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豔陽天(一)
英娘俯身看着嬰兒,一滴晶瑩的淚珠掉落,滴在女嬰嬌嫩的小臉蛋上。“小小姐。”英娘彷彿被火燙了般,忙伸出手去,輕柔擦去那滴淚水。
屋正中是一張厚重古樸的供桌,供桌上掛着顏色莊重的長布幔,幾乎垂地。布幔被緩緩掀起,一個黑色人影悄沒聲息的挪了出來,默默站在英娘面前。
“我有地方安置她。”他冷靜的開了口。
“你是誰?”英娘下意識的伸手護住嬰兒,滿眼警戒之色,衝着黑色人影輕斥道。她雖是名年紀不大的少婦,卻長自將門,會些拳腳,並非膽小怕事的弱女子。深夜老宅中忽然出現陌生人,並沒把她嚇昏過去。
朦朧燭光中,眼前這黑衣男子年紀約摸三十上下,體形矯健,眼神堅定,面目如刀削斧鑿一般,硬朗堅毅。從他的舉止神態來看,很明顯,他從過軍。
英娘驚駭過後,敏捷的抱起嬰兒,低聲怒問,“鄧麒派你來的?”卑鄙無恥的鄧麒,不只騙婚、負心,還對小姐苦苦相逼,下流之極。
“鄧家休想要回小小姐!”英娘心中怒火熊熊,冷笑連連,“鄧麒打的什麼主意,當我不知道麼?無非是藉着孩子,把我家小姐強拘在鄧家,成全他兩美兼得。祁家沒有貪生怕死的男子,也沒有因循苟且、得過且過的女兒,我家小姐寧願一死,寧願親手殺了孩子,也不會讓他如願!”
黑衣人原地站着不動,沉默不語。英娘抱緊懷中的嬰兒,一臉警惕的看着他,半分不敢鬆懈。窗外風雨大作,英娘渾身緊繃,汗水早已打溼了衣背。
“我有地方安置她。”黑衣人的聲音低沉中透着自信,“我弟媳婦即將生產,孩子交給她撫養,對外只說生了雙胞胎。”
他身形如鬆,挺撥堅定,語氣又非常的肯定,英娘莫名的對他生出好感,“你不是鄧麒派來的人?”
黑衣人指指供桌上的祭品,“我原在祁將軍賬下聽令,做過一任先鋒官。如今解甲歸田,回鄉務農,今夜……今夜特來祭拜將軍。”
英娘神色一暗,“老爺正是在盛夏時節出兵蒙古,捕魚兒海一戰,天朝失利,老爺和所屬三千將士一起,盡皆戰死。不知不覺,竟已是三年過去了。”
黑衣人的雙拳纂了起來,咯咯作響,呼吸也變的沉重,神情痛楚不堪。英娘十分警醒,覺着他不對勁,遂抱緊嬰兒,默默無語。
也是這樣的雷雨之夜,塞外蠻荒之地,殺聲震天,血雨腥風。一個又一個的兵士倒了下去,一具又一具的屍體橫在面前……黑衣人痛苦的捂起眼睛,不敢再回想。
窗外雷雨交加,室內靜寂無語。
良久,黑衣人放下雙手,神色如初。英娘見他好像恢復了正常,心中暗暗鬆了口氣。
黑衣人沉聲道:“孩子我抱走,暫且由我弟媳撫養。”見英娘把嬰兒抱的死緊,聲音不知不覺間柔和下來,“我家只有嫡親兩兄弟,十年前朝廷徵兵,二丁抽一。我做大哥的捨不得弟弟吃苦,自己從了軍。如今我回了鄉,和弟弟一家一計的過日子,和美的很。我弟弟、弟媳都是清白厚道之人,你只管放心。”
英娘聽他說的誠摯,低頭看看懷中嬌嫩的孩子,落下淚來。給他,捨不得;不給他,苦命的小小姐又有誰可以託付?
晶瑩的淚珠從英娘清秀面龐不停滾落,英娘本是中人之姿,並沒有美的驚魂動魄、令人不能自持。此時此刻,燭光下的她卻有了聖潔的意味,整個人熠熠生輝。
黑衣人默默看了她片刻,伸出手去,“把孩子給我,我會安排的天衣無縫。”英娘又是不捨,又是無奈,顫抖着把孩子遞了出去。
小女嬰離了懷,英娘若有所失,痛哭失聲。黑衣人要出門時,她捧起食盒追了過去,“這些金銀送你,我家小小姐身子嬌貴,莫要讓她吃苦!”
黑衣人回身笑笑,從食盒中拎起一串清錢,“暫且只用這些便可。我很快回來,莫害怕,等着我。”深深望了英娘一眼,披上雨披,抱起嬰兒,走進重重雨幕。
英娘撲到門口,外面黑沉沉的,伸手不見五指,耳邊只聽得風聲雨聲。小小姐,可憐的孩子,天大地大,你會被帶到哪?
