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娘俞氏善能安排,那隻八斤重的大白鵝,中午燒一半晚上燒一半,這樣不會吃剩菜,其餘肉菜青菜冷盤小菜俱安排得妥當,雖沒有酒樓的菜食那般入味,勝在鮮美和於淨——
酒是一大壇,有二十多斤,中午也不過喝掉了三、四斤,這時用酒勺舀了酒到酒燙裡溫着,看着暮色下牆頭的積雪,喝着熱酒,真是歲暮快事。
鄭軾睡了兩個時辰,酒意稍解,這時入席以酒來解酒,徐渭和曾漁高談闊論,他只有旁聽的份,他對書法之道還頗有涉獵,作畫則是兩眼一抹黑,而且他的腦袋這時還是暈暈乎乎的,聽二人說什麼焦墨、濃墨、漲墨、破墨、渴墨、淡墨、由工到放、生紙濡染……聽得雲裡霧裡,一副半醉的茫然之態。
曾漁吩咐四喜烹一盞茶上來,讓鄭軾以茶代酒,因爲明日一早還要去碼頭恭送宗師離境,不能誤事。
這一夜曾漁也難得地喝得半醉,酒醉神清,與徐渭同牀抵足,議論宏發,互爲叩鳴,徐渭是性情中人,從書畫說及自家身世,忽然含淚悲吟道:
“篋裡殘花色尚明,分明世事隔前生。坐來不覺西窗暗,飛盡寒梅雪未晴
黃金小鈕茜衫溫,袖褶猶存舉案痕。開匣不覺雙淚下,滿庭積雪一燈昏。
吟罷詩,半醉的徐渭向曾漁傾訴對亡妻潘氏的思念之情,這兩首小詩是前幾年徐渭在外遊幕回到紹興家中檢點舊物時看到亡妻潘氏生前戴過的珠花和穿過的紅衫,睹物思人,感而泣下寫成的,曾漁雖對徐渭瞭解得不少,卻不知道這兩首悼亡小詩,詩句平易而真情流露,勝過元稹那三首做作的悼亡詩——
後世徐渭除了書畫出名之外,就是以殺妻出名,認爲徐渭是天才和瘋子的結合體,誰又知道徐渭對其結髮妻子潘氏有着這樣的深情,寫這兩首詩時潘氏已去世十年,徐渭猶自念念不忘,今夜酒醉,又遇知己,就傾訴衷腸,曾漁則靜靜傾聽,後來兩個人何時睡着的都不知道。
次日天矇矇亮,曾漁醒來,牀那頭卻已不見徐渭,起身下牀才發現自己衣袍都未脫,昨夜就這樣和衣而睡了,連八段錦和服內元氣法都沒修煉,揉了揉腦袋又想起給嚴紹慶和嚴二先生的信都沒寫,雖然與徐渭一夕談獲益良多,但醉酒的確不是好事,以後要引以爲戒。
曾漁安排給徐渭歇息的這間廂房與鄭軾的房間比鄰,再過去就是書畫室,曾漁準備去書畫室寫信,出房門來到廊下,卻聽得書畫室裡有動靜,走過去一看,曦光中,南窗下,徐渭把書桌上的書籍紙張全部掃到一邊,鋪開一張大紙,選了一支長鋒狼毫,正在紙上塗抹勾勒,忽而凝神不動,忽而縱筆如飛——
曾漁悄悄走到徐渭身後看他作畫,這是一個極好的學習機會,口頭上說得再怎麼神乎其技,不如紙上真真切切塗抹數筆,很多書畫大家是不許別人旁觀他作畫的,只有登堂入室的弟子纔可以,就是這個原因。
徐渭是在一張楮皮紙上畫野藤,藤老奇倔,藤葉半枯,彷彿有風吹來,野藤上的葉片呈各種姿態,雖顯枯槁,卻又生氣勃勃,彰顯獨特的個性——
徐渭昨夜與曾漁長談,痛說往事,酒醉頹然睡去,晨曦初現就醒了,只覺畫意洶涌,就象曾漁說的不作畫不痛快,便起身到隔壁書畫室,磨墨揮毫,畫一幅秋冬之際半凋的野藤,藤中還有一朵墨色牡丹花搖曳而出,在滿紙野藤中別具綺姿——
