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今以後……你便是由錦,我龍家的長子……
……身爲我龍氏最後一滴血脈,你肩負着復興龍家的使命……把屬於龍氏的無尚榮耀搶回來……
……你哭什麼,該哭的是我……你那裡像是雍欽的孩兒……那裡比得上我那好孫兒由錦……
毀了,毀了……可憐我龍家的百年基業……
老天,我龍家到底造了什麼孽……爲什麼死去的不是我這行將入土的老東西,而是我那剛剛開始大展宏圖的兒子,還有我那天資聰穎的好孫兒……
老人那蒼老而絕望的悲鳴,猶在耳畔,只振得他的耳朵轟轟作響……
他這才終於從昏睡中醒來……
再過兩日便是他成爲武林盟主的日子,時間過得飛快,似乎轉眼之間便是十數年。他終是成了龍家的驕傲,成了“銀龍由錦”。
此時此刻,他卻躺在牀上,費力地舉起右手,看着上面厚厚的繭,以及手臂上佈滿的傷痕……一切都顯得那麼不真實……
由錦從出生時起,便是龍家的驕傲……由錦三歲習武,曾被武林名宿不老仙翁贊爲神童……
可是,對於他來說,由錦所存在的二十年都只不過是一場虛無縹緲的夢。
十數年來,時間對於他來說,總是快得可怕。命運就像是條可怕的鞭子,他就是那瘦弱而可憐的毛驢,在鞭子的抽打下,只能奮力地追逐着時間……
猶記一月前,銀龍由錦還是春風得意……正待一步登天……
可是,此時的他,卻只能無力地躺在牀上,身體就像被無形的繩索束住……
兩日,只剩下兩日而已……
在即將登上無尚榮耀之前,他卻只能蜷縮在黑暗的角落裡,無力地苟延殘喘。
暗算成功了……
銀龍由錦的人生至此結束。
失之毫釐,謬以千里……十數年的血汗,全都化作了灰……
不出幾月,江湖便會忘記銀龍由錦這個名字,他只會成爲一個笑談……
倘若爺爺在天有靈,大概又會像十數年前,失去了父親,失去了哥哥時,那般的哭……
龍家真的完了!
門,緩緩地打開,那人不緊不慢地走了進來。
光從那人身後,照進來,照得由錦睜不開眼睛。他甚至有種想要流淚的衝動,真的不甘心……
“爲什麼?”由錦的聲音就像是打磨着的沙子。他睜大眼睛幾乎瞪裂一般,看着自己從小到大唯一能夠信任的好朋友。那個人甚至知道由錦唯一的秘密。
容貌出衆的好友卻只是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毫無愧疚地說着毫不相關的話。
“記不記得兩月前,我對你說過,我終於做出了滿意的藥……”
他的聲音仍是像以前和他聊天時那般溫潤和氣。由錦從來都是個不喜於色的人,卻唯獨會在朋友面前喝上幾杯,不冷不淡地說上幾句。
“沈滄海!”由錦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打斷了他的話。
兩月前,他的朋友滄海曾說過,他做出了最好的**,還取了個好聽的名字,七彩琉璃。他笑着說,這將是他這一生中最得意的藥。
幾日前,他同好友像往常那樣飲酒,卻不知飲下的是居然是那無色無味的七彩琉璃。
權力?還是名利?
居然能讓唯一的好友,對自己下手?
“由錦,可知那七彩琉璃是我特意爲你做的。”滄海突然走了過去,站在牀邊,看着困獸一般的朋友,眼裡不禁流露出莫名的喜悅。
他甚至輕輕地撫摸着由錦那因爲太多的風吹日曬,而乾枯粗糙的臉。
“滾開!”由錦無力地揮動着自己的手,齜牙咧嘴地恐嚇着自己的敵人。
滄海還是那麼聽他的話,不但收回了自己的手,反而輕輕地笑了,眉眼間卻帶着說不出的苦澀。他知道,由錦再也不會像從前那般信任他了,再也不會醉倒在他的懷裡……更加不會如同幼時那般,偷偷地找他哭訴,又被爺爺罵得好慘……
兩人認識了十數年,從八歲到二十。由錦一直當他是好朋友。然而,卻也只能僅僅是朋友而已……
突然,滄海有些悲憤地看着那已經佈滿塵霜的瘦削身體。到了此時,所有見過他的人都不得不承認,他是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可是,又有誰會知道,曾經有個瘦弱的小孩曾經蹲在樹洞裡哭?
