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婆一走, 顧大媽正要回廚房去張羅晚膳,突然想起還有一事,止住了腳步, 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遞給秦祀月, “小姐, 這是對面林府的管家送來的, 說是林將軍寫給小姐的書信。”
秦祀月接過書信, 一邊拆封,一邊在心裡盤算着,自從湘洲一行, 自己是有段時日未曾給林梓寫過信了。
展開一覽,信箋篇幅並不長, 不過寥寥數語。
阿月, 寄給你的書信許久都沒有迴音了, 管家與我說你去了一趟湘西,知你垂涎那裡的楊梅已許久, 但聽聞南方水患日盛,願卿安好。白陽城外的赫古大軍已有退兵之意,希望能在除夕前趕回去與你一同守歲。林梓字。
這還是第一次看到林梓在信中表達思鄉的情緒,想象了一下他在邊疆那鬱卒的模樣,秦祀月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掛上了淺笑。
一旁的蕭亦循將這一切看在眼裡, 想起之前下屬曾奏報:“林將軍與秦小姐兩人私交甚好, 林將軍經常傳授秦小姐一些拳腳功夫”。
“秦姑娘的功夫是林將軍教的?”他不動聲色地詢問。
秦祀月猶豫了片刻, 點頭承認, “林梓他是曾教過我一些。”
“可蕭某倒是覺得秦姑娘與林將軍的武功路數一柔一剛, 大相徑庭。”蕭亦循淡淡道。
秦祀月不甚在意地笑笑,“是麼, 大約是我學藝不精吧。殿下要不要留下來用個晚膳?”
蕭亦循的眸子裡映着她的笑容,晦暗不明,“也好。”
秦祀月也不過禮貌性地問一下,本以爲按照蕭亦循的性子一定會拒絕,沒想到這次他倒是大大方方地答應了,於是秦家小姐趕緊跑到廚房去讓顧大媽多做了兩個菜。
向來沒有攀龍附鳳經驗的秦大人回到自己家,見到一位皇親國戚正坐在自家飯廳裡的時候很是惶恐,手忙腳亂地將剛摘下的烏紗帽戴回頭上,俯身拜謁,“煜王殿下安康。”
蕭亦循站起身,扶住秦風的雙臂,“秦大人無需多禮,是蕭某叨擾了。”
秦祀月緊緊盯着面前的那一盤冰糖水晶肘子,口水嘩嘩直流,說道,“父親,您也別跟他虛禮了,快來吃飯吧,再不吃就涼了。”
秦風擦着額頭上的冷汗,頻頻彎腰向蕭亦循賠不是道,“小女無狀,失禮了失禮了,殿下見笑見笑……”
蕭亦循淺笑搖頭,“無礙無礙。”
席間交談之中,秦風發現這位平時不大與人來往的王爺竟是分外平易隨和,而且學問淵博,頗有己見。秦風看看面前這位清風朗月的翩翩公子,再看看自家正在拼命啃肘子的丫頭,着實不大明白這兩個人是如何攀上交情的。
秦祀月啃完半個肘子,拿起桌上的手巾擦擦了手,“父親,清虛山上的事怎麼樣了?”
秦風擱下筷子,先是向蕭亦循謝道,“還要多謝殿下幫忙擒住了犯人。”而後深深地嘆出一口氣,“那些人倒是有幾分骨氣,如論如何也不願開口吐露半句,怕是要費些工夫才能讓他們鬆口。”接着便數落起秦祀月,“你呀,以後再也不許摻和此等危險之事。”
秦祀月摸摸鼻子,受教道,“是,謹遵父親大人教誨。”接着,她又想起了一件事,提道,“我聽那些人說話的口音似乎是關外來的。”
秦風點頭,“聽口音可能是鄂溫人或者赫古人,不過在林場中捕獲的那頭狼確實是來自赫古草原無疑。”
京兆府牢房之中,扎立坐在地上的乾草堆上,雙手抱着膝蓋,一雙清澈的眼睛透過那一扇小小地氣窗望着窗外的圓月。
他被單獨關在一間牢房裡,想必其他人也是吧,這些中原人總是這般狡詐,定是想從他們嘴裡套出一些話。他有點懷念家鄉了,家鄉的月亮比這兒的更圓更亮,家鄉的空氣也比這裡的好聞千百倍,那是青草的味道,那是自由的味道。他出來已經有四個多月了,這是他第一次離家這麼久,阿媽一定每天站在東邊的山坡上等他吧。他想,自己這次恐怕是沒有活下去的希望了,幸好還有弟弟可以替他照顧阿媽。死,他是不怕的,馬背上的漢子從來不會畏懼死亡,只是有些遺憾不能再喝到阿媽釀的馬奶酒了。還有大哥,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幸虧他沒有與他們同行,否則恐怕也難逃一劫。
“吱呀——”一聲,牢房的門被打開了。
扎立轉頭,只見一位紅衣女子站在牢房門邊,白色的月光灑在她黑色的靿靴上,襯得她彷彿是從月光中走來。
扎立又迅速地扭過頭去,並不想多看她一眼,心裡對她滿是怨恨。若不是這個女的,他們也不會淪落到這步田地。
秦祀月半倚着牢房門框,擡手氣定神閒地捋着自己寬大的衣袖,垂下目光也不看他,慢悠悠地說道,“你是不是覺得死了倒也挺好,至少算是爲自己所信任的人犧牲了?”
扎立緊緊抿着嘴脣,不予作答,倔強地擡頭望着那一扇狹小的氣窗。
“你們同行的那個生病的少年郎死了,你知道嗎?”
