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豔陽天(三)
英娘恨恨道:“他這背信棄義之人,還敢再來,還有臉再來?”當年一幅情深意重的模樣,賭咒發誓海枯石爛不變心,轉身就另娶他人,和沈茉這樣的女子成其好事。他這樣的人,拿什麼臉見小姐。
莫大有微微一笑,“他有什麼不敢來的。英娘,他若見了小姐,定是訴說他的不得已,他的苦衷,他的無奈,要小姐體諒他,要小姐爲了他暫且忍讓。”
英娘,你太不瞭解男人了。鄧麒下了這麼大的功夫,對小姐分明是志在必得,又怎會出於內疚,輕輕放小姐走掉。往後,還有的糾纏。
英娘紅着眼圈“呸”了一聲,“小姐是老爺和夫人捧在手心長大的,受不得委屈,受不得氣!想讓小姐屈居人下,趁早死了這條心!”
英娘說着說着,嗚咽起來,“要是老爺和少爺們還活着,非殺了鄧麒這廝不可!”小姐是老爺的掌上明珠,要星星不給摘月亮,誰要敢欺負小姐,老爺的劍可不是吃素的!
莫大有堅毅的眼眸中閃過絲憐憫,傻英娘,若是祁將軍父子尚在人間,借鄧麒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如此行事。鄧麒妄圖納了小姐,還不是欺負她父兄皆亡,無人撐腰做主。
莫大有從懷中取出一方布帕子,默默遞給英娘。英娘不好意思道:“失態了,莫大哥別笑話。”接過帕子來看,是一方普普通通的細布帕子,沒有任何刺繡花紋,簡單大方,乾乾淨淨。
英娘躊躇半晌。從這帕子上看,莫大哥家境並不如何窮苦,卻也絕不富貴。小小姐在他家,會不會穿粗布衣裳、睡稻草牀?可憐的小小姐。
“莫大哥,待我稟了小姐,再贈您些金銀吧。”英娘吞吞吐吐說道:“您家外頭還和從前一樣,內裡用的東西精細些,小小姐才一點點大,細皮嫩肉的,粗糙不得。”
說完,英娘唯恐詞不達意,忙忙的又上一句,“莫大哥,我沒別的意思,真沒別的意思!”她知道莫大有是古道熱腸的君子,跟莫大有提錢,覺得好像褻瀆了似的。
莫大有笑了笑,沉吟問道:“小姐身邊金銀頗多?”英娘忙點頭,“很不少呢!老爺夫人留下的財物本就豐厚,鄧麒那廝在銀錢上從不約束小姐,大把大把的珠寶、銀票奉上。”
莫大有微微皺眉。
英娘惴惴,“莫大哥,可有什麼不對?”
莫大有思忖片刻,終是對英娘全盤托出,“小姐身邊已只剩下你一位忠僕,這裡頭,鄧麒一準兒動了手腳。我還以爲,他會連小姐的財物也奪去,好讓小姐動彈不得。”
祁將軍年少英雄,弱冠之年已是成名將軍。這麼多年來征戰無數,屢屢獲勝,朝廷賞賜極豐,追隨者甚衆。以祁將軍的爲人,忠僕肯定不只英娘一個,應該還有不少。
英娘一時心亂如麻,“老爺出殯前後,府裡已是悄悄走散了一撥人。夫人和小姐扶靈回鄉,路上又跑了幾個,夫人也不理會,任由他們去了。”
“纔回到會亭的時候,老宅還有二三十名家丁、三四十名侍女、婆子。鄧麒追到會亭,日日過來給夫人問安,夫人最初待他冷淡,後來夫人身子不爽快,生了病,慢慢對鄧麒和顏悅色起來。”
“再後來,家丁有去從軍報國的,有去自謀生路的,漸漸散了個乾淨。侍女們嫁的嫁,走的走,最後連小姐的奶孃一家也被差去南昌打探王太守的消息,老宅便沒幾個人了。”
英娘憶及往事,心驚肉跳,“難道果真如此?鄧麒算計已久,連祁家的僕役也要遣散,好讓小姐無依無助,不得不嫁了給他?!”
那,他又爲什麼任由小姐手中握有大筆財物,卻不加管束?
