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擇

三十、抉擇

沁縣,東,懸壺堂。

墨漆的大門緊鎖,裡面卻有藥香飄出來。雲揚到時,天矇矇亮,街道寂靜無人。門裡的人向外張了一下,就輕輕開門。

“少主。”那漢子眼圈微紅,向雲揚行大禮。

雲揚一手拉起他,腳步未停,急問,“何伯呢?”

向內室走了幾步,那漢子並未跟上,悵然站在院中。

雲揚猛地收住步子,回頭,心中那不好的預感更緊,“傷的是他?”

那侍衛垂頭。

雲揚轉頭,急步進屋。藥氣氤氳,霧蒙了眼睛。一個老人,虛弱地躺在榻上。大秦御醫慕連承坐在牀邊,正在施針。聽見聲音,轉回頭,“殿下……”慕連承扶着牀邊,語氣又悲又喜。

幸而殿下來了,快瞧瞧吧,可是傷得不輕。”

“何伯!”雲揚撲到牀邊。

瘦瘦的身子,緊閉的雙目,何公公深陷在牀褥裡,昏迷。雲揚顫着手指撫到他臉上,冰冷。他握緊何公公蒼老的手,心疼到無語。

身後,細微腳步聲,衆侍衛已經在門口跪成一片。

“到底怎麼回事?”雲揚轉頭,沉聲。當初一再囑咐不要曝露行跡,怎的會出這麼大漏子。

衆侍衛噤聲。爲首一名叩道,“早上,何大人,帶我們去提馬,沒想到,剛到城門,就遇到了那人。那人未着官衣,卻亮得出官捕腰牌。很警醒,一邊盤查我們,一邊悄無聲息地,令守城門的兵丁把我們四下圍上。何大人怕屬下們出意外,發暗號叫我們散去,他一個人去迎戰,結果……”

他們口中那人是誰,雲揚心裡徹底明白,藍墨亭,大內鐵衛副統領,乾的就是護衛的本行,偵緝是他最拿手的本領,回身再看何伯,雲揚痛惜。

“要提馬做什麼?”順手接過慕御醫手中的藥盞,雲揚一邊追問。

“前天得消息,齊國已經攻到我們京都城下了……”

雲揚鐺的一聲,摔了杯蓋。愕在當地。`

“何大人說,快備些快馬,國家危及,殿下豈會置之不理,今次定是要回去了。”那人膝行兩步,哭着把信帛呈過頭頂,“殿下,請早做決斷。”

衆人一齊叩下,“殿下,請早做決斷。”

雲揚接過薄薄信帛,卻失去力氣。

秦國危矣!

這個念頭,強烈地叩擊着雲揚的心。秦積弱,豈勝得了馬上江山的大齊。此回戰事,秦節節敗退,結果,讓人家一直追到皇城根上。

“別說了,且退。”揮手遣退衆人,他守在牀邊,握着何伯的手,沉思。

忽地,他眉梢一跳,不可置住地收回目光盯在慕連承臉上,下一刻,急切地翻手,在何公公前胸探查。

“呃,殿下,勞累了吧,請到隔壁,用些早飯。”慕連承也意識過來,忙挽過他。

雲揚幽深的目光,看得他不敢擡頭。

雖然高手閉息,可以很長時間,但卻總要有某一刻換口氣。方纔無意中,從何伯腕脈上,他把到一絲脈動。

慕連承尷尬地笑笑,“老何,既然醒了,爲何不肯睜開眼睛?”

牀上的人動了一下,睜開眼睛,“殿下,咳咳……”

雲揚好氣又好笑,擡手替他揉揉胸順了這口氣。這老人家,倒是要面子得緊。

“事情都出了,何伯不必自責,洛兒豈會怪你。”雲揚只得柔下聲氣安慰。

何公公老臉微紅,很是歉疚,“老奴不該私自做主,帶那麼多人到城門口去,險些被官家擒獲。”他們事小,累及殿下,就萬死莫贖了。

雲揚探手摸了摸他脈,劍傷凌厲,內傷也及五臟,果然是藍墨亭手筆。抿脣。

“殿下,老奴不礙事,咱們就趁此機會,回程吧。再晚,恐怕大秦……”何公公提到大秦,可是着了真急,傷口又迸着疼起來。

兩人忙按住他。雲揚滯了半晌,終於嘆出口氣,“你我些許力量,就算趕回去了,又有什麼用?”

