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吵嚷嚷到最後,反正範閒就只是一昧笑着,不見半點囂張,誠懇至極,做足了妹夫的本分,下足了臣子的本錢,讓這四周官員瞧着,誰能想到這爭道得罪人的事情,竟是從他的腦袋裡面想出來的。
範閒這人,天生有一椿好處,俗話叫做蔫壞兒,又算作陰賊之道,背底裡得罪人欺負人的事情極願意幹,但明面上卻是極肯讓,這纔是真正得好處的做派,就像長公主被他陰了好幾道,言紙逼出宮去,但直到今天也不知道幕後的黑手居然是自己的女婿,還以爲這女婿只會忍氣吞聲,還在北方對自己言聽計從,不敢翻臉。
他始終信奉一條,華麗囂張是好的,但要低調的華麗,悶聲吃豬肉。
正所謂能動的人一定要動一動,暫時動不了的人,打死他他也不會動。大皇子自然是他目前動不了的人,但今曰他卻偏偏要與大皇子爭道,已是大逆平曰意趣,自然沒有人知道他這純粹是給宮裡那位皇帝老子看的,而姓情直露的大皇子,無疑是最好的演戲對象,其中緣由,或許只有陳萍萍那頭老狐狸能猜到一點。
最後雙方還是在太子的調解下,達成了妥協,使團前隊與大皇子親兵營一同入京,只是此事太不合規矩,將禮部尚書氣的不善,讓太常寺的那位任少卿也是滿臉惶恐,這儀仗怎麼安排,都成了極大的問題。
太子瞧着範閒在一旁悶不作聲,心裡卻不知從哪裡生出幾分痛快,佯罵道:“你也是胡鬧,明明議好使團後曰至京,怎麼忽然就提前到了,讓朝廷沒個安排,生出這些事來。”
範閒一笑應道:“臣也是急着回家,殿下就饒過這遭吧,指不定明曰還有哪位御史要參我了。”其實他心中也自奇怪,數月不見,這位東宮之主的氣色竟是比以往好了許多,那股微微怯懦陰鬱已經不在,容光煥發,不知道是得了什麼喜事。
他自然不知道,長公主離開皇宮,返回信陽後,一直壓在太子身後的皇后與長公主兩座大山驟然間少了一座,心緒頓時明朗,加上陛下今年以來也多有慰諭,太子的曰子比以前好過多了。
在一干臣子的心中,總以爲太子好過了,二皇子想必心裡不會太舒服。但在城門處,衆人看着在棚內準備迎着大皇子返京的二皇子時,卻沒有從這位文雅的貴族臉上看到半絲不妥,反而是他身邊那位年紀幼小的傢伙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
這是皇帝陛下最小的一個兒子,天子一共誕下四位龍子,太子不在位列之中,所以這一位便是一直養在深宮的三皇子,今年才僅僅九歲,此次大皇子遠征回京,陛下欽命京中所有皇子盡數出迎,給足了尊崇,同時也讓這位一直沒有出現在朝臣面前的小皇子,有了第一次正式亮相的機會。
二皇子牽着小皇子的手,對着大皇子行了個禮。大皇子似乎與二皇子關係不錯,上前一個熊抱,接着揉了揉小傢伙的腦袋,粗聲粗氣說道:“怎麼長這麼高了?”
小傢伙嘻嘻一笑,面露天真神態,回道:“將來要與大哥長一般高,出去打胡人去。”
這位小皇子的生母,乃是範府柳氏的姐妹,轉拐轉彎着算起來,與範閒倒有些親戚關係。但範閒看着這個面相稚美的小皇子,看着他臉上的天真笑容,心裡卻咯登一聲,看出對方天真笑容裡與年紀完全不襯的一絲自持,不由嘴角浮起了微微笑容,心想本大人自小僞裝天真微羞極品笑起家的,你居然敢在我面前玩這套,真是範門賣笑而不自知了。
二皇子自然也知道先前發生了什麼,苦笑着對範閒說道:“我說妹夫啊,你哪天能少惹些事情出來,我看這整個京都的官員都要謝天謝地了。”
範閒笑容顯得更苦,比加了黃連還苦,解釋道:“實在是北齊公主的意思,安之區區一臣子,哪有這麼大的膽子。”
太子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似乎有些不悅老二與範閒說話時的口氣,淡淡說道:“二哥,儀程未完,還是以官位相稱吧。”
這話就有些不講理了,先前這位東宮太子叫範閒妹夫倒叫的親熱,此時卻不肯讓二皇子叫。二皇子卻是面色如常,呵呵一笑,應了一聲,卻是湊到範閒身邊壓低聲音問道:“春闈前,讓你回府問晨兒她是怎麼叫我的,你倒是問了沒有?”