那時候,沈滄海曾發誓,要保護他,一生一世……
“由錦,你永遠都不會懂!”
滄海的臉上帶着難言的苦。
“你沈滄海的事情,我龍由錦不屑。”原本寬厚善良的少年俠客,此時,卻尖銳地吐出傷人的話語。他的眼裡第一次出現了名爲恨的情緒。
年幼之時,由錦永遠不是滄海的對手。那時候,年少的由錦便知道,有一種名爲天資的東西不是每個人都能得到的。倘若滄海不是在十三歲時,放棄習武。由錦大概也不會選擇休習龍家的禁術,成人之後,也便只能是個平庸無用之輩。
滄海說,他對習醫更感興趣,自此跟着師傅離開了家鄉……那年他十三歲,沈滄海想做的事情,無人能阻擋……
滄海走後,由錦無人指導,進步更加遲緩,終日裡被爺爺罵作愚物。終於一天夜晚,由錦決定鋌而走險,潛入祠堂,翻出龍家禁秘書冊……那時候,由錦才十一歲。
自此,修習禁術,渾身骨頭疼痛不已……
“由錦,我不能站在一旁,看着你當上武林盟主。江湖中,能人那麼多,誰來做都好,只要不是由錦,任他把整個天下攪個天翻地覆,也不關我的事。
由錦,你恨也好,怨也罷,這次卻絕不能如你所願。自此之後,江湖中再也不會有什麼銀龍,而你將會成爲我的妻子!”滄海看着他,臉上帶着矛盾的幸福。
“沈滄海,你瘋了不成!”由錦難以置信地看着沈滄海,身體卻抑制不住地抖動着。
有些事情,註定將要永遠地隱藏在黑暗中……成爲永遠的謎題。
可他卻執意要揭開這個謎底。
“發瘋的不是我,而是你爺爺,還有你。”說着,沈滄海再次走向前,撫摸着由錦右眉側那道難看的傷疤,臉上充滿了憐惜。
那倒疤是爺爺畫上去的,因爲由錦不能有太好的面容,因爲由錦無法和女子太過交好。
由錦,在他的注視下,顫抖得更加厲害。
滄海的手指讓他想起了爺爺的手中的刀,以及那帶着幾份怨憤的眼神。
“你滾,沈滄海。你不是我龍由錦的朋友。”
是的,他不再是他的朋友。從他選擇背叛時起,不論什麼理由,他都已經失去了他的信任。
何況這個曾經的朋友此時正試圖撕裂他的心底最深處的傷口。
他明明知道的……
這一次,滄海卻沒有離開,反而握住了由錦的手。
“你在怕嗎?你怕我說出事實?十幾年了,你真的把自己是由錦,當成男人了?可是,你知道的,你不是,你不是龍家的長子,你哥哥龍由錦在十四年前,已經和你父親一起,死在了“血魔”的手上。而你,是妾侍所生的,不受重視的小女兒文喜!你父親,你哥哥死後,你爺爺就瘋了……他無法忍受龍家自此凋零,所以強迫你,這個龍家最後一滴血脈,成爲由錦,成爲一個男人。”
“你住口!”由錦震驚地睜大了眼睛,同時,噴出了一大口血。
滄海卻輕輕地拭去了她臉上的血跡,往她的口中塞入了一粒大還丹。
他絕望地看着自己這一生唯一動過情的女子。倘若,年幼的沈滄海沒有因爲憐惜同情,和喜歡偷偷哭泣的龍由錦成爲朋友……
倘若那份憐惜沒有隨着時間刻入骨髓……
那麼,滄海看着由錦被自己的爺爺慢慢變成一個男子,決不會像此時這般心疼得撕心裂肺。
十三歲的滄海,尚未弄清楚自己對由錦到底是何種感情的滄海,卻只能惶恐地離開……
再見面時,由錦已經成爲了那個沒有任何表情,滿腦子都是匡扶武林正義,等待一步登天的“銀龍”,他甚至學會了和女人調笑……
“你不想聽。你在害怕。你已經被你爺爺逼得也瘋掉了。你可知道,那天你來找我時,臉上帶着幾欲瘋癲的表情,似乎要發狂了一般。你說,你終於要當上盟主了。你那表情真是可恨。你可知,滄海最大的願望卻是廢去你的武功,帶你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你可知,滄海也已經被你這種表情逼瘋了。”
滄海的臉不自然地扭曲着,像是再也無法承受那般痛苦。
“銀龍”看着發瘋了一般的朋友,反倒逐漸清冷了下來。
夢,在他身上所發生的一切都只不過是一場夢。
他不是女子,他是發誓一定振興龍家的銀龍由錦!