英娘心煩意亂,不知所措。莫大有想了想,安慰她道:“既想不通,先放一放便可,無需鑽牛角尖。俗話說的好,‘要想小兒安,三分飢和寒’,小兒嬌養無益,英娘不必爲小小姐憂心。”
飢和寒?那麼個小小人兒,才生下來,只有一點點大,飢和寒?英娘白了臉。
莫大有無奈,“外面一定有鄧家的人暗中守着,我一個人甩掉他們容易,帶着你就難了。英娘,容我一兩日功夫,設法帶你去到我家,親眼看看嬰兒。”
英娘大喜,斂衽謝過,喜滋滋去廚下燒火造飯了。
鄧家送了奶孃並兩個粗使丫頭過來,英娘把她們安置到外院,並不許進內宅。若孩子要吃奶,只讓奶孃擠到碗裡端進去,奶孃和粗使丫頭都是沒轍。
莫大有說到做到,果然揀了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悄悄帶了英娘去了趟他家。他家在鄰近的莫家村,村民十戶之中倒有九戶姓莫,出門大都認識,若村中來了生人,一村皆知。
莫大有家是座寬敞的宅院,新蓋的三間大瓦房,並不是英娘想象中的茅草屋。進了屋,屋裡是一明兩暗的格局,莫大有的弟媳婦帶着兩個小女嬰住在西邊的暗間,雖是粗布牀褥,收拾的很乾淨。
莫大有的弟弟莫二有一直務農,身子強壯,面相憨厚老實。見了英娘,不好意思的搓着手,總共也沒說幾句話。莫二有的媳婦姓祁,是祁家村的姑娘,大大的臉,身子粗壯,和莫二有很有夫妻相。
祁氏身邊是兩個一模一樣的小襁褓,雖是粗布的,顏色卻很鮮亮。襁褓中分別是兩個小女嬰,此刻都正在睡熟。英娘摒住呼吸俯身看去,緊挨着祁氏的那名嬰兒,可不正是自家小小姐?
孩子正甜甜睡着,嬌嫩的面孔天真無邪。才兩三天沒見,她彷彿沒那麼紅了,臉色白淨不少,更好看了。英娘貪婪的看着她,恨不得把她抱在懷裡,親吻個夠。
“不哭不鬧的,極省心。”祁氏紅潤的臉上滿是笑意,“您只管放心吧,大哥抱來的金貴孩子,便是愛哭鬧折騰人,咱和孩兒他爹也不打不罵的,只管疼她。”
當年是莫大有從了軍,莫二有才能安安生生在鄉間務農,清淨度日。後來又是莫大有回了鄉,帶回財物,莫家才能翻蓋瓦房,過寬裕日子。莫二有夫婦都是淳樸的鄉下人,對莫大有這哥哥敬愛的很。
“大哥不許咱告訴別人他回來的事,咱就不告訴。”祁氏很爽快,“連咱親爹孃親兄弟都沒說!”
英娘這才知道,原來莫大有回到夏邑,是密不示人的。雖然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原因,英娘卻莫名的放心不少。沒有莫大有,莫二有夫婦就是鄉間再普通不過的農夫農婦,誰會注意他們呢?
英娘不便久留,看過小女嬰,知道她凍不着餓不着,有人疼愛,狠狠心出來了。莫大有先出來探了探路,覺得四周沒人,才帶了英娘回祁家老宅。
胡媽媽甦醒之後,親自來了祁家,苦苦哀求祁玉回去。祁玉死咬着一句話,“他若認沈茉爲妻,我和他從此陌路;他若認我爲妻,便休了沈茉!”聽的胡媽媽一臉愁雲慘霧,無計可施。
胡媽媽想看看姐兒,祁玉冷笑,“他若不休了沈茉,今生今世,鄧家人休想見姐兒一面!”胡媽媽臉上過不去,走了。
三書六禮、十里紅妝過門的正經少奶奶,能因爲一個小小庶女休了?你還真把這小丫頭片子當回事啊。胡媽媽心裡不是不鄙夷的。
明月寫下書信,分送京城、宣府。然後,和胡媽媽一起愁眉苦臉的坐下,靜侯發落。
不知不覺,一個月過去,祁玉已經能下牀了。她雖看着嬌柔婉轉,弱不勝衣,其實是將門之女,身子骨很結實。雖然生完孩子第二天就折騰了一回,悉心將養過後,依舊是一名風華絕代的好女子。
