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懷了皇子的消息傳出之後,宮內所有人對宜妃的態度果真起了極大轉變,其他的不說,連本來不肯理睬她的皇帝,竟也親自來到宜德殿,也問詢了幾句,雖然神態依舊有些疏遠。
宜妃知道皇帝多半是給太后逼來的,但這又何妨?來日方長。
除了太后賜了好些豐厚的東西,皇后那邊,自然也有表示。
這日,宜妃帶着宮女菡萏,來到皇后宮。曾皇后正在逗弄小太子玩耍,聽到宮女報,略覺意外,轉過身就看見宜妃走了進來,淺笑嫣然地行禮:“臣妾見過皇后娘娘。”
皇后起身:“快免禮。”邁步走到宜妃身邊,握住她的手道:“這大熱的天,你怎麼來了?不好好留在宮內養着?”
宜妃道:“呆在宮裡也悶壞了,心裡惦記着娘娘跟小太子殿下,想着過來瞧一瞧呢。”
皇后笑笑,兩人一塊兒走到牀邊,小太子只穿着淡黃色的薄衫,揮舞着手腳,一舉一動,憨態可掬,見有人靠前,便咧開嘴兒笑,肥肥嫩嫩的臉頰邊兒上,酒窩若隱若現。
宜妃嘖嘖稱奇:“太子真真討人愛,臣妾怎麼看都看不夠。”
皇后望着兒子,眉眼亦是溫柔,道:“這孩子就是愛笑,見了人就笑的更歡,前日太后來也是這麼說的。”
宜妃逗了逗小太子,又道:“娘娘看,太子的臉頰邊兒上竟有酒窩呢,很少見男孩子會有酒窩的,好似皇上也沒有,真是越發討喜。”
皇后笑道:“可不是麼?我倒是不喜歡的,男孩子有酒窩,看起來未免有些像是女孩兒……不過太后說,傳說太宗皇帝也是有酒窩的。”
宜妃詫異道:“真的?太宗皇帝可是武將出身,小太子將來必然是個勇猛無雙的男子漢呢!我實在是太喜歡太子殿下……想必也沒人不喜歡這樣的太子殿下呢……”宜妃贊完,便又俯身逗弄小太子。
皇后見她來,本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然而宜妃話說的極爲得體,皇后聽着,忍不住一陣陣地舒心。
皇后便道:“可喜妹妹也有了身孕,將來生下的孩兒,必然也是千金萬貴。”
宜妃笑道:“我只盼他就像是殿下這般可愛,我就心滿意足了。”
兩人相視一笑,皇后便引了宜妃落座,宮女又奉茶上來,如此坐了大概有一刻鐘,宜妃起身,正欲告辭,忽然臉色一變,僵了身子。
皇后瞧着不太對,便問道:“妹妹,怎麼了?”
宜妃的手捂在腹部,擰眉道:“我、我忽然……肚子好疼……”說話的光景,原本紅潤的臉變得煞白,汗珠從兩鬢邊涌了出來。
皇后大驚,忙上前扶住宜妃,叫道:“來人啊,快來人……”
這樣呼喊的瞬間,宜妃已經站不穩腳,握着皇后的手,痛呼出聲,身邊的宮女也忙來死死扶住,大叫“娘娘”,不知該如何是好。
皇后心慌意亂,目光一瞥,望見宜妃的裙襬處隱隱透出血色,皇后的臉色也有些發白,隱隱地有種不祥的預感。
太醫很快趕到,一團忙亂,人人驚慌,只有牀~上的小太子還不知發生什麼,小太子劉明瞪大清澈的眼睛,烏溜溜地看着這個忙碌不堪的世界,看了會兒,似覺得有趣,便呵呵地笑了起來。
且說皇后宮中一番轟動,太醫飛快趕到,頃刻間也驚動了太后,來不及將宜妃送回宜德殿,就在皇后宮中的偏殿暫且安置。
但到底是沒有保住宜妃腹中的血脈,一番血淚掙扎,宜妃竟暈厥過去,太后趕到之時,正好見到太醫收拾殘局情形,太后幾乎也隨之暈了過去。
皇后忐忑不安地守着,偶爾回去看一看小太子。見太后如此,更爲驚怕,急忙先扶了歇息,百般安撫。
太后強撐精神,喝口參茶後,才問太醫究竟是何原因,太醫只說是受了刺激,才生出滑胎之症。
太后十分悲傷,靠在榻上,道:“好不容易又盼了一個來,卻沒想到……”竟說不下去,只是拭淚。
皇后道:“妹妹方纔還跟我說起太子……我說將來她生下皇兒,必然越發可愛,沒想到竟會生出這等不測之事,太后切勿悲傷,還請保重鳳體要緊。”
太后嘆了口氣,道:“罷了,這也是各人的命……只是可惜了那孩子……好端端地怎麼就……”
太后說到這裡,便看向太醫,道:“宜妃身體向來強健,多半是你們伺候上不曾盡心!都回去給我仔細地查,一個也別拉下,包括宜妃身邊兒的人……”
太后悲傷之餘,動了怒,頓時之間,除了皇后跟伺候太后的雪海等人,其他跟隨宜妃的宮人以及太醫院的衆人紛紛跪地,噤若寒蟬。
皇后見狀,知道這會兒不宜插手,當下不語。
太后吩咐罷了,自有宮人出去傳旨,準備徹查此事。太醫忽道:“等一等,太后娘娘,下官有一事不知該不該說。”
太后怒道:“我好端端地小孫兒沒了,你倒是拿喬起來?你有話還不快說!”
