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道無法碰觸的傷痕,昔年杜家是明惠帝拿來牽制康隆女帝的外臣,當康隆女帝說要同杜景桓歸隱,可是沒有一個人相信,包括杜景桓自己。
所以,經年之後,每當想起那唯一的一次機會,杜景桓都會望着九華峰的方向在黑夜裡一站就是一宿。
那伏在地上的身軀微微一顫,“十四年前杜家是怎麼選擇,今天也不會改變,這個孩子是微臣最疼愛的女兒,微臣只希望這個孩子能平平安安地長大,別無所求。青薇長得像她母親、微臣妾室鬱氏,性子是有些荒唐也是微臣給慣的,請皇上明鑑!”
堯帝一震,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你覺得朕要她的性命?”
“微臣不敢妄自揣測聖意,”杜景桓聲音平靜無波,他冷靜淡然地道:“只是害怕,人在失去過一次後,總難免草木皆兵。”
堯帝沒有料到杜景桓這樣坦白,昔年亦師亦友的表哥,和那個一身紅衣似火的少女,是那時候年幼的皇子目光追隨的對象,他們是那麼耀眼的存在,那樣傑出的存在的兩個人卻總是會對他溫暖的笑,只是一切在那個少女自請立爲皇太女之後,面目全非。
如今,他年幼時尊敬的兄長,跪在他的腳下,已經不是他仰視的人,就像他當年連望其項背的資格都沒有的長姐,已經被一抔黃土掩埋,與此同時,再也沒有人對他溫暖的笑。
相對景陽殿的劍拔弩張,杜青薇這邊卻和樂融融。
蘇皇后邀請杜青薇賞花,杜青薇去了,只是不知道到底是杜青薇賞花,還是她們賞杜青薇,只不過蘇皇后特地讓杜青薇近身隨侍,始終沒讓人有機會問這個少女是何方神聖。
出宮的時候,杜青薇在宮門口遇到杜景桓。說是遇到還不如說是杜景桓刻意等她的,顯然是有話要對她說。
巍峨的宮門在地面投下沉寂的暗影,他負手而立,身形蕭索,身影寂寂地投在地上,那個場景有蒼茫的氣息。
此處自然不是說話的地方,杜景桓先行,杜青
薇跟着他,行至一處僻靜的江邊,杜景桓望着煙波茫茫的一江春水,“青薇,離皇上越遠越好。”
杜景桓的擔心,杜青薇不是不明白,可這並不能使杜青薇原諒杜家,原諒杜景桓,便冷淡地道:“皇上不會要我性命,他能容忍江姑姑和易先生活在世上,還尊孝恭太后爲太后,自然也不會殺我。”
依依楊柳隨風拂動落在杜景桓肩上,杜景桓似乎沒有看見,只是望着江面的眼眸寒了寒,“那是因爲你母親以郢京不戰而降作爲交易,保下了這三人。”
“您覺得,只是因爲這個原因嗎?”杜青薇輕笑,“郢京之戰早已結束,若是要痛下殺手,早就可以清理乾淨了。在權利利弊下,誰又會去遵守什麼承諾呢?杜相覺得那位是什麼一諾千金之人嗎?”
杜景桓微微蹙眉,那個天真無邪的女兒,彷彿一夕之間成爲這樣一個擅於謀略的少女,一時之間讓他有些無法接受。
杜青薇並沒去猜測杜景桓的想法,繼續道:“這說明他要康隆女帝的人活着見證他的成功和康隆女帝的失敗,以及,他的自負,他相信我們這些活着的人,翻不出什麼風浪,他有自信將江姑姑和孝恭太后掌控在鼓掌之中,難道他會覺得我是威脅而殺之後快嗎?”
十六歲的少女,是不足爲懼,但杜景桓卻深深嘆了一口氣,“那是因爲你不知道他的恨有多深。”
“江山都已經在他手中,他有什麼好恨的?”杜青薇冷笑,“該恨的人難道不應該是我嗎?”
遠處繁華的京城高樓掩映在繁花翠木深處,淡薄的霧氣縈繞其中似一片輕愁,那薄霧似乎也爬上了杜景桓眉梢,讓這個曾經芝蘭玉樹的男子掩飾不住歲月的滄桑。
“十八年前皇上遇到一位姓容的姑娘,一見鍾情,兩情相悅,”杜景桓持穩地負手而立,“但對方身份十分低微,皇上依舊執意立爲正妃。你母親很不高興,一道聖旨賜婚,強行讓皇上立了蘇家的小姐爲正妃,容姑娘做了側妃。”
容姑娘…
…
杜青薇很快捕捉到,當今容貴妃也姓容,不過容家現今一門顯赫,兩者不知道有沒有聯繫,但她沒發問,顯然杜景桓這段故事還沒說完,便靜靜聽着。
“後來,直到一年以後,皇上還是始終在找機會廢蘇妃,想要改立容側妃爲正妃。”一抹傷痛滑過中年男子多年來一直沉寂的眼眸,“這件事觸怒了蘇家,女帝震怒,賜死容側妃,一屍兩命。所以,青薇,他不但恨你母親,他也恨你。”
杜青薇的存在,提醒着那個帝君,他心愛的女人和那個女人懷的孩子都死在了康隆女帝的手裡,這不單單只是痛,還是恥辱。
可聽在杜青薇耳裡,卻是另一回事,“蘇家手握兵權,將蘇家的女兒許配給他,於他只有益處,如此看來,她是一心一意要扶持這個弟弟的。”
杜景桓有些哀傷又有些欣慰地看着杜青薇,如此聰明同那個人是這般相似,“皇位的繼承人,你母親從未做過他想。但是,皇上母家呂家的覆滅,加上你的出生,給了皇上危機感。”
終究,皇權裡,沒有什麼親情可言,在呂家覆滅下,堯帝不再相信,這也是人之常情,皇家總是這樣涼薄的,從呂家杜青薇想到了容家,杜青薇沉靜地問道:“容側妃同現今的容家可有淵源?”
這個女兒思維敏捷,真的太像她的母親,這讓杜景桓更加悲傷,“容貴妃是容側妃的妹妹。”
“想不到皇上還是一個癡情人,”杜青薇涼涼笑了一下,冷漠地道:“姐姐死了,就娶妹妹,還給了容家一門富貴,如今宮中只有容貴妃產下一子,想必千秋之後,也要把大位傳給容家的外甥了。能讓那樣涼薄無情的人這般情深意重相待,九泉下想必容側妃也十分欣慰。”
沉靜冷漠的女孩,看在父親的眼裡,卻更擔心。
杜青薇擡眸看到杜景桓看自己的眼神全是擔憂,記憶中她那國之砥柱的父親,從來不會有這樣的眼神,他是泰山崩於眼前都談笑風生的,是威嚴而寵愛女兒的父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