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裡,秦慕陽一直緊緊將楊錦心抱在懷裡,她身上的血浸溼了他冷硬的戎裝,楊錦心只覺得身體似火燒一般,失血過多正在一點一點侵蝕她的意識,讓她迷迷糊糊陷入昏睡之中,但是,那鋪天蓋地的劇痛卻偏偏不讓她睡去。
秦慕陽看着懷裡的人,她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精緻的五官皺在一起,她正經歷着劇痛,豆大的汗珠不斷從她慘白的臉上滑落,她緊緊咬着脣,灰白的脣邊鮮血淋漓,映着她蒼白的容顏分外突兀。
她的意識陷入模糊之中,緊緊揪住了他的戎裝衣釦,嘴裡斷斷續續重複着那個讓他心如刀割的名字。
“冬來……冬來……”
秦慕陽死死壓住心裡翻起的狂潮,抱着她的手臂緊了緊,在她耳邊低聲念道:“別叫了,他已經被我殺了!”
血,還在不停地往外涌,車裡瀰漫着濃重的血腥味,楊錦心被這滔天的劇痛折磨着,她恍惚掙開了眼,眼前晃動着的依舊是秦慕陽那冷硬的面孔。她猛地睜大了眼,那含着怒意的目光猶如夜空中的星光,冷冷地黑白分明,身體內的疼痛讓她嘶嘶吸着氣,她知道,那是那個在她身體裡,生長了快三個月的生命,正在一點一點地流失。
層層冷汗讓她幾乎像從水裡撈出來一樣,可她就這麼狠狠地看着他,咬着脣,不肯叫出一聲。心裡陡然一空,沉重的疼痛似乎鬆了一些,她幾乎感覺到自己的靈魂似乎都飄蕩起來,要死了嗎?
楊錦心這樣想着,就讓她和孩子一同隨冬來而去吧,她要加快腳步去追趕他,這樣,到了另一個世界,他們就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
唯一可憐的,就是孩子了吧,他甚至都沒來得及看一眼這個世界。楊錦心撐起最後一絲清明,看向了秦慕陽,那清冷的目光,讓他重重一顫,就見她扯起嘴角,露出了一抹清淺的笑,那笑裡帶着一絲嘲諷,又幾乎無聲地說了一句。
“秦慕陽……你的報應!”
秦慕陽抱着她的手臂不自覺地顫抖着,血腥味幾乎要讓他吐出來,趙志軍再一次回頭來看了看他蒼白的臉,又看了看幾乎沒了生氣的楊錦心,想了想,終究還是躊躇道:“四少,女人的身子……很重要……”
“錚”的一聲,秦慕陽心中一直繃着的那跟弦,應聲斷裂,他黯啞的聲音難得一見的顫抖着。
“快!”
……
秦慕陽站在走廊上,看着護士端出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一陣心驚膽戰,他連連後退,一直靠在了欄杆上,才一手撐住了欄杆堪堪穩住了身形。
“怎麼了?誰受傷了?”秦夫人在秦書瑤的攙扶下匆匆從外面進來,一邊走一邊大聲問道,說話間,已經上了樓。
秦慕陽穩了穩心神,就見秦夫人已經走近來,看着母親的眼睛裡的着急和關切,沉聲道:“是錦心,她……流產了!”
“什麼?怎麼會……”秦夫人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驚得後退了兩步,才被秦書瑤扶住了身體,聲音裡帶着一絲哭音,“你怎麼這麼不小心,這老天爺好不容易給我秦家送來的孩子,你們……你們怎麼就弄成這樣!”
“媽!”秦慕陽低聲打斷了秦夫人的話,極度不願又不得不說道,“你……你好好算算日子,她走得時候,明明就還沒有……”
秦夫人聽了這話,愣了片刻,卻突然上前幾步到了他面前,二話不說,“啪啪”兩個巴掌打在他身上。
“你糊塗,你在想什麼,你把你的妻子當什麼,我只問你,你問過她沒有,你問過她沒有?慕陽啊,就你這個樣子,我要是錦心,我也不會要你,你說你做的這叫人事嗎?你還叫人嗎?”秦夫人一聲一聲,聲嘶力竭,說到最後竟悲痛地泣不成聲。秦書瑤扶着她,好不容易纔讓她止住了哭。
就聽她沙啞着聲線問道:“軍醫官怎麼說?”
