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髮衝冠,憑欄處、你你雨歇。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滔滔江水旁,一素衣少帥一動不動的望着北方,那淪落金人鐵蹄下的千里大好河山。
“滔滔長江水,熊熊報國情。好詞,請問嶽帥此詞何名?”岳飛回過頭來,見身後不遠處爲一白髮美少年,有着美如少女的外貌和如大海一般深邃的眼神。
“原來是蕭兄,來得正好,來,陪我共飲一杯。”岳飛拉着白髮少年一同坐在江旁,江風吹得二人衣衫獵獵作響。
“詞名《滿江紅》,倒叫蕭兄見笑了。”岳飛擺上酒樽,卻被白髮少年伸手攔住。
“今日在下帶了酒來,也叫嶽帥嚐嚐異域風味。”
酒赤紅色,鮮豔若血,置於琉璃杯中,映出的人影也是紅色的。
“此酒名爲葡萄酒,爲西域傳來,滋味甜美,後勁極大。今日特帶來與嶽帥共品。”
岳飛端起琉璃杯,輕一晃動,立即酒香四逸。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不知那些爲國捐軀的兒郎們,於地府之中可有酒喝?”凝視那血紅色的液體許久,岳飛輕嘆一聲,又將酒倒回瓶中。對此,白髮少年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如此美酒,怎可飲於今日?”岳飛長身而起,迎着江風面北而立,抽出長劍,直指前方。“當宋字大旗飛躍黃河,插於開封府上,必與蕭兄痛飲。”聲音隨風流轉,氣吞山河,聲貫雲霄。
“收復開封麼……”白髮少年也站起身,同岳飛一起看着江北的千里山河,只是眉宇間有一絲隱憂。
※※※
時值亂世,金人南下,攻陷開封,欽宗、徽宗二帝被俘。開封既陷,羣龍無首,皇室貴族倉皇南逃,諷刺的是,他們走的正是八百年前西晉的路線。
常言道亂世出英雄,而在這時,就有一位頂天立地的漢子。他並未如常人一般逃向南方,而是趁着金人俘虜了徽宗和欽宗、離開開封之後再次進入開封城。當金人回頭想再次攻佔開封時,卻受到了一道鐵壁的阻擋,這個人,就是宗澤。
以宗澤爲首的各路豪傑會師開封,數量之巨,竟然達到了幾十萬,度過黃河,甚至收復燕雲十六洲都是指日可待。可宗澤是忠於皇帝之人,他認爲出兵要經過朝廷的許可,於是派遣使者徵求宋高宗的同意。宋高宗膽小怕事又疑心病重,他害怕宗澤會擁兵自立,於是殺了使者不給宗澤任何迴應。宗澤屢次派遣使者都沒有結果,時間一久大軍的給養已成問題。
春去秋來,宗澤在諸事煩擾下臥病在牀,最後終於不治。於彌留之際,宗澤尤自大呼“度過黃河”,連呼三聲,吐血鬱鬱而終。在場之人無不垂淚。
而當時在宗澤牀前的,就有岳飛。
※※※
“此次金人領兵十萬度過長江,統帥又是善於用兵的四愜子兀朮。我方可用之兵不足兩萬,蕭兄可有良策?”又是江邊,同是白衣似雪,岳飛與白髮少年並肩而立。
“聽聞陛下已經乘船逃出海外了?”白髮少年微笑着反問,言語中有着說不出的嘲諷。
“這次得不到朝廷的一點點支援,全靠我們自己了。”
“似乎每次都是這樣,朝廷從沒有發給過我們軍餉吧?”與岳飛不同,白髮少年的心中並沒有什麼至高無上的統治者,在他眼裡,那些殿堂之上的,不過是一些垃圾而已。
輕輕嘆息一聲,岳飛揮手止住了白髮少年的話。
“爲臣子者應盡心爲國,這次縱使再困難……”岳飛止住話頭,因爲這次,實在是太不利了。
韓世忠韓將軍麾下將士八千,岳飛之兵勉強一萬,雖然各路還有其他義軍,但多數不成氣候,可以說,除非出現奇蹟,否則南宋必亡了。
“還是有希望的。”在一次作戰會議上,岳飛這樣告戒自己的屬下。“只要我們可以將金人拖一個月,韓將軍就可以將敵羣、軍的補給線破壞,那時金軍不戰自退。”
麾下衆將面面相覷,以一敵十,堅持一月,談何容易?