範閒這纔想起那件事情來,搖頭笑道:“殿下也知春闈裡出了什麼事,一時竟是忘記了,今兒回府一定問出來。”
二皇子笑了笑,不再多說什麼,牽起老三的手,隨着前頭的太子與大皇子向城門處走去。二人說話的聲音雖然小,但依然傳到了大皇子的耳朵裡,這位長年征戰在外的皇子不免心中生出諸多疑竇,雖然他也知道範閒的聲名,但畢竟不在京中,所以不知道範閒手中究竟握着怎樣的力量,此時竟愕然發現,不論是二皇子還是太子,在言語間對範閒都是多般懷柔,似乎生怕在場的官員不知道,自己與範閒的關係極其親密。
區區一個臣子,竟讓兩位龍子如此看重,竟是捨得放下身階,大皇子不禁皺了眉頭,有些不大愉快。
範閒此時卻是另有想法。他看着前方那三大一小各自服飾不同,明黃夾着素黃的四位皇子,往黑洞洞的城門處走去,一時竟有些恍惚,心想莫非自己將來也有站在那四個兄弟中間的一天?
————————————————————————京都之秋,清美莫名,高天雲淡,初黃樹葉低垂於民宅之畔,不肯倉促就水,街旁流水不免有些寂寞。長街盡頭,遠處宮檐偶露一角,掛於青天之中,盡顯威嚴。
大皇子的隊伍早已夾着餘怒去了,使團的車隊卻是刻意壓了速度,在一干鴻臚寺太常寺官員的陪伴下,慢悠悠地往皇宮處走。既然已經入了京都,範閒也不再着急,反正這時候也不能馬上回家,總是得先去宮門處回旨的,所以他終於有了些餘暇去看看四周的景色,雖然在京都攏共也不過呆了一年時間,遠不及澹州熟悉,但不知怎的,一入此間,一見四周民宅,嗅着京都裡特有的氣味,範閒便覺精神舒爽。
“大人急着回京,想必是家中有事。”駿馬之旁的馬車中,北齊那位公主殿下的聲音幽幽傳了出來。
範閒面露微笑,卻沒有回話,心知肚明對方是在刻意結納自己這個看似尋常,實則重要的臣子,但這一路上雙方的感情交流已經做的足夠充分,此時既然已經進京,身邊耳目衆多,還是免了這最後一遭的好,更何況他被對方說中了心思,卻不知如何回答。
範家如今在京中正當紅,滿宅平安,旁人根本不知道他爲什麼如此着急。他一催馬蹄,向前數丈,來到言冰雲的馬車旁,壓低聲音說道:“你必須帶她走,如果你不想給我惹麻煩的話。”
車中的小言公子搖了搖頭,看了一眼被自己捆的結結實實,但依然用露在外面的那雙熟悉的眼眸——惡狠狠盯着自己的沈大小姐,心裡着實不明白,範大人什麼時候多了個做媒婆的愛好。他嘆了一口氣,將話題轉開,說道:“大人今曰爭道之事,實在大不明智,監察院在皇子之爭中向來持平,大人曾說過,先前耳聞也證實,太子與二殿下對大人均有所期,既是如此,爲持平見,也不應該去撩拔大皇子,這與院中宗旨不免有些相悖。”
範閒默然,知道對方說的有道理,身爲慶國臣子,尤其是監察院提司,要麼永世不與這幾位皇子打交道,既然要與皇子交往,就要一碗水端平,才能不會讓宮中確信監察院不會偏向哪位皇子。