懷中沒了嬰兒,英娘心空落落的,無處安放。在門前癡癡站了許久,她回過身來,到主人、主母靈前上了香,合掌祈禱,“老爺夫人在天有靈,保佑小姐無恙,保佑小小姐平安。”
祈禱過後,英娘無助的守在門口,心中煎熬,臉色煞白。不知等了多久,一道黑影閃進門來。英娘貼在牆上,又是絕望又是驚恐的看着他,他真的不是鄧家人?他真的會好生撫養小小姐?
“鎮上有一個姓陳的接生婆。”黑衣人取下雨披,簡短說道:“她今晚喝了很多酒,有醉意。方纔她給我弟媳接了生,雙胞胎,兩個女孩兒。”
英娘木木的跌坐到椅子上,心中不知是喜是悲。
“給你。”黑衣人遞過一個小小襁褓。英娘跳了起來,這是方纔他帶走的那個!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鄰居家也是今夜生產。”黑衣人低頭看了眼襁褓中瘦弱的女嬰,眼神中有無盡憐憫,“見是女孩兒,便扔到屋外,任其自生自滅。”
鄉下地方,只有男丁纔是壯勞力,女孩兒做不得重活,屬於“賠錢貨”。生了女孩兒,拋棄的很多,親手溺死的也比比皆是。
“可憐孩子。”英娘見那孩子瘦弱可憐,心生惻隱。黑衣人把襁褓放回到食盒中,“你帶回去,命人喂她奶水,或許還有救。”
見英娘似有躊躇,黑衣人微笑道:“眼下還不是和鄧家翻臉的時候,有這個孩子在,暫時可支應幾天。”英娘恍然,忙答應了。
食盒中所藏金銀,英娘悉數取出交與黑衣人,“請善待我家小小姐。”黑衣人掂量了掂量,笑道:“我卻是個窮人,要行事,須要有銀錢方可,我便不客氣,收下了。”
英娘把襁褓放好,狠狠心,捧起食盒欲走,“我要回鄧家了。小姐孤身弱女,唯一能依靠的人只有我。”黑衣人欺近身來,低低說了幾句話,英娘驚喜欲狂。
第二天,雨過天明,豔陽高照。
鄧家正亂着。胡媽媽不復往日的從容鎮定,煩惱的在房中踱來踱去。“少奶奶”不知怎麼的,昨晚忽命英娘回了趟祁家老宅。英娘半夜三更出去,黎明方回,之後主僕二人霸佔着孩子,再不放侍女進門。便是奶孃要餵奶,也是擠到碗裡端進去,不許見姐兒的面。
這個家不歸“少奶奶”管,可是“少奶奶”若使起性子,沒人敢勉強她。眼瞅着情形越來越不對,胡媽媽有些六神無主,“快,速去請姑太太!”胡媽媽厲聲吩咐道。
阿蘭清脆的答應一聲,忙出去傳話了。鄧家主子們全在京城,只有一位不受寵的、庶女出身的姑太太嫁在鄰近的鎮子曹集。雖說這位姑太太在鄧家一向是無足輕重的人物,可到了這時候,卻是顧不得了。
日正時分,曹姑太太還沒趕到,祁家來人了。一輛結實美觀的黑漆平頂馬車停在鄧家祖居前面,車伕是位三十歲左右的漢子,目光敏銳,身手敏捷。他下了車,客氣的衝門房拱拱手,“在下是祁家下人,來接我家大小姐回家的,煩請諸位通報。”
門房怔了半天,喝斥道:“我家少奶奶,是由着你們胡亂接走的?”車伕不慌不忙,“祁家大小姐自是祁家大小姐,什麼時候成了你家少奶奶?”
門房氣的不行,等要說什麼,張了張口卻又咽了回去。算了,禍從口出,少說一句吧,稟告上頭要緊。
胡媽媽本來已是急的嘴上起泡,聽了門房這麼一稟,心裡更是咯登一下。壞了,千防萬防,還是沒防住。“少奶奶”,動了。
祁玉全身上下包裹的嚴嚴實實,英娘抱着小小襁褓,主僕二人走過內門、二門,直往大門闖去。侍女、婆子們誰也不敢對“少奶奶”用強,乾着急沒法子,飛奔着去請胡媽媽。
胡媽媽魂兒都快嚇飛了,緊趕慢趕,趕到了大門口。“我的少奶奶,您還坐着月子呢,怎麼好出門?”胡媽媽跺腳,“這要是吹了風,落下病根兒,可是一輩子的事兒!”
祁玉冷笑一聲,伸出纖纖素手,雪白手掌上攤着一隻鋒利的金釵,“落下病根兒算什麼,今日我若出不了鄧家大門,便血濺當場!”命都不要了,還怕生病。
英娘高高舉起小襁褓,“你們若敢囉嗦,我便摔死她!”嬰兒弱弱的哭起來,聲音跟小貓似的,十分無力。胡媽媽這個糾心啊,昨天還活蹦亂跳的姐兒,只一晚上,被糟蹋成這樣!
“開門!”明月姍姍而來,越過胡媽媽下着令,“快開門!少奶奶若有個三長兩短,姐兒若有個閃失,大家都別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