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遠舟猛地怔住,“柳叔和那些妃子……”
“事實並非如此,”看穿了他的想法,阜懷堯搖搖頭,“荒謬的事情,還在後頭。”
柳一遙本是心性堅定之人,但是那段時間裡因爲阜仲而心煩意亂,才被人趁虛而入,用藥物和暗示迷了心智。
他和阜仲關係匪淺,出入後宮簡直易如反掌,加之謀算他的那人的推波助瀾,柳一遙幾次進了那些被下了藥的妃子的房間,被察覺不對的阜仲和阜徵趕來阻止了。
一開始他們只當做柳一遙是一時火上心頭才做了這等糊塗事,連柳一遙本人都是渾渾噩噩的,說不清自己那會兒在幹什麼。
但是很快他們就發現不妥了,因爲柳一遙明顯的精神不太穩定,而且那些妃子沒有和柳一遙交/歡得到那種只有通過這種方式才能生效的解藥,竟是都一一七竅流血而死,去收拾屍體的人不小心沾了那些血,也紛紛暴斃,一而再再而三,儘管此事被先帝極力壓了下來,但在當時的宮裡,恐懼還是如同潮水一般蔓延開來,上到妃子下到宮人,全都惶惶不可終日,均道是出了什麼害人的妖孽。
阜仲一開始也沒想到是有人刻意針對他和柳一遙,但是後來見阜徵在第三個妃子死的時候似乎頓悟了什麼,之後臉色越來越差,阜仲追問之下,阜徵才含含糊糊地說是江湖上的人尋來報仇了,再問細節,他便什麼都不肯說了。
幕後之人一直沒有找到,後宮裡本就不多的妃子一個接一個死去,阜徵出宮一趟,不知從哪裡尋回瞭解藥,本來阜仲不肯寵幸那些中了毒的妃子,給她們尋個夫家再嫁了便是,但是在這般舉動會引起滿朝文武軒然大波的情況下,他卻有了另一個主意。
阜懷堯說到這裡停頓了好一會兒,才重新開口:“父皇打着寵幸後宮的名號,但是滅了燈之後,真正和妃子們同房的,卻是七皇叔。”
阜遠舟手裡的酒碗一滑,“嘭”的砸在了地上。
阜懷堯有些不忍看到他現在蒼白的臉色,移開了目光,“那時朕的母妃還不知自己已經懷孕,父皇再怎麼大逆不道想和柳左相在一起,但阜家幾百年帝位只傳嫡系的規矩他還是不敢不遵。”
阜遠舟張了幾次口,才聽到自己的聲音從喉嚨裡擠出來,“所以他想狸貓換太子?”
“……他們是兄弟,若不是七皇叔駐守邊疆多年一直未曾娶親,父皇都想偷偷抱養一個他的孩子,”阜懷堯垂下眉眼,淚痣如血,“這次,卻是一個意外一舉兩得的時機,也許是因爲自知連累了兄長,七皇叔也沒有拒絕。”
他就這般頂替兄長的名,和那些妃子在一起,直到她們懷上他的孩子。
阜遠舟忽然覺得有股寒意順着腳底往上爬,“皇后,淑妃,還有我母妃……”
事到如今,阜懷堯的言辭也不再躲閃,嘆了一口氣,坦然道:“沒錯,你和崇臨、博琅,都是七皇叔的兒子。”
一開始他們三人確實會被擇一作爲儲君,但是阜懷堯出世之後,他們的作用變成了靶子,替阜懷堯擋掉一部分危險,阜博琅身子羸弱,就是被善妒的前任皇后動了手腳。
阜遠舟僵在原地,嘴角動了動,似乎想拉出一個嘲諷的笑容,但最後還是硬生生被扭曲,雙瞳幽深叫人心悸。
“好……很好……”他喃喃,聲音極輕,像是隨時都能被風颳走,“不愧是皇帝,連親兄弟都能這般算計,遠舟真是自愧不如……”
難怪阜懷堯一出生就被定爲儲君,難怪阜崇臨明明是正宮所生卻屢屢被打壓,難怪他無論怎麼努力,那個男人就是不肯看他一眼——因爲這阜家,只有一個阜懷堯纔是他阜仲的親生兒子!!!
阜懷堯舌尖發苦,“德妃也是個可憐人,她什麼都不知道,當時父皇和七皇叔配合得很好,卻沒料到這世上沒有不漏風的牆,竟然還是被人知曉……最終害苦了你。”
阜崇臨尚是半生得意,阜博琅過得也算可以,唯有他一人因形勢所迫而被犧牲,自一出世就被踩在泥濘裡翻不得身。
坐在墳前的阜遠舟臉色麻木,“我母妃說的沒錯,你們阜家對不起我。”
他的不甘,德妃的不甘,甚至是阜崇臨的不甘,這些東西,用什麼都彌補不了。
阜懷堯俯下身子,平視他黑得叫人心慌的眼眸,“父皇一直想爲你做些什麼,可是遠舟,你比誰都優秀,他能給的,你都能自己拿得到。”
阜遠舟雙目泛出了血色,啞聲道:“權勢,地位,名譽……這些東西,我通通都不想要。”
最初,他要的只是一個身份,一個被自己父親被天下之人承認的身份!
“所以他給了你‘遠舟’這個名字,”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可惜,最後你還是選擇了他最不希望看到的路。”
皇權碾壓,本就是這世間最殘酷的事情,阜仲從不希望看到這個孩子走上這條路。
阜遠舟短促地笑了一聲,尖銳的譏諷,“皇兄,種下惡果的不是我,我會選這條路,是他們逼的!”
