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在廊柱上,夜璃歌靜靜地注視着庭院裡盛開的菊花。
刻意摒卻所有雜念,心,在這一刻,變得無比寧靜,因爲寧靜,所以能穿透很多東西。
也因爲寧靜,腦子裡的情景變得清晰起來——那是未來,關於她的未來,傅滄泓的未來,整個天下的未來。
那些畫面異常地生動,彷彿不是幻想,而是事實……
夜璃歌不由激靈靈地打個寒顫,擡手抱住自己的雙臂。
“你怎麼了?”兩隻手從身後伸來,環住她的肩。
“我……”夜璃歌垂頭,真實地說出自己內心的感受,“很不安……”
“爲什麼不安?”
爲什麼不安?
因爲你將來會毀滅璃國!會傷害我!
夜璃歌幾乎想喊出來,可是理智阻止了她——畢竟,不能把沒有發生過的事,當成現實,她寧願選擇欺騙自己,選擇相信他,相信愛,可以逆轉命運……
可是愛,真能逆轉命運嗎?真能逆轉那樣無望的命運嗎?
傅滄泓再沒有說話,而是輕輕掰過她的臉龐,俯頭吻上他的脣。
罷了。
一聲輕嘆,夜璃歌闔上雙眼——或許,《命告》上所言的,也不一定準確……
……
安王府後花園。
“驛站那邊,還是沒有一點動靜嗎?”
石桌旁,虞緋顏緊緊握着茶杯,目光冷沉。
“郡主……”小妍怯怯看她一眼,不知該如何作答。
“砰!”
虞緋顏重重一掌砸在石桌上:“臭男人!都是臭男人!”
一個楊之奇不遂她意也就罷了,誰想就連個她原本看不眼的安陽涪頊,也搞不定,叫她這性子驕傲的郡主臉往哪兒擱?
“譁”地一聲,虞緋顏站起身來,甩開步子便朝外走。
“郡主,您這是去哪兒?”小妍趕緊跟上。
“別煩我!”重重扔下一句話,虞緋顏徑直衝出中院。
出得府門,虞緋顏登上馬車,令車伕只管往前趕,瞧着她烏沉沉的面色,車伕也不敢問她要去哪兒,只得駕着馬兒,沿着豪華長街往前走。
半途中,忽然一陣酒香傳來,虞緋顏一拍車壁,喝道:“停下。”
待馬車停穩,她立即掀開簾子,跳下馬車,便大步朝酒樓內走去。
“隴陽郡主!小的見過隴陽郡主。”乍然看見她,酒店老闆立即滿臉殷勤地迎將上來——虞國民風開化,女子無論貴賤,皆可自行隨意出門,而虞緋顏平日裡個性張揚,元京城中凡有個名目的地兒她都去逛過,再加上她顯貴的身份,是以極受人矚目。
虞緋顏心中不快,也不怎麼理會,擡步直往樓上走,口中吩咐道:“有好酒好菜,只管送上來!”
“是!”掌櫃答應得無比響亮——這樣尊貴的客人,等都等不來,他自然會好好地伺候着。
上了三樓,找個臨街的方桌,虞緋顏自行坐了,提壺斟茶,慢慢品飲。
不一會兒,掌櫃親自送上酒菜來,都是她平時愛吃愛喝的,虞緋顏從懷中摸出張銀票,看都不看,直接遞給掌櫃,掌櫃接過,笑眯眯地走了。
吃喝半晌,虞緋顏心中鬱悶稍散,正思謀着接下來去哪兒消遣,忽聽旁邊響起聲吟哦:“日照金龍騰帝闕,笑應君王山河策。男兒壯志當如是,聊得青史數行書。”
虞緋顏一怔,當即放下茶杯——這人,口氣倒是不小——
微微地,她轉過頭去,但見一披頭散髮,衣冠不整的男子,坐於另一側窗旁,就着碟花生米,慢條斯理地喝着酒。
轉了轉眼珠,虞緋顏站起身來,腳步輕輕地走到那人身邊,擡手敲了敲桌面:“喂——!”
那人充耳不聞,又繼續開始吟詩:“天地蒼茫一芥生,來者匆匆去何如?若得展翼翔九重,涅得凡胎託凰生……”
“喂!”虞緋顏有些不耐煩起來,劈手奪了他的酒壺,“你到底有沒有聽到我說話?”
那人這才止住自己的狂態,微微睜眸,掃了虞緋顏一眼,神色極其傲慢:“姑娘,何故奪我酒?”
“好奇。”
“何故好奇?”
“好奇就是好奇。”虞緋顏郡主脾氣發作,上上下下地睨着面前這男子,“我說你,分明一副落拓文人的模樣,卻在這裡裝什麼絕世大文豪,也不嫌害臊?”
“世俗由它俗,我狂由我狂,何故要害臊?”男子朗朗然。
虞緋顏怔住了——她自問從小生活在安王府,奇人異人才子武將,都見過不少,卻真沒識過這樣的。
稍稍收了眸中不屑,她再道:“不過,聽你吟的詩,確實很不錯,爲何不去應試做官呢?”