秦慕陽被母親這樣一說,緊捏着的拳頭都在微微顫抖着,整個人被迅速涌起的恐懼籠罩起來,半天才抖着聲音道:“還……還在裡面。”
話說着,房門便“咔”的一聲從裡面打開,滿頭大汗的軍醫官從裡面出來。
“怎麼樣?”
秦夫人第一時間開口問道。
軍醫官看了看秦夫人,又看了看一臉寒霜的秦慕陽,心裡有點發怵,答道:“血止住了,大人也算脫離了危險,但是……”
說到這裡,他停了一下,見到秦慕陽一臉放鬆的表情,聲音更加低下去,見秦慕陽又冷眼看過來,連忙又道:“錯過了最佳搶救時間,孩子……沒有了!”
秦夫人聽到這個情況,淺淺鬆了口氣,道:“沒關係,只要大人沒事就好,孩子嘛,等身體養好了,再要就是了,沒關係,沒關係,人沒關係就好!”
她這話也說出了秦慕陽的心聲,軍醫官更加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兩人,慢慢說道:“可是……”
“你能不能一次說完!”秦慕陽一聲怒吼,讓所有人都隨之抖了一下。
軍醫官索性一口氣說了出來,“孩子月份大了,這次流產傷了太太的身體,以後……可能很難再懷孕了!”
這句話,炸雷一般響在秦慕陽頭頂,讓他忍不住退了一步,秦夫人更是嚶嚶哭出聲來,在秦書瑤的攙扶下,急切地奔進了房間。軍醫官看着這種情況,只得暗暗搖頭,準備離開,卻被秦慕陽一把拉住了,就聽他慢慢問道。
“你說的月份大了,是多大?”
軍醫官想了一下,才道:“看樣子,差不多快三個月了,其實,胎兒只要過了前三個月就能穩定下來,太太本來就比一般人瘦弱,加上她營養不良,情緒失控,看身上的外傷應該還摔倒過,孩子哪裡經得起這般折騰……”
秦慕陽越加的恍惚起來,身體不禁晃了兩下,幾乎站不住腳,耳邊不停地響着,“三個月,三個月……”
眼前又浮現出楊錦心那慘烈地笑,她說:“秦慕陽,你的報應到了。”
報應!報應!可不就是報應嗎?
如果,他及時送走了楊錦歡,那麼她就不會傷心出走,又如果,他沒有一氣之下槍殺霍冬來,那麼她也不會那麼悲傷絕望,再如果,他沒有那麼多多疑的心思,及時將她送醫,他們的孩子,還可能有救。
一想到自己抱着她,任由她那麼痛苦悲傷的流着血,還故意讓車子慢行,秦慕陽就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他閉了閉眼,被廖勇扶住了他劇烈晃動的身體,心裡被堵住似的,讓他急促地喘着氣。
秦慕陽深吸了一口氣,撇開廖勇的手,腳步踉蹌着往房間裡去,剛走了兩步,就覺得一陣氣血上涌,還沒到門口就“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四少!”
廖勇又急忙扶住了他,着急地高喊了一聲:“軍醫官……”
“別……”秦慕陽輕輕制止了他,整個人呈現出一種從未有過的虛弱感。
“這點血,怎麼夠償還給她!”