“朕知道,”阜懷堯眼神哀憫,“你什麼錯都沒有。”
“那爲什麼,”阜遠舟問,“爲什麼他說阜徵是被柳叔害死的?”在這荒誕不經的劇本背後,柳一遙又扮演着怎麼樣的角色?
阜懷堯伸手撫摸着他的長髮,給予他一絲支撐的力量,“……其實最開始七皇叔並未同意父皇的建議,只是有一次他阻攔不及,柳左相已經和一個妃子糾纏在了一起,但是他神志不清的時候還念着父皇……鬼使神差之下將趕來救他七皇叔和那個中了毒的妃子反鎖在了房間裡。”
阜遠舟忽然預料了什麼,語氣艱澀:“那個妃子……是我母妃?”
“對,”阜懷堯嘆氣,“柳左相當時還被人控制着,記憶混亂,他臨死前說的話確實是對你說的……他以爲當時和德妃在一起的人是他。”
那纔是真正的開端,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從那之後,阜徵並沒揭穿此事,而是毫無異議地接受了阜仲那近乎荒唐的安排。
阜仲最初並不知情,還以爲是自家七弟想通了,但得知其中波折的時候,阜徵已經被人暗殺在了藍翎州,阜仲急火攻心,對柳一遙由愛生恨。
而柳一遙先是震怒於阜仲的背叛,又因自己的作爲而不恥,加之他對阜徵犧牲自己成全他們的愧疚,種種原因讓他不堪重負,阜仲對不明/真相的他的遷怒更是成了導火線,最終促使了柳一遙辭官離去,就此訣別。
“暗箭殺死阜徵的人,就是那幕後指使之人?”阜遠舟問。
“這件事父皇也不清楚,”阜懷堯搖頭,“不過先折磨再殺人,確實是報復的手段。”
“這就是你一直瞞着的真相?”
“……朕說過了,若是可以,朕一輩子都不想讓你知道。”有些事情,本該讓它封死在歲月長河裡,永遠成爲秘密。
阜遠舟怔怔地望着那老舊的墓碑。
他知道柳一遙對他好,一直都知道,只是其中,原來竟是有這個原因嗎?
在那相處的短短不到一年時間裡,柳一遙一直當他是他的兒子嗎?
阜遠舟忽然覺得,當年的事荒誕不經,他的人生更是一個荒唐的笑話!
“真是好生曲折離奇,讓說書人來講,估計三天三夜都講不完……”他低聲呢喃,表情一片空白。
阜懷堯眉宇之間閃過一抹不忍,“當年事當年了,當事人都已經作古……遠舟,你且放下吧。”
“放下?”阜遠舟重複着這個詞,好像覺得有些好笑。
若是得知一切就能放下,他到底是爲什麼要痛上那麼久?
這般語氣,叫阜懷堯心口狠狠一揪。
世間諸事都是如此,愈是執着,愈是痛苦。
無論是當年的柳一遙還是如今的阜遠舟,都輸在執着二字上。
阜遠舟微側過頭注視着他。
眼前的男子這些年出落得越發冷麗精緻了,褪去了年少初見之時的稚氣,他和纏綿牀榻依然隱隱掌控着朝中大勢的阜仲眉眼神色更是相似,只是比後者多了幾分殺伐果決。
難怪了,當朝太子的身世毋庸置疑,剩下的三個皇子均都眉目相似,誰會想到人丁凋零的先帝膝下僅有一子是他親生呢?
“我還能如何不放下呢……”一衣蒼藍的男子站起身來,身子卻不知是不是因爲坐得太久,微微搖晃了一下。
阜懷堯連忙伸手扶他。
阜遠舟卻避開了,步履緩慢地繞過墓碑,眼神浮動着哀涼的火光,“該死的不該死的都死了……我還能如何不放下呢……”
腰間琅琊似乎感知到了主人的情緒,微微震動起來,發出了隱隱的嗡鳴之聲。
阜懷堯見他拔出長劍,驀地就反應過來他想做什麼,還不及出聲,便見一道凌厲的劍光攜着雷霆之勢映入眸中,
耳邊只聽得一陣宛如開山裂石的響動,之後便是塵世飛揚,他下意識用衣袖掩住臉面。
未幾,紛飛的塵土便被劇烈的山風吹走了不少,阜懷堯放下衣袖,便看見那小小的墳包已經盡數裂開,裸/露出裡面上好而樸實的楠木棺材。
阜遠舟怔然地立足了片刻,才俯下身,猛一發力,徒手將整個棺材蓋子掀了開來。
棺材裡沒有屍骨,只有一些陪葬的事物,阜遠舟伸手在裡面摩挲了一會兒,直到摸到一個小小的圓環狀的東西才起身。
阜懷堯靜靜地望着他,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張開手心。
“皇兄。”
阜懷堯微微垂眸細看,粗糙的白玉指環躺在他指骨分明的手裡,色澤因爲長久埋於地下而略顯黯淡。
他伸手接過來。
“我什麼都聽你的,我說過了,現在你於我而言纔是最重要的,”他微微笑了笑,似深情又似哀傷,“你要我放下,我便,放下罷……”
話音未落,他已提着劍,走向遠處聽到動靜匆匆趕來的蘇日暮等人。
擦肩而過的剎那,阜懷堯忽然喚道:“遠舟。”
藍衣停駐,卻在獵獵長風中搖擺,和背後的白衣交纏在一起,轉瞬又分開,周而復始。
“你失去的,都已經親手拿回來了,”阜懷堯背對着他,目光落在遙遙羣山之間,“朕要你記住,於你而言,不管現在的你失去了什麼,你都能過得比誰都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