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心誠則靈
銘泉苑裡,烏雲靜靜地臥在窗櫺上,眼珠子隨着小滿的身影來來去去。
小滿一邊擦着桌子,一邊哼着寧朝街巷裡的歌謠“氣惱他家富貴,暢快人有災殃,一些不由自己,可惜壞了心腸。人言未必皆真,聽言只聽三分。休與小人爲仇,小人自有對頭……”
一首長長的歌謠唱不到頭,小滿宛如一隻小蜜蜂,在屋子裡飛來飛去,連邊邊角角都擦拭乾淨。
烏雲見再也瞧不出什麼新鮮事,便緩緩閉上眼睛睡覺。一天十二時辰,貓得睡八個時辰,睡着睡着一天便過去了。
小滿轉頭見烏雲閉眼,鬼鬼祟祟靠近過去,想要將它從窗櫺上抱下來。可還沒等她靠近,烏雲已睜開眼睛冷冷看着她,小滿又揹着雙手哼着歌,若無其事的走開。
“公子這狸奴,奇奇怪怪的……”
正嘀咕着,門外傳來聲音:“小滿小滿,開門!”
小滿眼睛一亮:“立秋姐。”
陳問宗也停下說道:“母親,要不兒子爲您挑一卷。”
陳跡答應下來,與陳問宗一起盤坐在蒲團之上。
梁氏盤坐在佛堂中,頭也不回的溫聲道:“陳跡這兩年在醫館,當真是長大了,以前你來問安都拖拖拉拉的,如今剛回家,卻主動來了。”
陳問宗雙眼炯炯有神:“此話當真?”
立秋低聲道:“有個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就看你想不想接。”
小滿捧着雙手眼睛被銀花生照亮:“這麼多啊……立秋姐,僱主給的不止十兩吧,你原本打算從這事裡抽多少呢?”
陳問宗好奇道:“怎麼了?”
立秋急了:“好什麼好,你忘了自己這兩年倒夜壺、刷廁桶有多辛苦了?那些東家誰真把咱們當人看,你還忠心耿耿起來了?賤不賤啊!”
陳跡心中思忖,這位兄長的學問,確實當得起豫州經魁之首,解元郎。
立秋壓低了聲音:“有人出錢,每個月給你二兩銀子,你只需要將你家公子何時出門、何時歸家的消息告訴我就可以。若是能得知你家公子喜好什麼、與誰來往,還能再加三兩。”
到了傍晚,梁氏聲音已不再溫存,她平靜道:“今日要不就先讀到這裡吧?”
陳跡認真道:“當真。”
梁氏笑着接過陳問宗遞來的經書:“好,那母親便陪你們再看會兒。”
梁氏感慨:“你能體諒就好,昨夜我心懷愧疚、徹夜難眠,讀了好幾遍地藏菩薩本願經才心中稍安,佛學真乃大智慧,可使我等迴歸光明、寧靜的本心。”
陳跡心中一動,這梁氏自己被罰在佛堂懺悔,心有不甘。要知道,當家主母被罰在佛堂懺悔已是顏面盡失,日後若是沒能拿回着面子,在下人面前也會威嚴掃地。
梁氏從蒲團上起身,面帶歉意道:“先前是我對下人疏於管教,才鬧出王貴這個笑話來,孩子,委屈你了。”
可偏偏陳問宗已經答應下來,自己根本沒辦法拒絕。
梁氏笑着阻止道:“不可不可,今日你二人已經讀了許多,要知道這爲人處世之道,欲速則不達,萬萬不可貪多冒進。”
梁氏沉默片刻:“好。”
立秋恨鐵不成鋼:“小蹄子,在這跟我惺惺作態什麼,我還能不知道你是什麼人?說吧,想要多少?”
說罷,陳問宗重新盤坐下來,自顧自挑了一卷大般若經讀起來,陳跡也挑了一卷,認認真真,唸唸有詞。
梁氏嘴巴微微張開,許久後也不言語,低頭讀起大般若經來。她本有午歇的習慣今日卻是睡不得了。
小滿面色猶豫。
小滿的手指揪緊了抹布:“不行不行,立秋姐你也知道的,我家公子雖然窩囊,待我卻很好,我不能這麼對他。”
梁氏轉而說道:“來,問宗、陳跡,你們今日不必修習課業了,陪我讀讀佛經吧,對你們也有好處。”陳問宗恭恭敬敬的應了一聲:“是,聽母親安排。”
她小跑着過去開門,門外的立秋神神秘秘的拉着她就往屋裡去。
小滿懶洋洋道:“什麼事啊?”
……
梁氏是鐵了心要將他留在佛堂裡出氣了。
立秋警惕:“懂不懂規矩,這能告訴你嗎?你做好你的事就行。”
片刻後,陳跡見梁氏遲遲未動,停下唸經,好奇問道:“夫人不讀了嗎?”
小滿小聲道:“那也不行,我不能害我家公子。”
一本地藏菩薩本願經通讀下來,熟悉之人要讀半個時辰,不熟悉之人讀一個時辰也有可能。
這一次,三人從上午讀到日上三竿才結束,陳跡讀得口乾舌燥,頭暈目眩。
小滿嗯了一聲:“好的立秋姐。往後公子何時出門、何時歸家、喜好什麼、與誰來往,我都悄悄告訴你。”
說罷,他便又回到蒲團上,拿出一卷大般若經來。
陳問宗問道:“母親,今日讀哪本?”