徐渭自感這是自己的近年來畫得最滿意的一幅水墨寫意畫,徐渭四十出頭,精力旺盛,在繪畫上正是由工轉放、以草書作大意、以手中畫筆直抒胸臆之時,曾漁雖然畫技尚稚,但很多見解給了徐渭啓發——
經過一夜的醞釀,徐渭這時下筆疾如風雨,只用了半個時辰,一幅《野藤牡丹圖畫》好了,曾漁出聲讚道:“妙極,老兄這幅畫弟要據爲己有。”
徐渭哈哈大笑,說道:“我得老弟啓發良多,這畫當然要贈給曾老弟。”於是題款,並修飾一下畫作。
徐渭題款之時,曾漁在書桌另一側坐下,用徐渭作畫的剩墨給嚴紹慶和嚴二先生寫信,略述歸途遇賊的經過,對紹慶公子派人千里來探望表示感謝,說自己這次若通過了錄科考試,那就要準備明年八月的鄉試,暫不能赴分宜教學
對於嚴紹慶,曾漁其實還有很多話想寫,想想卻又作罷,有機會還是與嚴紹慶當面細談,寫在紙上不大好,白紙黑字就是證據,會被誤會成教唆誤導嚴紹慶,這個罪名曾漁可擔當不起。
戚繼光派來的專門負責徐渭安全的那兩個軍士城門一開就出城到曾宅大門前等候了,因爲曾漁和鄭軾要去三江口碼頭送黃學道,徐渭也就和曾漁、鄭軾一道出門,曾漁騎馬、鄭軾跨驢,在北門邊分手時,徐渭低聲問曾漁:“老弟,你那姓夏的同鄉的案子怎麼辦?我過兩日也差不多要回浙江了。”
曾漁道:“今日就讓夏朝奉喊冤重審,老兄可以旁觀,弟也會藉機會看林知府審案,此案能否有轉機,全看老鼠們肯不肯撐腰。”
徐渭大笑別去,昨夜的悲吟苦情一絲不見,那些都埋在心底。
曾漁和鄭軾趕到東門外碼頭已是辰時末,前日參加考試的秀才大部分都到了,學道官船泊在邊,黃提學還沒來。
吳春澤走過來對曾漁道:“以後再也不敢與你拼酒了,我和式之兄昨日都醉了你還沒醉,賢弟海量,我是甘拜下風了。”
一羣秀才擁過來與曾漁寒暄套近乎,曾漁是新進學的秀才,而且是通過補考才入學的,在府學也沒待過幾天,所以除了吳春澤等少數幾人相熟之外,與其他秀才都只是點頭之交,有的壓根就不認識,但現在,曾漁是聲名雀起,滿城秀才還有哪個會不知道曾漁曾九鯉,曾漁是嚴閣老孫兒的西席,府尊、學道對曾漁都極爲器重,三天兩頭入府衙赴宴,這些事秀才們都知道了,除了少數自命清高或者生性孤僻的秀才,誰不想與曾漁結交?
正熱熱鬧鬧拉交情之時,林知府和上饒知縣陪着黃提學到了,黃提學略略訓丨示了一番諸生,便與廣信府諸位官員道別上船,黃提學的心腹家人黃祿保悄悄找到曾漁傳達了黃提學的幾句話,無非是要曾漁靜心讀書爭取明年鄉試中式,這是很平常的幾句話,但單獨來對曾漁說,那就是另眼相待的意思啊,而且這其中還包含着一個消息,那就是曾漁這次通過錄科考試沒有任何問題,須知錄科考試要到明年開春才公佈通過考試過關者的名單,黃學道對曾漁這般厚愛也可以算是有點徇私了——
江西學道的官船順流而去,諸生各自散去,鄭軾、曾漁、吳春澤還有幾個貴溪縣秀才卻還立在江畔,鄭軾笑道:“可惜不敢提出搭宗師的船回鷹潭,不然既安全又順路。”
吳春澤道:“九鯉纔有這個資格,他是宗師的得意門生。”
曾漁道:“莫要取笑,我從分宜回來,宗師不也一路往廣信府嗎,我也沒敢搭船,要避忌嘛。”
正說着話,卻見黃頭役走來唱喏道:“曾相公,大老爺請你去說話。”
曾漁跟着黃頭役走到林知府的大轎前,黃頭役躬身道:“大老爺,曾秀才來了。”
林知府掀簾向曾漁含笑點了一下頭,問:“兩個嚴府家人何時動身回分宜
