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七年,夏末。
“蘇蘇,真的不後悔嗎?……”
“嗯?什麼……?”
“你真的選擇不叫胤祥承襲儲位嗎?”
“不是我選擇,是他自己的選擇——玄燁,你沒有看到嗎?這兩年,他過得比以前開心。”
“…………”
“……”
坤寧宮前,潔白的月臺之上,朗朗月空之下,一株繁密挺拔的月桂樹伸來一枝,綠1扶蘇。
月光是皎潔的白色,那白,鍍在了他的眉梢,縱使在沒有月光的夜裡,蘇簾仍然忍不住去撫摸他已經蒼蒼的鬢角。
“玄燁,倉津迎親的隊伍三天後就該到京城了。”雖然她極力拖延,到了今年,小羊羊的婚事也已經不能再拖了。
“玄燁,你答允過我,要親自送嫁,你不會反悔吧?”蘇簾直直望着他。
玄燁笑了,笑得眼角掀起深深的皺紋:“朕答允過你的事情,何時反悔過?”
看着他眼角的褶皺,蘇簾忍不住撫上自己的眼梢,“玄燁,你看我,是不是也有了皺紋了?”
他笑道:“沒有,夫人還和以前一樣年輕。”
蘇簾也笑了,只是人怎麼可能不老了?就算她曾經服用過仙桃,可是那東西畢竟不能叫人真的長生不老。雖然她老得比尋常人慢很多,歲月卻終究會在她臉上留下不易察覺的印痕。此刻,方覺歲月短,這個道理,她是不是明白得太晚了些?
月上柳梢,玄燁的眸子忽然深沉如許,他遙望着毓慶宮的方向。低低道:“朕會親自送嫁,也會叫太子隨行,就稱作是順道巡視塞外。介時——嗯。已經不能再拖延了……”
“你真的下定決心了嗎?”蘇簾側臉問道。
“真的決心,九年前就下了……”九年前。南巡的那一年,當他考驗得知胤礽已有環伺帝位之心的時候,便已經下定決心要廢黜太子了。只是輾轉多年,到如今他已經老去,再不廢黜,便要有大麻煩了……
多少年後,若問蘇簾,過去什麼最難以忘懷。應該就是康熙四十七年送小女兒出嫁那一年的十里紅妝吧。
因爲皇帝送嫁,太子與諸皇子隨駕,故而敦恪公主的婚事浩大而喜慶,彷彿在一天,整個世界都是鳳旗搖曳,鸞鳳和鳴。鏗鏘的喜樂奏起,依稀縈繞在耳畔揮之不去。眼裡的淚,也便那麼不知不覺便沾溼了衣襟。
“額娘!!”內爾吉亦是淚眼朦朧,十七歲的大姑娘了,她長得已經和自己的額娘一般高。一身大紅色和碩公主的吉服,頭上的累絲層疊翟鳳吉冠那樣豔麗奪目,鳳冠上的東珠。華貴耀眼,耀地蘇簾眼前一陣迷離。
一路從京師出發,北上大草原,親自將他送去翁牛特部,將她羊脂玉一般的柔荑送到她的丈夫博爾濟吉特倉津手中……
蘇簾的心如同被剜走了一塊肉,痠疼得徹夜難眠。
回程的帝王鑾輿已經起行,新婚不過三日的吉兒與倉津穿着一色大紅的喜服,跪在青青草地上,吉兒淚眼撲簌。依偎在倉津的肩頭,此生唯一一次哭得這般淚流不止。
倉津輪廓分明的面頰迎着冉冉升起的朝陽。他的額頭被晨曦鍍上了一層金色,他:-o着新婚妻子的手。眸子黑沉而堅定:“吉兒妹妹,我倉津向你發誓,這是你此生最後一次流淚!以後的日日夜夜,我絕不會再叫你掉一滴淚。”
臉上的淚珠兒被草原粗獷地風吹得飛落在地,脣角眼梢的微笑不期然那沁沁然瀰漫了起來,這就是含淚的微笑吧。雖然傷心以後遠離額孃的膝下,但是有這樣一個堅強的臂膀作爲依靠,到底心中是無悔的。就如雛鳥,再眷戀母親的懷抱,也終需離巢。
蘇簾挑開鑾輿的車簾,遙遙見,茫茫翁牛特草原漸漸於天連城一線,消失在暗夜的晚霞中,再也看不清晰。
三日後,御帳在布爾哈蘇臺附近紮營。
夜深如許,窸窸窣窣的蟬鳴蟲唱,低低的,卻綿綿不絕。紅燭搖曳,夜涼如水,御帳外今日負責把手的侍衛卻比往常都要少很多,稀稀拉拉的,渾然不復以往的警惕之態。
玄燁執着蘇簾的手,輕聲緩緩道:“好了,夫人,處理完最後一件事情,咱們就要回京了。”玄燁低低道:“朕已經放出風去,要廢黜胤礽,夫人——你說他會怎麼做呢?”
側坐在軟衾上,蘇簾的神情有些疲乏,語氣有些不耐:“你的兒子,我怎麼知道他會做什麼?”——靠,不就是想廢太子嗎,用得着一副神神秘秘的樣子嗎?