正待他準備起身與梁氏告辭,卻見梁氏起身爲兩人倒了杯茶:“來喝點茶水解解渴,待會兒我們再讀一讀《大般若經》。”
“沒白疼你,走了!”立秋喜笑顏開,帶着一陣香風離去。
陳問宗打算起身,可陳跡卻拉住了他:“兄長且慢。”
陳跡不動聲色拱手:“夫人不必自責,哪裡都會有小人和君子,您每天操心那麼多事,被某些人鑽空子也情有可原。”
陳問宗端起茶盞,淺淺啜了幾口:“多謝母親賜茶。”
立秋抓起她手腕,與她擊了個掌:“說定了!”
立秋有些尷尬:“我也不能白跑一趟是不是?姐姐照顧你兩年,你好歹也讓姐姐靠你賺點養老的嫁妝。而且,有此事在,我也可以隨着陳家一起回京城了,洛城沉悶悶的,哪有京城有趣。”
小滿擲地有聲:“十兩。”
陳跡有些糊塗,你若心懷愧疚,給我道歉就好了,怎麼突然扯起佛學?
陳跡盤坐在蒲團上誠懇道:“兄長,我往日或許是因爲沒有讀懂經義之中的大智慧,所以才覺枯燥。今日我通讀兩卷佛經,總覺得自己好像讀懂了什麼,有種酣暢淋漓之感,不如我們今日便留下來,陪着夫人多讀幾卷。”
清晨,三人並排坐在蒲團上開始讀,陳問宗第一個讀完,讀完後不急不躁的坐着養神,等待陳跡。
小滿眼珠子轉了轉:“僱主是誰啊?”
小滿瞪大了眼睛:“每月五兩銀子!?”
陳問宗點點頭:“好。”
所謂晨昏定省,便是孝道要求子女早晨給父母問安,晚上服侍就寢,爲父母端洗腳水、鋪牀。
她看了一眼窗櫺上的烏雲,笑眯眯的露着兩顆小虎牙,小心翼翼將銀花生都揣進了懷裡。
待她們進到屋內,小滿遲疑:“立秋姐,怎麼神神秘秘的?”
凡有陳跡不懂之處,他也能一一解答。
三人從中午讀到傍晚,陳跡讀完一卷再換一卷,陳問宗依舊四平八穩,陳跡讀三卷的時間,他便已讀下六卷。
……
陳跡搖搖頭:“夫人,正是趁熱打鐵的時候,我如今求知若渴,還想再讀幾卷。”
梁氏輕聲道:“便讀我昨夜所讀的地藏菩薩本願經吧,低聲誦讀出來,心誠則靈。”
這個啞巴虧,他似乎是吃定了。
說罷,她取下荷包從裡面掏出十枚銀花生。
梁氏用袖子輕輕抿了抿嘴角:“好了,今日你們二人孝心可鑑,回去吧,明日再來。”
佛堂外,陳跡與陳問宗恭恭敬敬站着作揖:“陳跡給夫人請安。”
小滿探着腦袋確定她走遠,趕忙低頭一遍一遍數着手心裡的銀花生,生怕數錯了。
陳跡是第一次讀這經書,磕磕絆絆的花足一個時辰,口乾舌燥。
小滿撇撇嘴:“天上掉餡餅還能砸到我?我可沒那麼好的命。”
如今對方竟是找了個挑不出毛病的理由,將自己也留在佛堂裡。
立秋眼中壓着喜悅:“怎麼樣,辦這麼點小事就有錢拿,等拿夠兩年的錢嫁出去,這輩子都用不愁了。”
陳跡微微一笑:“兩年了,總要比以前更懂事些。”
陳跡見狀,將茶盞一口飲盡,也坐下隨手挑了一卷。
“問宗給母親請安。”
立秋見有戲,趕忙擼起小滿的袖子:“你看看你手上的凍瘡,再看看你嘴脣乾裂的口子。你先前不還惦記着去東市買點胭脂膏,結果不捨得。現在拿了錢不僅能買胭脂膏,還能買最好的石黛畫眉,買最好的澡豆洗臉,洗完香噴噴的。”
陳跡忽然道:“心誠則靈。”
陳問宗搖搖頭:“母親,這可不是貪多冒進,三弟往日讀不進經義,說自己像是在看天書,愁壞了父親。如今他能在讀書中尋到樂趣,我們怎麼能不成全他?自當趁熱打鐵!”
陳跡眼神微微晃動他雖沒讀過大般若經,卻知道這是世上最長的經書之一。地藏菩薩本願經只有一萬七千字,可這大般若經卻有六百卷,合計四百八十萬字。
說罷,她便要轉身去擦桌子,立秋拉着她的胳膊,使勁將她拽了回來:“怎麼不先聽聽是什麼好事再說?”
“凡爲人子之禮冬溫而夏清,昏定而晨省。”
陳跡心中暗道不好。
佛堂裡有丫鬟、嬤嬤點燃十餘盞燭火,照得鎏金佛像金碧輝煌。
佛像莊嚴之下,陳跡與梁氏明明讀得是佛經,面色卻越讀越猙獰,唯有陳問宗一人甘之若飴,不知疲倦。
到了深夜亥時,陳跡慢慢合上自己手中的大般若經,梁氏當即問道:“陳跡可是讀乏了?”
陳跡深深吸了口氣,又換了一卷拿在手中:“夫人,心誠則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