曾漁道:“學生打算讓他二人用過午飯後就啓程。”
林知府道:“怎麼這麼急,留他們多待兩日吧。”
曾漁道:“稟府尊,他二人本來打算昨日下午就要回去,說嚴大公子等着他二人回話,是我強留他二人歇一天。”
林知府笑道:“嚴紹慶公子很關心你的安危嘛,所以急等着回話——好罷,你回去就帶他二人來府衙,本府還有話吩咐他二人。”
曾漁回到鄭軾、吳春澤幾人身邊,鄭軾正與三個貴溪秀才商議結伴僱船回貴溪和鷹潭,四人連同各自的僕人可僱一艘大一些的客船,船大,行水路也更安全一些。
曾漁道:“從這裡去貴溪,順流直下,朝發夕至,今日才臘月十八,過小年都還早,不必急着趕路,還是在上饒再待兩日,等戚總兵及各路巡檢司把山賊清剿於淨了再返鄉最妥當。”
吳平率山賊洗劫贛東北時,弋陽、貴溪一帶有很多地痞無賴入夥,這些人前日在上饒城下潰敗,被殺被俘了一部分,仍有不少人走小路擺脫了官兵追剿,想要跑回家鄉去,這些人仗着賊勢在本鄉壞事做盡,鄉人恨他們入骨,現在回去肯定沒有他們立足之地,少不得又是三五成羣做賊搶劫,雖然林知府已行文各縣加強追捕緝拿,但要肅清總還需要一些時日,所以陣軾和那幾位貴溪秀才聽曾漁這麼說,都感言之有理,於是約定臘月二十一日早上在此登船,傍晚就能回到鄉里。
曾漁對吳春澤道:“吳兄,你領着我表兄還有這幾位貴溪朋友在本城名勝地轉一轉,廣教寺、陸羽泉都可以看看,我今日還有一件急事,我一位永豐老鄉的兒子犯了官司,我得幫他出點主意,抱歉抱歉。”
別了鄭軾等人,曾漁騎馬回到北門外宅子,吩咐四喜立即趕去城隍廟廣場,讓夏朝奉趕緊到府衙大堂外喊冤申告,府尊不升堂就不要罷休。
嚴健和樊護院過來見禮道:“曾先生,小人們這就要動身了,請曾先生領小人們進去給奶奶磕個頭辭行吧。”
曾漁道:“方纔林知府對我說,要你二人去府衙相見,知府大人有話吩咐,想必是好事,兩位收拾一下就隨我去吧。”
樊護院道:“小人們的馬都還在府衙馬廄裡養着呢,府衙總要去一趟。”
曾母周氏出來受了嚴健二人的跪拜,每人封了一兩銀子作爲賞錢,嚴健和樊護院不敢領受,嚴健道:“大公子吩咐過的,不能領曾先生的賞錢,我二人辦事得力,這次回去大公子會有重賞。”嚴紹慶知道曾漁清貧,所以才這麼吩咐。
曾漁笑道:“這是我母親賞的,你二人若不受就是不敬。”
嚴健二人惶恐。
曾漁又道:“我明白紹慶公子的心意,他是憂我清貧怕我破費,但你二人也看到了,我並非窮書生,日子過得還行,你們回去好生對紹慶公子說說,有朝一日,歡迎他來寒舍做客。”將兩封信遞給嚴健,“這是我寫給嚴二先生和紹慶公子的信,你收好了。”
這時大約是正巳時,曾漁吩咐廚娘俞氏關好門,便與嚴健二人進城,到得府衙譙樓大門前時,並未看到有喊冤之人,曾漁心想:“若是夏朝奉外出了,四喜尋不到他來,那就有點麻煩,今日這樣的好機會難得啊。”
一個衙役領着曾漁三人往南衙後堂,知府大人不升堂審案而是處理日常政務時一般都在南衙後堂。
林知府對嚴健二人道:“我有一份薄禮勞你二人帶回去給嚴侍郎——”
嚴健忙道:“稟大人,我家老爺早已回京了。”
林知府點着頭道:“本府知道,你二人把禮物帶回去交給嚴二先生便是。