玄燁不由喉嚨一噎,有些惱羞成怒。
忽的,蘇簾聽到耳畔刺啦一聲輕微的聲響,幾乎不可聞,她幾乎以爲自己出現幻聽了,可是扭頭定睛一瞧,瞧見後頭,紫檀香案一側,帳殿純白色的帷帳上,已經裂開了一道口子。
但是透過那個口子,並不見有人,只能聽見急促遠離的腳步聲。
剛纔……是誰?是——太子?或抑是……?
蘇簾回頭再看玄燁,他已經笑了。笑容有些滲人,嘴角是笑容,眼底卻是隱怒不乏的湛湛寒光。
“好、好!!好!!!”玄燁連叫了三個“好”字,憤怒已經隨着他的聲音噴薄而出,“倒是朕小瞧了這個兒子!!!”
“玄燁……”蘇簾輕輕喚了一聲。
玄燁深吸了一口氣,道:“朕沒事——只是沒想到,朕纔剛剛駐蹕,他就如此等不及了!!”玄燁,他又冷笑道:“也好!反正朕也打算在此做個了結!!終究是朕不該對這個兒子心存絲毫幻想!”
這時候,魏珠快步進來,磕頭稟報道:“皇上、娘娘,十三阿哥求見。”
玄燁面色冷靜,沉聲道:“叫他進來!”
蘇簾一臉驚愕:“你怎麼叫胤祥也摻和進來了!”
玄燁只微微一笑,不做解釋,卻見胤祥穿着一身皇子朝服,急急燥燥便快步衝了進來,“汗阿瑪!兒子隱約瞧見太子朝這邊過來了——可是靠近了一瞧,卻沒發現太子的蹤影!也不知道是不是兒子瞧花眼了……”說着,他嘴邊咕噥了一聲。
玄燁臉上掛着一縷若有若無的微笑:“不,你的的確確瞧見了。你不止瞧見胤礽靠近御帳,而且發現他窺視朕居。”
蘇簾一聽,恨不得翻白眼。
玄燁又轉身,飛快拿起狼毫,寫下一紙詔諭,並落下玉璽璽印,道:“去傳旨,命胤禔去拘拿胤礽!”
這一夜,註定漫長。
蘇簾已經睏意全失,只聽得帳殿外頭,馬蹄聲陣陣,似乎在遠處隱隱有金戈交擊之聲,玄燁正坐在帳殿的寶座上,穿着一身明黃?色團龍袍,神色漸漸幽暗不明,蘇簾亦不禁屏息凝神。
她原以爲,有了聖諭,去拘拿太子便是手到擒來的事情,現在看來,似乎已經動上刀兵了。方纔撕裂御帳之人,就算不是太子,也應該是太子的人。所以太子有了足夠的警惕也一定的時間調動兵馬來反撲。
在幽暗深夜中,在這片名爲布爾哈蘇的豐饒草原上,鐵血交加,似乎連空氣都漸漸瀰漫開腥冷的氣息。看着那搖曳的燭火,蘇簾突然明白了,爲什麼玄燁拖到離開翁牛特部纔有所行動,他是不願吉兒新婚便捲入這樣的紛爭中。
時過子時,金戈之聲漸漸停息,卻聽見成羣的腳步朝御帳靠來,凌亂了急促,噗通通,一連串的膝蓋跪地的聲音,直郡王扯着嗓子嚎叫道:“汗阿瑪,兒子奉旨已將逆賊胤礽擒來!!請汗阿瑪聖諭!”
玄燁眉頭有些沉重,他看了看蘇簾道:“夫人,你在這裡等着,朕……去去就回。”
蘇簾猶豫了一下,但是想到這是他們父子見的矛盾,她還是不要摻和了,便點頭順從他的安排。
玄燁大踏步走出帳殿,帳簾合上,蘇簾便靜靜坐在軟榻上,細細聽着外頭的動靜。
直郡王胤禔當場嚎着嗓子彈劾太子擅自調動兵馬和抗旨不尊兩大謀逆罪狀,聲色俱厲,請玄燁處置。
玄燁沉默了一會兒,便吩咐魏珠等人傳喚所有皇子前來。不消多時,便窸窸窣窣有一串子腳步先後靠近了,然後是一個個跪地的聲音,一下子外頭鴉雀無聲,蘇簾卻能感受到那暴風雨前的片刻寧靜。
“夜逼帳殿,裂縫向內窺視!!又擅調兵馬,抗旨不尊!!胤礽,你還有什麼話說?!”玄燁的聲音擲地有聲,含着滿腔的憤怒,聲勢逼人地迫向太子。
外頭卻突然傳來了太子的哈哈大笑之聲:“汗阿瑪,兒子何過之有啊!!只因十三弟一面之詞,您就聽信他言,認爲兒子窺視您的起居嗎?!焉知不是十三弟誣陷兒子!”
“我……”太子的逼問,叫胤祥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畢竟他只是隱約瞧見,太子似乎靠近了汗阿瑪御帳,他跪在皇子堆兒裡,看着一個個都低頭大氣不敢出的兄弟們,忍不住擡頭看了看自己的汗阿瑪。
聽到如斯狀況,蘇簾已經坐不住了,連忙飛快靠近了出口的簾帳,掀開一點點縫隙,往外頭瞧。
她看到了被火把照亮的夜裡,玄燁背對着他,明黃?色的袍角被冷風吹得上下翻飛,雖然看不到他的臉,蘇簾仍能感受到從他後背傳來的壓迫性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