莫大有這兩年一直在夏邑縣城賃房子住着,用的名字並不是本名,而是祁震。鄧家人只知道這名喚祁震的男子往來奔走,替祁玉效力,還以爲他是祁保山的舊僕。
“那祁震僱了人到南昌打探王太守的消息,這可如何是好?”鄧家僕役報了胡媽媽。
胡媽媽強自鎮靜,“王太守久已沒有音信,哪裡是好打聽的?等他們打聽着的時候,大少爺仗也打完,人也趕過來了。”
面上雖鎮靜,其實胡媽媽心裡直打鼓,唯恐祁玉的外祖父家真的冒出來人。到時胡媽媽若想留下祁玉,可是師出無名。要留祁玉,祁玉是你鄧傢什麼人?是鄧麒的妻,那沈茉是什麼?是鄧麒的妾,說笑了,納妾文書在哪裡?王太守雖壞了官,王家還是舊家大族,想和王家蠻不講理硬來,怕是不能夠。
唯一能指望的,就是祁玉顧忌纔出生的姐兒,狠不下心令孩子失去父親的庇護,自己忍氣吞聲。“當孃的誰不爲孩子想?少奶奶,你莫只顧自己任性,好歹顧着姐兒一分半分!”胡媽媽暗暗祈禱,祈禱少奶奶像個當孃的,爲親閨女着想一二。
這天,還是豔陽高照,天氣晴朗。
祁家老宅大門前停下一輛樸素大方的平頂馬車,車伕放下腳蹋,車上先是下來一名小廝打扮的少年,然後少年從車上扶下一位年約二十上下的青年男子。這青年男子面如冠玉,目如點漆,不過很明顯是風塵僕僕趕來的。
“請問這可是祁家?請代爲通傳,京西王承來訪。”青年男子帶着車伕、小廝到了大門口,溫文爾雅的開了口。
看門人是莫大有從夏邑縣城請來的,因着工錢高、事少,對這份差使十分滿意。見來了客人,忙滿臉陪笑上來見禮,問明來意,飛奔着進去稟報。
英娘高興的眼淚都掉下來了,“小姐,王家表少爺來了!”祁玉淺淺笑着,果然天不絕我麼,外祖父、舅父竟有了音信。
兩天後,祁玉和王承一道出門上了馬車,投奔遠在雲南任職的外祖父。祁玉並沒帶着英娘,也沒帶着纔出生不久的嬰兒。英娘和嬰兒,都留在了祁家老宅。
從夏邑到雲南,路途遙遠,有時乘車,有時坐船。旅途之中,王承對祁玉關懷愛護,無微不至。過長江的時候,王承附了一張都御史陳家的大船,這般很大,抗風浪,比單僱小船要強多了。
“是令妹麼?”同船一位薛姓客人笑問。旅途寂寞,同船客人之間,常有閒談解悶的。
王承微微一笑,避而不答,和薛姓客人說起江上風光。薛姓客人見狀,也沒深問。
同船久了,王承漸漸知道這薛姓客人名薛能,是陽武侯的族侄。因陽武侯年老無子,族中爭嗣,明着暗着顯弄神通。薛能素得陽武侯看重,族人爭相詆譭,薛能不耐煩,故此出京一遊,散散心。
“此去何處?”王承隨口問道。
“雲南。”薛能坦誠相告。
船艙之中,祁玉聽着艙外的對話,心裡一陣陣酸楚。表哥若是一年之前尋來,自己又何需淪落至此?如今麼,嫁過人,生過孩子,即便外祖父、舅父疼愛,不過是在王家吃碗安樂茶飯罷了。
也不知英娘此時如何了?鄧家可有刁難她?祁玉思緒起伏,一雙明眸如清水洗過的黑寶石般,水波瀲灩。
莫家村。
因祁玉去後,鄧家人早已死氣沉沉,英娘更將嬰兒交給了奶孃撫養,故此鄧家人更是鬆懈。莫大有知道英娘思念嬰兒,這天特意前後查探過,知道沒人跟着,讓英娘扮做農婦模樣,帶她去了莫家村。
小女嬰眉眼長開,更好看了。她已有兩個月大,臉上帶着可愛的甜美笑容,怡然自得的在英娘懷中吐着泡泡。
英孃的心都融化了。
窗外樹梢上,停着一隻麻雀大小的青藍色小鳥。
“小小姐,你的名字,便叫做青雀,好不好?”英娘憐惜看着懷中的小女嬰,彷彿她能聽懂話似的,柔聲跟她商量,“青雀,又名青鳥,是鳳凰的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