叮囑了幾句,林知府就讓張幕客帶嚴健二人下去用飯,又對曾漁道:“曾生中午陪一下徐先生,對了,徐先生昨夜是你宅子歇息嗎,你二人倒是一見如故。”
曾漁道:“府尊說得是,學生與徐先生的確是一見如故,昨夜談書論畫,不知東方之既白。”
林知府道:“你愛好書畫、博學多才是好事,不過目下還是要以讀書爲主,年關一過,春去秋來就是鄉試之期,若能中舉,那時就可左右逢源,就算不中進士也無妨,舉人亦可選官,有嚴侍郎賞識你,總有你出人頭地之日。”
曾漁唯唯稱是,心裡在想:“夏朝奉怎麼還不來喊冤。”
正這麼想着,有個衙役進來報告了,說有人在衙門前跪訴說有重大冤情,大老爺若不升堂問案,那人還要擊打鳴冤鼓,說着呈上一張訴狀。
林知府看了兩眼那訴狀,惱道:“原來是夏貴瑜之父,這刁民想要無理取鬧嗎”
曾漁問:“府尊,是何人歪纏,這都快過年了?”這訴狀並非他代夏楮皮寫的,卻是出於他的授意。
林知府道:“就是那逼奸致死的案子,前面時間鬧得沸沸揚揚。”
曾漁恍然道:“原來是那個案子,學生也聽說了,案犯的父親夏楮皮與學生是同鄉,學生上回從永豐來府城還搭過他的船。”
林知府看了曾漁一眼,但曾漁並沒有給老鄉說情的意思,林知府道:“這個夏楮皮說他兒子冤枉,本府若不給他兒子伸冤,他就要赴省城告到按察司去
曾漁道:“這也算個奇案,按理說那夏貴瑜勾搭成奸得了女方私贈的扇墜不應該會在街坊四鄰甚至當着趙家翁的面招搖賣弄啊,府尊不妨再審審。”
林知府沉吟片刻,吩咐那遞狀紙的衙役道:“告訴那個夏楮皮,本府未時三刻升堂問案,在此之前不得在衙門前逗留騷擾,否則竹笞二十。”又道:“把趙玉吾父子與街坊四鄰也傳來對質。”
廨舍午宴客人不多,除了林知府的幾位僚屬外就是徐渭和曾漁,戚繼光去了楓嶺頭,要傍晚纔回來。
徐渭隨口說了一句:“學生方纔在府衙大門外看到有人喊冤,心想廣信府諸位大人的政聲在浙江都聞名,卻又有何人寒冬臘月喊冤?”
這話一出,座上衆官僚不免有些尷尬,都知道徐渭這人性情古怪,不大好相處,偏偏部堂大人就賞識他,若他回到杭州在胡部堂面前說這麼幾句,雖然也不甚要緊,但若讓胡部堂對廣信府官員有不好的印象那就不大妙了——
曾漁便向徐渭解釋這個喊冤人的來歷,徐渭道:“原來如此,這個案子倒是離奇,不知府尊大人肯讓學生旁觀審案否?”
徐渭開了口,林知府當然只好答允,午宴後喝了一杯茶,差不多就是未時初刻了,到南衙大堂坐定,傳下籤牌,不一會皁隸就帶着一羣人上堂來了,夏楮皮居左、趙氏父子居右,那些街坊人證就居中,都跪着聽候審問。
曾漁和徐渭坐在一邊看着,曾漁見趙玉吾的兒子趙旭果然生就異相,十九歲的男子竟然還是童子模樣,這是侏儒啊,而且看樣子還癡癡傻傻的,這樣的人能娶妻?能人道?
過了一會,收監的夏貴瑜也一瘸一押地上堂來了,見到爹爹夏楮皮,夏貴瑜痛哭流涕,說不孝兒拖累爹爹,讓祖宗蒙羞,死有餘辜,但今日就是當堂把他打死,他也絕不承認與何氏通姦,那塊迦楠香扇墜也不是何氏私贈給他的,到底從何而來他也不知道,就是在屋內書桌上揀的——
林知府臉色很不好看,喝道:“揀的?那等名貴扇墜怎麼就你能揀到?”欲待再用刑,卻又礙於徐渭在座,還得慎用刑具,不然顯得無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