太醫把心一橫,道:“娘娘,下官嗅到皇后娘娘這宮內似是有艾草的味道,不知……皇后娘娘是否在宮內薰過艾草?”
這話一出,衆人都呆若木雞。
皇后更是變了臉色,太后轉頭看向皇后:“皇后,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艾草這物,傳說有辟邪功效,是以端午都有插艾的習俗。但艾草的氣息對胎氣原本有刺激之效,因此宮內一直極少用這東西,皇后若是用艾草,委實有些奇怪。
衆目睽睽之下,曾皇后眼中也冒出淚來,垂頭道:“臣妾知罪,臣妾這宮內……的確薰過艾。”
太后倒吸一口涼氣:“你說什麼?你……”
曾皇后含淚道:“娘娘恕罪,臣妾沒想到宜妃妹妹會忽然來到宮中……”
太后氣得發抖:“就算你沒想到她會來,你無端端地薰什麼艾?”
皇后身邊的宮女也跪地道:“太后明鑑,因爲昨晚上小太子忽然哭叫不休,娘娘又做了噩夢,所以才……想薰艾草除除邪晦,哪裡想到宜妃娘娘今兒竟會來……”
太后聽到“邪晦”二字,臉色又是一變。雪海走到那宮女面前,低頭問道:“你說除邪晦,這宮內哪有什麼邪晦……你指的是什麼?”
皇后在旁聽着,臉色越發不妙。
那宮女似急着爲皇后開脫,口不擇言道:“因爲娘娘說……夢見了懿公主……”
雪海忙喝道:“住口!”
太后卻已經聽的分明,眼神頓時也利了幾分:“皇后,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素來老實,你就老老實實跟我說明白,別讓下人替你說,說的顛三倒四!”
曾皇后後退一步,跪地道:“太后恕罪,昨夜小太子半夜忽然對着虛空啼哭不止,臣妾擔心……才用着民間的土法子,臣妾只是擔心太子……絕無其他的意思……”
皇后說到這裡,便聽到身後有人道:“宜妃怎麼樣了?”
皇后愣住,回頭看去,卻見劉泰堂正在身後,說話間,已上前來,向太后見禮。
太后緩緩道:“她在偏殿,你去看看吧。”劉泰堂點頭,起身後便入內去了,竟沒理會皇后。
皇后跪在地上,不敢起身,裡間卻響起太子的哭叫聲,皇后聽着太子長長短短地哭叫,正着急中,終於聽太后發話:“太子在哭,你快去看看吧。”
皇后如釋重負,謝恩起身,去看太子了。
宜妃緩過氣兒來,睜眼看見皇帝來探,沒開口,淚先如泉涌而出。劉泰堂亦是不忍,握住宜妃微涼的手,溫聲勸慰:“不必多想,安心養好身體才最要緊。”
宜妃啞着嗓子道:“皇上,臣妾對不住您,對不住太后,保不住孩子,臣妾已然也不想活了,皇上!”
劉泰堂嘆了聲,見宜妃眼神恍惚,臉色憔悴,心頭一軟,便將她輕輕攬入懷中:“這事兒不怪你……罷了,只要人在,以後未必沒有機會,別哭了……太后正在外頭,別讓太后見了越發傷情。”
宜妃把握拳的左手抵在脣邊,張口咬住,淚卻無法停止。
劉泰堂握住她的手,宜妃壓着哭腔:“皇上,你不知道,錦懿出了事,不管如何,都有解家一半過錯,昔日臣妾偏又跟她那麼好,臣妾已經是痛不欲生,老天慈憐,給我一個皇兒,可偏偏又……可見老天亦覺得臣妾是罪人,不該有子嗣,故而罰我!……求皇上賜我一死!倘若錦懿妹妹真的不測,我去了地下,可以向她賠罪,也強似連番受這些折磨,先是妹妹,又是皇兒……”
劉泰堂聽她又提起錦懿,眼睛忍不住也微紅。宜妃氣衰力竭,劉泰堂將她摟在懷中,忙呼太醫。
本來是皇后宮中,此番卻有些喧賓奪主之態,所有人都圍着宜妃團團轉……一直鬧到午後,等宜妃情形穩定下來,才又用軟轎,擡回了宜德殿。
等諸色人等都散了,宜妃寢殿只剩下了李旺跟菡萏,李旺自去了門口站着,菡萏扶着宜妃自榻上起身,道:“娘娘覺得如何?”