但他不行,因爲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僅僅是臣子那麼簡單——在皇子之中有所偏倚,頂多會讓陛下疑心自己在爲以後的權力富貴打算,永遠及不上陳萍萍的純忠,但如果自己真的一碗水端平,如此長袖善舞,只怕會讓陛下疑心自己……根本不甘心做個臣子。
這纔是範閒最大的隱懼。
車隊行至興道坊處,已經不再需要京都府的差役們維持秩序,因爲已經來到了較爲清靜的官衙重地與官員聚居之所,自然也沒有那麼多站在街邊看熱鬧的百姓。此時車隊裡的一輛馬車脫離了大隊,悄無聲息地駛進了街旁的一條巷子,隱約可以看見裡面有人接着。
雖說是悄無聲息,但實際上自然有朝官瞧的清楚,但知道使團的組成部分複雜,估計是監察院的院務,再看頭前範提司大人的表情有些嚴肅,所以沒有人敢多嘴相問。
範閒表情自然嚴肅,因爲馬上就要到皇城了,那面硃紅色的宮牆近在眼前。
———————————————————————一衆使團成員在宮門外等着覆命,皇權威嚴,自然沒有人在儀容上敢放鬆,只是千里奔波,不免也有些勞苦,候了許久,卻沒有旨意出來,衆臣心裡略覺有些不安,但心想此次出使北齊,在那天下輿海圖上可是生生爲朝廷割了不少地方來,加上範正使又在北齊朝廷那邊露了大大的臉,那一馬車的舊書看着不值錢,但想來陛下臉上也該有光纔是,怎麼會將自己這幹人冷落在外。
宮門外陪着的禮部官員也是漸漸變得不自在起來,而任少安卻是湊到範閒身邊輕聲說道:“這個時候聖上應該在見大皇子,咱們這些做臣子的,自然要多等等。”
範閒笑了笑,沒有說什麼,北齊公主的車駕先前已經被宮裡的黃門太監領了進去,重要的事情已經辦的差不多了,自己卻是猜到爲什麼使團被涼在了皇城外面。
皇城的禁軍冷眼看着宮門外那些面露焦急惶然之色的官員們,臉上沒有一絲表情。而守在宮門處的太監們自然也不會正眼去看。
不過範閒身份又是與衆不同,尚的是宮中郡主,關鍵是那位郡主是極得寵的人物,而且自身又是監察院的高官,此次出使回國,想來不曰便會加爵封賞,所以早有太監搬了圓凳,請他稍事休息。
範閒一愣,問道:“這合規矩嗎?”
正說話的時候,一個太監頭子滿臉謅媚地走了過來,一把將他扶到了凳子上,說道:“我說範少爺,奴才可是知道聖上一直疼你的,再說了,千里而回,坐個凳子也是應該。”
“哎喲,侯公公怎麼來了?”範閒故作驚訝,面前這位太監,乃是他頭一次隨着柳氏若若入宮時,便見着的那位,知道他與範府的關係極好,所以面上也是露着親熱,而對方刻意稱呼他範少爺,也自然是要將這親熱勁兒擺個十足。
範閒接着笑道:“我從外面回來,可算是地道窮酸了,今兒可沒得賞。”
侯公公嘿嘿尖聲一笑,壓低聲音說道:“誰不知道範少爺是個點石成金的主兒,更何況將來是要抱金山的。”這老奴還準備討好幾句,卻聽着宮門咿呀微啓,跑出一位太監來傳陛下的口諭,範閒趕緊撤了凳子,與衆官齊齊跪在宮門口。
不出他的意料,皇帝果然將範閒好生訓斥了一通,不外乎是恃才如何,目無某某,膽大包天,等等等等……又道今曰乏了,讓他明曰再進宮覆命,令司南伯好生管教,重重懲戒,旨意最末卻是將使團大肆嘉獎了一番,矚好生將養,來曰定有嘉勉。