這一點永遠也不會變。
他比任何人都更有野心,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耐力,他知道自己一定可以做到!
因爲,倘若沒有這些,他將什麼也不是。
“那又如何,我不會答應成爲你的妻子。”銀龍冷冷地看着他,他仰着頭高傲的拒絕了他,臉上帶着不屑與鄙夷。
“是嗎?”滄海卻不怒反笑。“等你給我生下了幾個孩子後,你自然會老老實實地當個稱職的沈夫人。在此之前,你就一直躺在牀上吧!”
說着,沈滄海挑下了由錦的衣衫,裸露出那佈滿傷痕的,毫無女子形態,麥黃色的瘦削身體。她已經不像個女人,而是個十足的男人。
而由錦卻只是冷漠地注視着他的一舉一動,毫不畏懼。
滄海卻因爲她這傷痕累累的身體,而淚流滿面。他是真心地愛着她。也許年幼時他曾經選擇退縮,可是從今而後,他再也不會放手。
可是,看着這個男人流淚,由錦不僅沒有任何感動,而是心生不齒。
滄海輕輕地用手擋住了由錦那雙沒有任何表情的眼睛,附下身,溫柔地親吻着那令他朝思暮想的脣……
明明知道,他並不像女子那般細緻……可是,這帶着粗燥的溫度卻讓他沉迷不已……
被擋住眼睛的由錦沒有防抗,也沒有迴應。只是放棄般的,任由他隨意輕薄……
直到,滄海突然滿臉難以置信地捂住自己的腹部,跌跌撞撞地後退了幾大步。
“由錦,你……”尚未說完,便跌坐在地上。
而此時,由錦卻慢慢地坐了起來,冷笑着看着自己曾經的朋友。“滄海,我真的要感謝你給我的兩天時間。”
“不可能,我的七彩琉璃不可能出錯!而且,我還點了迷香!”滄海愕然地看着似乎已經恢復過來的由錦。
“可惜,我練得不只是龍家的禁忌之術,還有爺爺拿給我的截心炔。我是唯一活下來的人,自此身體的機制便也不同於常人。沈滄海,你以爲憑你的身手能和我過幾招!”由錦若無其事地坐在牀上,以幾乎殘酷的表情玩味地看着自己曾經的朋友。他似乎正在考慮,到底是直接動手,還是先讓他嚐嚐生不如死的滋味。
“你……”滄海又驚又憤,終於口吐鮮血,暈了過去。
半響之後,由錦才緩慢地從牀上站起來,他狠狠地盯着沈滄海,終究沒有動手,而是轉頭離開。虧得滄海對自己的藥絕對自信,這座山莊裡竟只有一名做飯的啞僕。由錦很快就離開了那座宅子,向着遠山深處走去……
也不知到底走了多久,由錦終於支撐不住,再次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