宜妃的神情,已不似之前的悲傷欲絕,反帶着一股超然的冷靜,縱然眼睛仍是紅通通地。
宜妃道:“早知道都是該受的,如今這樣兒,我受得也甘願。”
菡萏瞧着她狠絕的神情,小聲道:“娘娘以後萬不可如此了,一個不好,是要送命的。”
宜妃咧嘴一笑,笑影裡帶着些淒涼:“不然又如何?若不如此,白白地沒了個皇兒不說,太后跟皇上那邊亦是半點水花不起,解家又因錦懿的事兒埋下禍根,以後……本宮的下場亦可想而知。”
“早知道,就不去跪請太后寬恕了……不然……”菡萏低低說道:“小皇子真是可惜了……”
宜妃的眼中極快地涌出淚來,嘴角往下,是個悲傷要哭的樣子,卻又咬牙忍住:“皇上今兒見了這幕,已經對我有些不忍之心,只要人在,以後總有機會,我可憐的孩子若是還惦記他的孃親,以後再來投胎到我的肚子裡……”
菡萏見她脣角發抖,顯然是極難過的,她也難受,見李旺遠遠站着望風,便安撫道:“多虧了娘娘機敏過人,雖然明知小皇子保不住,卻要在皇后宮內……誰讓她好死不死居然燒艾犯忌呢,若是太后跟皇上知道她是忌諱懿公主的‘陰魂’……那可就有好戲看了。”
宜妃聽到這裡,才露出一絲淡淡笑意:“你當太后跟皇上不知道麼?她素日裡都扮老實模樣,如今卻露了餡兒,以前跟錦懿那樣好,現在錦懿還不知生死呢,她倒是忌諱起錦懿的‘陰魂’來驚擾小太子了……可見之前的好都是假的。”
菡萏道:“娘娘說的很是,還有……叫奴婢看,燒艾這件事,恐怕也不僅是要驅邪,我瞧着她是知道娘娘有了身孕,明面兒上雖不好說什麼,心裡卻氣着呢,故而借小太子受驚之名燒着泄憤,實則指望着娘娘不好吧。”
宜妃的手握緊了些,冷笑道:“曾家近來因太子之故,朝堂上頻頻跟解家作對,偏偏我家裡竟不像話,讓錦懿出了事!難道父親不知錦懿是太后示好才嫁入解家的麼?太后一則是安撫,另一則,未必不是存着權衡皇后家族勢力的想法,讓父親跟曾家互爲掣肘,如今丟掉錦懿這制衡的法寶,豈不是更給人落井下石的機會!恐怕太后是第一個想丟石頭砸死解家的……此次若不是刑部跟大理寺都有咱們家的棋子,我又有了小皇子這風波……不管是解家還是我,就真的給人一腳踩得無法翻身了。”
菡萏道:“也不知大爺是怎麼想的……真真是不明智,這不是扯娘娘後腿嗎?”
宜妃嘆了聲,道:“廷毓什麼都好,就是有時候太死心眼了!不如趁着這個機會召他進宮……有些話,我得當面跟他說。”
菡萏應了聲,又道:“娘娘還是先專心養起身子,不要太過勞累。”
宜妃怔怔出神,道:“我的確是該快點養好了,這是根基呀……對了,你聽着點外頭的動靜,尤其皇后跟太后……”
菡萏答應:“娘娘放心,奴婢都領會得。”上前來扶着宜妃躺倒。
宜妃倦怠之極,但是腦中卻偏無法停止,想到自個兒聽說錦懿落水時候驚得翻身坐起,惶惶不安,想到聽心腹太醫報說皇子保不住了,痛徹心扉,雖然明知皇子不保,卻還強顏歡笑熬到那一刻使得禍水東引……如今這個局面,不勝不敗,彷彿又回到原點。
宜妃想到皇帝聽了自己那番話之後的神情,擡手揉着眉心,心想:“真是成也錦懿,敗也錦懿……如今莊錦懿雖然不在,可卻比在的時候,更能左右人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