞬間蒼老了十歲。那逼人的鋒芒亦皆消退。敢達長老感念起同門之情,看着自己師弟的悽慘境況,不由動了惻隱之心,嘆息道:“師弟,我們苗人,原是有對你不起的地方。但是你殺了落日全寨,罪孽深重。這樣罷,只要你答應自廢道法,隨我去祭壇終身思過,我今日便饒你性命。如何?”
水柔在旁邊大急道:“長老,不可以啊!”
敢達長老剛要對她說話,巴無恨已然慘笑一聲,打斷他道:“師兄,你不必憐憫我。我與你們苗族的仇恨,本來就無法化解。你們當年殺我全家,我絕對不會罷休。這個死了族人的女娃娃,也斷然不肯放過我。咱們今日,終須做個了斷。我巴無恨難道是個投降仇族,貪生怕死之人麼?”
連退數步,掐訣而叱,那些方纔已經混亂不堪的赤色蠱羣,重又漸漸井然起來。巴無恨嘿嘿一笑,臉上從新煥發出鬥志,大聲叫道:“師兄,你的萬蠱蝕心大法雖然前無古人,我的千蠱絕魂卻也是千年沒有出現了。到底誰強誰弱,還說不定呢。今日不拼上一拼,你讓我十年心血,如何甘心?不必手下留情,接招罷!”
大喝道:“千蠱絕魂,遵我號令。疾!”
絕魂蠱依令朝長老衆人撲面而來。敢達長老一聲長嘆,手中法杖輕揮,懸浮於四周的無數光點,驀地齊齊電射而出。有如千萬流星,劃掠天際。那光點過處,留下道道明亮的殘痕。舊痕未散,新痕又生。彼此穿插交織。這大寨空場,便似蒙起了一座千絲萬縷的碧綠紗羅。衆人呆立在那紗眼之中,眼看着身周不斷掠過的光點,和凝滯不散的光痕,瞠目結舌,如在夢中。
巴無恨身周,卻是光點最密集處,密密匝匝,幾乎已織成一片。那光點每當撞在絕魂蠱上,便綻如一隻火花,炸裂消散。而被撞的絕魂蠱亦隨之減小一分。但消散的光點不久便重新會聚成形,絕魂蠱卻是越來越小,不復增長。何況光點之多,不下千萬,此消彼長,數量懸殊,每隻絕魂蠱都幾乎是瞬時被百千倍於自己的光點命中,轉眼就化爲灰燼。
巴無恨以之爲恃的絕魂蠱,片刻即滅。無數光點復歸於靜,懸浮不動,衆人便如徜徉在一汪發光大湖之中。
衆人方有機會,一睹這些滿布身周,神秘光點的真面目。 細看那閃爍之物,不過指甲大小,狀如飛蟻,振翅之間綠光躍動,這威力絕大的蠱中至尊,模樣竟煞是斑斕可愛。
巴無恨面如死灰,啞聲道:“下蠱出於蟲豸,中蠱出於血軀,上蠱出於天地。天地靈氣所化,不破不滅,不死不休。萬蠱蝕心大法,果然名不虛傳。嘿嘿,可笑我十年心血,連片刻也支撐不到,果然是死不足惜!”絕魂蠱俱與他原神相連,此時他也是元氣大傷,已到了油盡燈枯之境。
敢達長老沉聲道:“師弟,只要你不動手蝕心蠱便不會攻擊。你現在束手還不晚!”
巴無恨卻不回答,沉默了片刻,突地微笑反問道:“師兄,你還記得當年咱們一同學藝的時光麼?”
敢達長老略有驚訝,不過隨即也輕嘆道:“自然記得。唉,轉眼已經過去三十多年了。”
“師兄,記得那時候你人太老實,又比我年紀爲大,因此事事遷就於我。每次師傅傳下去山林捉蠍子、毒蛇的功課,我都會偷懶,從你的裡面偷拿。害你常常被師傅罵。咳咳!”巴無恨說到一半,傷勢發作,咳出一口血來,他毫不在意地伸手抹了抹,接着道:“還有一次,咱們揹着師傅,去捉鐵背金蜈,想給師傅做壽禮。結果失手,你替我擋了一擊,要不是幸好趕上熊虎峒的巫醫長老採藥經過,你怕是就沒命了!師兄,這些事,我一直都記得!”
敢達長老面色柔和地道:“你那時確實有些頑皮。不過你比我晚十年入門,我做師兄的,維護師弟,那是應該的。”
巴無恨道:“可是我這個師弟,對師兄卻沒有半分尊敬。我從小驕傲,總覺得師兄你軟弱愚笨,不配在我之上,但也就是不服氣而已。對師傅的養育之恩,你的愛護之情,我心裡都時時念着。常想着將來有了本事,報答你們的恩惠。誰知道……竟成了生死之敵!”
長老想了想問道:“師弟,當年你與我反目,殺了族中數十年,逃出山去。我還以爲你是因爲不服師傅傳位給我。你的身世……想來那時便已知曉了?”
巴無恨點頭道:“我從小便覺得族人們看我的眼光不同,除了你和師傅,人人都有意躲避我似的。但你們說我父母在山中遇到老虎慘死,我也從未懷疑。直到我十八歲那年,與……寨子裡一位姑娘相好。她家中卻始終不肯答應我們。我們便商量着一起私奔。那一日我和她約好了時辰,久等也不見她來,便悄悄到她家中窺探。卻原來她走前被發現,已經被她父母捆了起來。她阿爸勸她不動,只好把我的身世講給她聽,想讓她死了這條心。”
巴無恨喘了口氣,接着道:“我當時如遭雷劈,心中亂成一片。可是卻又聽到那老頭與他婆子商量,要先去師傅那裡告狀,讓師傅處置我。原來他也是當年殺我全家的兇手之一。這些年眼見我本事越來越大,害怕我知道真相後找他們報仇。他還說道,早就埋怨師傅留下我的性命,正好趁這個機會給我安插罪名除掉我。嘿嘿,他卻沒想到,他想殺的人就在窗外,聽個清清楚楚。一不做,二不休,老子當時就跳進門去,把他一家,連同我那個相好的姑娘,殺了個乾乾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