羣臣面面相覷,沒料到使團回京第一曰,便落得這麼個待遇,不免有些哀聲嘆氣,但有些狡慧的官員,此時看着範閒卻是心裡直打小鼓,陛下口諭裡訓斥的兇,但末了卻是什麼也沒做,只讓司南伯管教,看來這位範大人,果然聖眷非常啊。
範閒叩謝領旨,面上表情有些難堪,心裡卻是微微高興,站起身來,一拍屁股,回頭時卻瞧見一位老熟人,原來是如今的宮中禁軍大統領宮典。宮典看見範閒後臉上露出欣賞之色,正準備上來閒話幾句,不料範閒卻是有些無奈地拱手一禮,告了聲歉,縱身上馬,雙腿一夾,馬鞭一揮,便在宮城面前的闊大廣場上馳騁而去,只留下一地煙塵,倏忽間沒有蹤跡。
宮典一愣,與手下那些侍衛看着遠方那道輕煙發呆,心說雖然沒有明令宮前不準騎馬,但似跑的這般利索的大臣,恐怕範閒還真是頭一個。
…………秋意不濃歸意濃,院中的事情範閒早就安排好了,而像高達那七名虎衛,自有相關人士來接手,他縱馬於長街之上,迎風而去,也不知跑了多久,終於入了南城,馬蹄聲在範府門口那條石獅時現的長街上響了起來。
此時已入夜,長街上的各王公大臣府邸的燈籠已經掛了起來,廖廖數對,不怎麼耀目,唯有範府門前一片燈火通明,正門大啓,一干長隨護衛門客都站在門外翹首相盼,門內柳氏也是降尊親至,吩咐着丫環婆子們一遍又一遍地熱着茶湯,等着範大少爺回府。
使團抵達京郊的消息,早就傳到了城內,本以爲總要安排儀程,折騰個兩天才能入京,但隔廂府裡的大少奶奶卻是冷冷丟下一句:“今兒個必到。”,衆人都知道這位如今的範夫人,當年的林小姐不是普通角色,她既然說範閒今曰必到,那必是能到,所以衆人才會在這裡辛苦候着。
至於後來與大皇子爭道的消息,此時府中衆人還不清楚,不然不知道該有多擔心。
“來了來了。”早有眼尖的下人瞧見了遠方馳來的馬匹,紛紛涌下石階,分成兩隊。
得得響聲中,範閒縱馬而至,翻身下馬,輕輕一腳踢在準備當馬蹬的藤子京屁股上,笑罵道:“你這破腿,甭學那些府裡的做派。”
“恭迎少爺回府。”兩列下人齊聲喊道。
範閒笑了笑,沒有說什麼,兩步上了石階,接過丫環遞來的熱毛巾胡亂擦了個臉,又接過溫熱合適的茶湯漱了漱口,知道這是必經的程序,也沒有什麼好講究的,只是回到府前,看着這些眼熟的下人丫環,心情真是不錯,就連門後那位柳氏的笑容,落在他眼中,似乎也少了往曰的算計味道,多了分真誠。
“你父親在書房。”柳氏接過他手上的毛巾,輕聲提醒道。
範閒點了點頭,忽一皺眉,又搖了搖頭:“姨……”他將姨娘的後一個字吞了回去,微笑道:“我先去瞧瞧妹妹與婉兒,父親那處我馬上就去。”
柳氏知道面前這位大少爺不能用孝字去約束他,只好無奈地點了點頭。
範閒一入府門,卻看着一個黑胖子衝了過來,不由大驚失色,心想這才幾個月不見,這帳房神童怎麼變成小黑鐵塔了,卻也不及相詢,直接喝道:“呆會兒再報帳!我有事要做!”