“殿下!”兩位老人聽出雲揚語氣中的鬆動,都驚喜。

“再議吧……”

沒應承,也沒如前幾次般果斷拒絕,這雲揚,到底心軟了。

何公公和慕御醫對視,懸着的心,終於開始有了回落的趨勢。

“何伯,傷如此重,怎樣脫身的?”雲揚眉反簇更緊。

“呃?”何伯詫異,“自然是衆侍衛拼死救回的。”

雲揚撫額無語。

“怎麼?”

“無事,好好養傷吧。我日後再來看你。”雲揚輕聲安撫了幾句。

看着殿下離開的背影,慕連承嘆息,“殿下可不是小時候了。”彼時乖巧聽話,天真無邪,此刻,怕不會任人擺佈的。

何伯無力跌回牀上,這出苦肉計,也沒賺回殿下的心,連大秦,在殿下心中都沒了份量,何況他們這些人。

“殿下對老何你,還是有情有義的。”慕連承說句公道話。

何伯掩面,就是知道殿下拋不下舊情,才把七份傷裝成十分,如今被人家識破,也未斥責,倒軟語安慰。這麼好的殿下,爲何不願回大秦去?

“別這樣,看動了傷口。”慕連承搖頭安慰,這何公公的傷,倒不是裝的,重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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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揚出了醫館,天空亮了些。街上仍沒有行人。空曠的街道上,涼風席席。他立在門口,左右環視了一下,街對面幽避衚衕,映進他眼裡。沒再耽誤,他徑直走過去。

那修長身影,負手立在巷子裡。

果然。

雲揚深吸了口氣,緩步走到那人身後,當街,跪下。

轉回頭,藍墨亭脣緊抿,看着雲揚。

“不是說回家就禁足了嗎?怎麼連這裡你也找得來?”藍墨亭探身,看他眼睛。

“藍叔叔……”雲揚仰頭,下面的話,卻說不出來。

藍墨亭等了片刻,終於嘆氣,“是友非敵?”

昨夜兩人的交談,同時映在兩人腦子裡。雲揚艱難地垂下目光。

“起來。”藍墨亭拉他起身。

雲宅。藍墨亭房間。

兩人沉默相對,半晌。藍墨亭嘆氣。昨日,留那賊人一線生機,本就是個活線兒,爲的就是追到他老剿裡。沁縣纔多大?這麼一大羣高手,還有同時開起的一家醫館,如此高齡的神醫,沒根沒梢的,怎麼會平白落戶在沁縣裡?藍墨亭,入夜就徑直守在醫館的對面,守株待兔。

守了半夜,等來的,居然是他的徒弟。

“藍叔叔,可是調了人馬過來?”雖是問句,卻已知答案。

藍墨亭爲難。這雲揚,自己自小看大的,卻每每成長中,不斷讓他驚喜,如今,心思縝密又處變鎮定,有徒若此,他甚欣喜。若不是現在這情形,他肯定會拍着雲揚肩,贊他一聲。

“你也知偵緝捕拿,是我的本行。”藍墨亭聽到自己的聲音也艱難,“這些人,武功路數,不屬大齊……”

雲揚無聲點頭。

藍墨亭知道雲揚心中已經明白,若不是雲揚也慮到這層,也不會一進巷子,就做出要攤牌的舉動。只是,看雲揚爲難神情,這事恐怕有着天大幹系。

“宮中有異變。”藍墨亭頓了一下,於宮中的事,他只能講到這一層,“這裡有雲家老宅,風吹草動,就牽着京裡,我,不能不警醒。”明明是職責所在,語氣裡,卻有着向雲揚解釋的意思。這藍墨亭,從來對自己都極疼惜,雲揚心裡又酸又暖。

“他們,不會影響朝局,”雲揚低聲,心裡抽得很緊。這話一說,就等於全認了,但情勢所迫,他沒有別的選擇,好在,面承的,是藍墨亭,“藍叔叔,容揚兒半天時間,定遣他們遠離大齊。”

藍墨亭撫額。越怕什麼,越來什麼。

“藍叔叔……”雲揚有點急。

藍墨亭擡手止住他。他叫不叫人手並不重要,關鍵是,只怕昨日這一鬧,京中派來的細作,早就報了上去。

“去吧……”此事不宜拖了。藍墨亭果斷揮手,“正午前回來。”

“謝謝。”雲揚垂頭。

“揚兒。”及至門口,藍墨亭看着他背影,“他們的馬,都在縣衙馬廄裡代管,那裡,守衛不多……別傷人。”

雲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藍墨亭此舉,可謂豁上性命,他無以爲謝,卻不得不受。轉身鄭重拜下。

藍墨亭灑脫笑笑,“快去吧,遲了,恐變。哎,今天你哥不會回來吧,你小子可是事都趕到一起了。”

雲揚垂頭,掩住眼中的晶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