聽到這話,扎立的身形微微晃動了一下,卻依然沉默地望着窗外。
秦祀月擡眸瞥了他一眼,繼續說道,“他是被利刃殺死的,胸口好大一個十字形窟窿。”
扎立雙手一下子攥緊了自己的衣襟,卻依然在心裡安慰自己道,沒關係,大哥只是做了他該做的事情,古西他活下去的希望原本就不大。
秦祀月的目光滑過他的雙手,“你有沒有思考過一些問題?例如,你所呼喚的大哥爲什麼會在逃跑時給我戴上沉重的腳鐐?他那般細心的人爲何會粗心地留下如此明顯的線索?爲什麼我們逃跑的速度這麼慢他卻一直沒有趕上來匯合?你有沒有想過……”秦祀月略一停頓,目光饒有興味地在少年的臉上掃過,“也許你們就如同那位已逝的少年,都不過是他爲了引開追兵而丟棄的棋子罷了?”
“砰——”牢房裡的木桶被狠狠地摔在地上,隨着巨大的撞擊碎成幾片。
扎立背抵着牆壁,雙腿顫抖得無法站直身體,左邊的臉頰被濺起的木桶碎片劃出了一道口子,鮮紅的血珠從傷口處不斷滲出,在稚嫩的面龐上蜿蜒出一道猙獰的痕跡。他急促地喘息着,喉嚨裡像是喉嚨裡像是梗了一根魚刺,說不出話來,只能發出粗沉的咕嚕聲。原本清澈的眸子裡盈滿了不可置信,然後逐漸被滔天的恨意所淹沒,如同一隻被禁錮的幼獸。
秦祀月走到他身邊,從袖中取出一塊帕子,輕柔地替他擦去臉上的血跡,“我知道你不是大齊人,千里迢迢地跑到建寧來,難道你甘心就這樣葬身異鄉?遠方的親人甚至連你的屍首都無法再見一面,你真的甘心嗎?”
扎立猛地轉過頭來看着她,就像幼獸看着籠子外的人,眼神中帶着渴望以及不易察覺的乞求,“你有辦法助我脫身,是不是?”
秦祀月淺淺一笑,“我不僅可以助你脫身,還可以助你報仇,就看你願不願意配合了。”
扎立眼神閃爍了一下,“我可以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們,但是,我又憑什麼信任你呢?”
秦祀月眨眨眼睛,朝他笑得恬淡,“放心,對於我來說,一個活人永遠比一個死人有用些。況且,除此之外你也並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不是嗎?”
扎立思忖片刻,娓娓道來,“五個月前,大哥找到我,說大王有重任託付於我們,讓我隨他們一起來大齊。至於是什麼重任,他並沒有多說,只說事成之後我族的孩童就再也不會吃不飽穿不暖。”
“你是鄂溫人還是赫古人?”秦祀月問道。
扎立沉默着,臉上僵硬的表情充分顯示了他很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
“即便你現在不回答,等到送你離開之時我還是會知道答案。”秦祀月不甚在意地說道。
聞言,扎立輕輕地咳嗽了兩聲,“我是赫古人。”
“哦——”秦祀月的眸中閃過一絲興味的鋒芒,“所以,你所說的大王指的便是木葉奇?”
“是。”扎立重重地點了點頭。
“你們爲何要帶着一匹狼上路?那樣豈不是既耽誤行程,又引人注目?”秦祀月不解地問道。
“狼是我們赫古王族的象徵,大齊羸弱的臣民們豈能與我們赫古的子民相提並論,帶着那匹狼自然是爲了彰顯我們赫古的雄威。”這番話扎立說得十分流利,宛如在自己心中重複過無數遍。
秦祀月聽着他驟然高昂起來的語調,掩在衣袖下的手指輕輕地在自己的腿上敲擊了兩下,話語中多了幾分審度,“你們來大齊之後去了哪些地方,見了哪些人,做了哪些事?”
“我們到建寧之後見到了一位商人,大哥說要替他辦一件事。我們替他追殺了一位仇家,可是沒有成功,他的那位仇家並非等閒之輩。”扎立頓了頓,接着說道,“那位商人對我們往獵場放狼的事十分不滿。”
“那位商人是什麼模樣?”秦祀月問。
“約莫四十來歲,個子不高,中等身材,臉上有幾分書卷氣,說起話來也文縐縐的,穿着褐色衣裳,黑色的靴子,靴子底很厚。”扎立努力回憶着。
“靴子的底是不是白色?”秦祀月打斷了他的話。
“是的。”扎立篤定地答道。
有意思,官靴,秦祀月心裡想着,“你們追殺的那人是誰?”
“我只知道那人是大齊朝廷的重臣,從建寧一路趕往湘州。”
秦祀月點頭表示瞭然,“你們爲何要殺了淮嶺的那位老人家?”
扎立愕然地看着她,“你怎麼知道……”他懊惱地低下頭,“當時我們喬裝成了大齊人士,但那位老伯還是認出了我們來自關外,大哥說若不除掉恐怕會留下後患……”
“那老伯兒子媳婦均早逝,膝下有個孫女,老伯死後他的孫女在這世上就是孤身一人了。”秦祀月將他臉上的悔意看在眼裡,擡手捏起他肩膀上的一根枯草,“三日之後會有人送你出城。”
“我的那些同伴呢?”扎立詢問道。
秦祀月走出牢房的腳步停頓了一下,“你們所做的事情總要有人承擔,大齊的律法可不是兒戲。”
秦祀月走出京兆府,往左拐進了一條偏僻的巷子。
錦予從一處屋頂上躍下,向她行了個禮,“公子。”
秦祀月點點頭,“三天後我會安排人把他送出建寧,屆時你從樓裡派個人跟着他,即便是出了關也需一直跟着。”
“是。”錦予應道,復又稟報道,“掌櫃說又有個大買賣上門了。”
秦祀月頷首,“知道了,明日我會過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