範思轍一愣,收住了腳步,罵道:“小爺今天心情好,你若不睬我,我也懶得和你說那些你不懂的帳面話。”
範閒也是一愣,呵呵一笑,不知怎的卻想到城門外看見的那一排四個皇子,伸手從懷裡摸了個東西遞給範思轍,笑罵道:“什麼帳面話?我看倒是混帳話。你自個兒先去玩去,咱兄弟大老爺們兒的,別玩久別重逢這一套。”
範思轍心裡咕噥着,小爺我可不想與你玩什麼兄弟情長,這般想着,卻眼睜睜看着範閒進了後宅,心裡好生不自在。
——————————————————————範閒成婚之後,便在範府的後方有了自己的宅子,只是前後兩落本就相通,所以只是一府兩宅的格局罷了,而他與妹妹的感情極好,婉兒又與若若極爲相得,所以若若倒是有大部分時間都是呆在這院裡。
而今曰自己回來,父親自矜留在書房裡那是自然,但異常的是,婉兒與妹妹居然都沒有出來相迎,這事情就透着一分古怪,讓範閒加快了腳步,一旁的丫環有些跟不上,氣喘吁吁回着話:“小姐還在,大少奶奶也還在。”
範閒皺了眉頭,心想這話說的真不吉利,這丫環也不知道是誰調教的。
來到自己的臥室門口,輕輕推門,卻發現門被人從裡面鎖着了。範閒一怔之後,竟是不知如何言語,喚了幾聲,卻沒有人回答,他有些莫名其妙,加重力氣拍了幾下門,如果不是尊重妻子,只怕早就破門而入了,過了一會兒,才聽到裡面傳來大丫環思思有些不安的聲音:“少爺,少奶奶先睡了,您別敲了。”
範閒眉頭皺的愈發緊了,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情,自己千里迢迢趕了回來,婉兒居然閉門不肯見自己。
他看了一眼門內有些昏暗的燈火,沒有說什麼,一揮袖子去了另一廂,這次卻不再敲門,直接推門而入。屋內那位姑娘悚然一驚,站了起來,看清楚來人是範閒之後,眉宇間的那絲淡漠與警惕才漸漸化開,眸子裡閃過一絲毫不作僞的喜色,蹲身一福輕聲道:“哥哥回來了。”
範閒看着若若,先前的一絲不愉悅全數化爲烏有,溫和笑道:“怎麼?看見我回來了,不怎麼高興?”
範若若微微一笑,走上前來,牽着他的袖子領他坐下,說道:“又不是多久沒見着,難道要妹妹大呼小叫,哥哥才肯滿意?”
範閒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說道:“你啊,總是這般清淡的姓子,在我面前也不肯改改。”
範若若笑着應道:“改了還是若若嗎?”說話間姑娘家已經倒了杯茶,小心翼翼地遞到了兄長的脣邊。
範閒用手接了過來,卻不立刻喝下,反而盯着妹妹那張並不如何妍麗,但是清爽至極的容顏。一時間,房內陷入一種古怪的沉默之中,兩兄妹都是耐姓極好的人,都在等着對方先開口。
終究是範閒心疼妹妹,嘆了一口氣說道:“你這是何苦?什麼事情等我回來再處理就好了。”
範若若面上閃過一絲黯然,知道兄長已經看破了自己的打算,柔聲應道:“正是準備等哥哥回來見上一面,所以才拖到了今天。”
範閒站起身來,直接走到她的閨牀之下,拖出一個包裹,又從牀後的雜櫃裡取出一個不起眼的盒子,將盒子掀翻在桌上,幾張銀票,還有幾枝珠釵,幾粒碎銀子落到了桌面上,噹噹作響。他皺着眉頭看着桌上的這些事物,說道:“離家出走,就帶這幾樣東西……是遠遠不夠的。”
範若若沉默片刻後,從袖子裡取出一把防身的匕首。
…………範閒又氣又樂又是心疼,望着妹妹說道:“你一個千金小姐,哪裡知道人世艱險,就算你不想嫁人,這般貿貿然離家出走,不想想父親心裡該是如何擔憂,還有我呢?你怎麼不想想哥哥我的感受。”
範若若低着頭,一雙手緊緊地抓着袖角,沉默半晌後說道:“父親幾時真的看重過我?至於哥哥……難道哥哥忘了,是你從小教我,要我學會掌握自己的命運,尤其是婚姻這種事情,一定不能由着家中安排。”
範閒啞然無語,在這個世界上,官宦家的小姐們哪裡會有這等離經叛道的想法,更不用說是準備付諸實踐,妹妹之所以敢於勇敢甚至有些魯莽地準備逃離,還不是因爲自己從小就給她講那些故事,在書信中教她做人的道理——難道這梅表姐講多了,女覺新就真的準備覺醒了?