“官?”男子拈起一顆花生,扔進口中,慢慢咀嚼了兩下,咽入腹中,“那得看什麼官了。”
“你想做什麼官?”
“非宰相不爲。”
好大的口氣!
心中一暗忖,虞緋顏脣邊浮起冷笑:“難道,你坐在這裡,念幾句歪詩,便能做一國之宰相了?”
男子聽罷,也不着惱,只轉頭朝窗外看了眼,然後回臉注視着虞緋顏:“這是什麼地方?”
“元京啊。”
“元京是什麼地方?”
“虞國都城。”
“其地如何?”
“絕佳。”
“其勢如何?”
“也絕佳。”
“那就對了。”
說完這麼一句話,男子不再言語,轉頭又開始喝酒。
虞緋顏納悶了——說實話,她的確沒有聽明白這人的話,不過,直覺告訴她,這是個很有意思的人,或者,她該向皇兄舉薦舉薦。
“你叫什麼名字?”
“李正茂。”擡手衝她一抱拳,李正茂一拍桌面,“店小二,上酒!”
“我說這位爺,”店夥計走過來,一副酸眉酸臉的模樣,“實在對不起,您先前的帳還沒結呢。”
“帳?”李正茂擡頭,斜了他一眼,“自然有人替我結。”
“您喝昏頭了吧?”店小二滿臉不屑,“誰會替您……”
“我替他。”冷不防虞緋顏的聲音岔進來,“這些銀子應該夠了,下剩的,他想吃什麼,喝什麼,全由着他。”
店小二張張嘴,然後沒聲兒了——有郡主出面,別說有銀子,縱然沒銀子,他也得手腳麻溜地伺候着。
李正茂笑笑,終於正眼瞧她:“這位小姐,既然承了你的情,李某便爲你,一解煩憂吧。”
“煩憂?”虞緋顏微愣,“我有什麼煩憂?”
“小姐的煩憂,便在這一字上。”李正茂說着,蘸了酒水,飛快在桌面上滑動。
情。
看着他寫出的字,虞緋顏倒也爽快,並無隱瞞之意,坦坦然道:“不錯,我心中所慮,確實是這事兒,不知該如何解法?”
“能令小姐傾心,定然不是普通男子,既然不是普通男子,自然不能用普通的方法擄獲其心……”
“那我該怎麼做?”虞緋顏幾乎有些急不可耐。
李正茂卻愈發從容起來:“讓他知道你的心,讓他自己選擇。”
“說了等於沒說。”虞緋顏嘟起嘴。
“小姐,”李正茂忽然面色一肅,“你是確定了,今生非他不可嗎?”
虞緋顏一怔——確定了,今生非他不可嗎?
“倘若遇着比他更出色的男子,你不會改變主意?”
“你的沉默,說明你還在猶豫,既然你能猶豫,爲什麼不能多給他一點時間呢?”
虞緋顏只覺茅塞頓開——自己這一趟,果然沒白跑。
“李……那個,書生,謝謝你。”平生第一次,她放下郡主的架子,十分誠懇地道。
“不必。”李正茂擺手,撣撣袖子,站起身來,“李某不過是投桃報李,小姐,能容李某說句實話麼?”
“你說。”
“小姐其實,是個很率真的人,只要不刻意僞裝自己,定然能夠得到幸福。”
說完這句話,李正茂施施然而去,卻把個虞緋顏定在桌邊,半晌作聲不得——只要不刻意僞裝自己——她是在僞裝自己嗎?這麼多年來,一直是嗎?
……
這是一條沒人的,靜寂的小河。
坐在草叢裡,安陽涪頊看着水面發呆。
河水很清澈,魚兒們歡快地在浮萍下游動着,吐出的水泡結成一串,反射着斜陽餘光。
心中多日以來的鬱悶,忽然都消淡了,夜璃歌也好,虞緋顏也罷,離他都遠了。
放鬆四肢,安陽涪頊叨着草葉,傾身躺下,極目凝視着山巒上的那一輪夕陽。
這個傍晚看似平靜,在他的生命裡,卻是稀缺的。
從小到大,他看到的都是閃閃發光的金子銀子,見到的都是人們殷勤的笑臉,卻從不曾知曉,這個世界很大,這個世界千變萬化。
太陽慢慢地落下去了,金光在山頂一閃,繼而完全沉默,安陽涪頊眸中浮出絲絲驚奇——彷彿平生第一次注意到,原來大自然,是這般這般地神奇。
是的,大自然很神奇,和它的鬼斧神工比起來,人類的很多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變得不再那麼重要了。
安陽涪頊覺得,自己彷彿突破一層厚厚的外殼,長出新的肌體來,那是什麼呢?現在的他還不明白,只是那種發自心底的欣悅,讓他覺得踏實,覺得力量勃發。
在大自然的撫慰下,年輕男子因爲愛情而生出的沮喪、煩憂,奇蹟般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對於生命,對於希望新的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