這一句話,堵住了廖勇即將脫口而出的話,剛剛想好的勸解就這麼梗在了喉間,竟生生逼進了他的眼內,讓這鐵漢一般的軍人轉眼,就紅了眼眶。
……
又過了五日,這一天,纏纏綿綿地下着雨,輕輕的雨聲打在窗外的樹葉上,入了春,花園裡的花木慢慢抽出花朵來,遠處的一片杜鵑已經奼紫嫣紅競相開放,樓下那株梨樹也已能見到小小的幾個花苞,這一切都被雨水清洗得透徹,清亮而明麗。
楊錦心的睡眠極淺,天剛矇矇亮,就被這細細的雨聲吵醒。她慢慢扭頭看向窗外,那被風浮動的蕾絲窗簾輕輕蕩起,從那縫隙中看出去,盡是一片朦朧的雨霧。
三天前,她從一片血紅中醒來,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當然還有那個守在牀頭的男人,她只漠然地看着他通紅的眼,青白的臉,他看到她睜開眼,驚喜在他眼中乍現,就聽他近乎慌亂的聲音。
“你醒來了,真好!”
她看着他一貫冷漠的眼裡涌出了一些**,他卻絲毫不察的只一心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臉,滿臉都是一種近似纏綿的東西。就在那一瞬,她對他所有的恨,都不在了,她張了張嘴,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
“秦慕陽,我上上輩子欠你的,都還清了。”
這是楊錦心考慮了很久才得出的答案,爲什麼這千千萬萬的世人,老天偏偏選中了她穿越到這裡?爲什麼給了她家庭和親人,又要無情的剝奪掉?爲什麼所有的人都死了,只有她還活着?
答案大概就是,她上上輩子一定是個很壞很壞的人,做了很壞很壞的事,老天爺懲罰她,上輩子讓她飽受孤苦,這輩子要她經歷生離死別,她一定是對秦慕陽做了很多的壞事,所以這輩子纔要跟他糾纏在一起。
這一次,總算還清了吧,她用她孩子的生命,來償還欠他的債。
醒來的這兩天,楊錦心總是還能感受到她小腹的疼痛,這種錐心的痛楚,大概要追隨她一生了,現在,又開始隱隱作痛。她反射性的擡手輕撫着,好像緩和了一些,不想再這樣躺着。她慢慢起身下牀,極度虛弱的手臂撐不起她的體重,一個不察,就從牀上摔下來,柔軟的地毯接住了她。她就地喘了一口氣,用力撐起手肘,這才慢慢從地上爬起來。
慢慢挪到了陽臺上,赤腳猛一踩在大理石上,那刺骨的冰涼讓楊錦心不禁一縮,但仍是走了過去。花園裡有一顆桃樹開了花,粉紅的花朵在雨中搖曳,那經過精心修剪過的枝丫,卻遠不及李家灣那株老桃樹來得好看,人啊,總是喜歡按照自己的意願,隨意更改自然的定律。
近在眼前的這株梨樹看上去有些年頭,樹幹枝丫很有蒼勁的韻味,就像幼時私塾前的那株一般,那時她每每從私塾出來,總能見到那個稚嫩的少年站在樹下,一臉燦爛的笑,那滿樹潔白的梨花都不及他的笑容來得純真美好。
楊錦心心裡一動,迫不及待就往屋裡來,剛走兩步,就被那陽臺上擺着的小茶几絆倒在地,膝蓋磕在大理石地板上,“咚”的一聲脆響,她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極快地爬起來,絲毫不察那雪白睡裙上,剛被磕過的位置慢慢印出血印子來。
裡外忙活了一陣,楊錦心終於在陽臺上搭好了畫架,她匆忙拿起鉛筆,對着那株梨樹,極快地勾出線條,一眨眼就勾勒出一株梨樹來……
秦慕陽一身戎裝準備往軍部去,走之前,照例來到這扇門外,他輕輕敲了敲門,沒有聲響傳來,大概還沒醒來。他輕輕推門進去,一眼望去的大牀上,空空蕩蕩,被子被掀至一邊。他心下一緊,急忙往屋內奔來,一偏頭,就見楊錦心安靜地坐在陽臺上,秦慕陽懸起的心,霎時放下來。
他輕輕走過去,看向她那畫紙上,他那拿着軍帽的手,頓時捏得死緊,那畫像,針一般刺在他的心口,他深邃的眼眸深黑如墨,那目光裡又出現了,讓人不寒而慄的狠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