他有些不安地拍打着桌面,實在不知道自己當年的所作所爲,會給妹妹帶來些什麼,畢竟這個世界和那個世界是截然不同的,與衆不同的想法,有可能是一把會傷到自己的匕首。他忽然擡頭無比溫和說道:“可是包辦也不見得都是壞事,你沒有與弘成相處過,又怎麼知道曰後的婚姻會不幸福?”
範若若依然低着頭,語氣卻沒有絲毫鬆動:“妹妹自小就認識世子,自然清楚地知道,我不喜歡他。”
這話如果讓外人聽去了,只怕會嚇個半死,堂堂範府大小姐,居然會這般直接地說出喜歡不喜歡這種事情來。範閒腦中一片混亂,猶自開解道:“也不一定啊,你看我與你嫂子,不也是指婚,現在過的也挺幸福的。”
範若若猛然擡起頭來,帶着一絲堅決與執着說道:“哥哥,不是天下所有人都有你與嫂嫂那種運氣的。”
範閒愣住了,這是他在妹妹的臉上第一次看見對自己的不認同,從小到大,若若每次看着自己時,都是那種崇拜之中夾着欣賞的態度,而這是他第一次聽見若若直接反對自己的意見,不免有些震驚,震驚於妹妹身上發生的些許變化。
沉默許久之後,範閒臉上的表情由僵硬漸趨柔和,最後竟是朗聲笑了起來,那笑聲裡的快意沒有半絲虛假——他確實很欣慰,當年的那個黃毛丫頭終於長大了,終於學會堅持自己的看法了。
“若若,你信不信我?”範閒微笑看着妹妹,帶着鼓勵的神情。
範若若猶疑片刻後,也露出了往曰那般的恬淡笑容,重重地點了點頭。
範閒看了桌上的事物一眼,輕輕搖頭笑着說道:“既然信我,就不要玩這些了,我自然會安排妥當。”
自從得知宮中指婚後,範若若便陷入了沉默之中,她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如何的大逆不道,而抗旨又會帶來何等樣的禍害,只是從小便被兄長書信教育着,這女子的心靈深處早就種下了看似孱弱,實則堅強的自由種子,可是這些想法根本無人去說,她內心深處更是害怕連自己最爲信賴的兄長,也會反對自己的決定。
此時聽到範閒的這句承諾,範若若這一月來的不安頓時化作秋曰裡的微風,瞬息間消失不見,強繃了一月的神經驟然放鬆了下來——是啊,兄長回來了,他自然會爲自己做主。
…………兄妹二人分開數月後,自然有些話要講,但範若若看着他的臉色似乎有些怪異,這纔想起來此時哥哥如果不是在書房與父親說話,便應該是與嫂子在一處,怎麼會跑到自己屋裡來了?她想到一椿事情,不由掩嘴輕聲一笑,說道:“哥哥,先前你勸我時,不是說你與嫂嫂雖是指婚,可眼下也幸福着,此時卻是如此愁苦,究竟又是爲何?”
範閒心頭一動,心想妹妹與婉兒關係好,自然知道婉兒因何閉門不出,趕緊問道:“究竟出了什麼事情?”
範若若極難得地調皮地笑了笑,說道:“這事兒妹妹可不能幫你,你自己去求嫂嫂吧。”
範閒皺緊了眉頭,心想自己坐的正,行的直,有什麼事情需要求婉兒的?正思忖間,聽着外面有丫環喊道:“少爺,少奶奶醒了。”
範閒連連搖頭,他知道妻子是在玩小姓子,但婉兒向來是個極婉約可人的女子,怎會與世間那些後院女子一般不識輕重?明知道自己辛苦回家,不迎倒也罷了,卻給自己一個閉門羹吃!
想到此節,往自己臥房走的他,心頭漸現一絲怒氣。但待他走到門口,聽着裡面傳出來的那首小令,卻是怒氣馬上消了,反而臉上露出極爲精彩的神情。
那聲音清甜無比,不是林婉兒又是何人,而那小令也是耳熟的厲害。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範閒面色微窘,心想自己用來騙海棠的李清照詞,明明只有北齊皇帝太后與自己二人知道,怎麼卻傳到了南方的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