白髮少年轉身走出營帳,對左右說:“此役若勝,嶽帥與韓將軍必名垂青史。”
※※※
四十天後“金人退兵了!!”
一騎從遠方一路高喊着飛奔而至,馬上騎士幾乎是滾下馬來。
“嶽帥,金人退兵了。”
“……”
岳飛無言的回頭環視着自己的部下,一萬兒郎,如今不足一半,生者也是衣衫襤褸,渾身是傷。無數人聽到這個消息抱頭痛哭,能活到現在,已是奇蹟。
“若能趁此良機銜尾而擊之,必可有大收穫,甚至有可能將兀朮永遠無法再度過長江。”白髮少年依舊一身白衣,雖然沾了些許塵土,可還是顯得比別人從容的多。
這句話並沒有刻意壓低聲音,所以周圍的人立刻提出了疑義。
“看看我們的士兵吧,他們怎麼可能追得上金人的泮騎。?”
此話是幾乎是所有將帥的心聲,現在岳家軍人困馬乏,在勉強追擊下去,可能自己先垮了。
白髮少年用有些嘲笑的眼光看着說話之人,半晌緩緩吐出兩個字:“長江。”
岳飛麾下衆將都是能征善戰之輩,立刻就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並不需要勉強在陸上追上金軍,最好的時機是金人渡河之時。
“備鞍,上馬,出擊!”岳飛滾鞍上馬,長劍北指。“將金人趕下長江去。”
如果是其他的軍隊,恐怕會抱怨連連吧。可是這是岳飛的軍隊,即使餓了三天三夜也不動平民一粒米的岳家軍,即使斷了腿也會跟上隊伍步伐的岳家軍。
……
長江渡口
“四愜子,岳飛從後面追上來了。”
滾滾煙塵讓正在上船的金人都目瞪口呆,又有誰會想到幾天前還被打的狼狽不堪的敵手還有膽子再追上來呢?
“好,好一個岳飛!”兀朮大聲讚歎着自己的敵手。“那麼,咱們也不能讓人家小瞧了。!”
主帥的無畏極大的鼓舞了士氣,金軍很快的擺好了陣勢準備戰鬥,當然這種作戰只是爲了主力登船爭取時間而已。
兩軍交鋒,陸上戰事便爲一面倒之局,但是就是這些許時間,金軍主力已經盡數上船。
當時南宋的早船業非常發達,已經造出了高達四層,可以巨輪划水而行,能達百噸的外輪船。但是這些船盡落入了金人之手。結果在水上作戰時宋軍總是屈居劣勢,江河天險變得無險可守。
“如果我還有一萬戰士,必然讓兀朮再沒有機會回到北方。”立於江畔,看着駛遠的外輪船,岳飛慨然長嘆。
彷彿是在迴應這句話一般,江面上魔術般出現無數的帆船,船上‘宋’字大旗迎風招展。
“是韓將軍!”岸上的宋軍將士歡呼起來。
宋軍的船雖然不如金人的堅固,卻勝在輕巧,如蝗蟲般將金人的船團團圍住,不斷的發起攻擊,讓如巨獸般的外輪船動彈不得。
鼓聲突起,在宋軍‘韓’字大旗飄揚的帥船上,一巾幗女將執槌擊鼓,鼓聲響撤雲霄,宋軍將士士氣大振。
“那是何人?”四愜子兀朮驚問左右,然後有人回答,“是韓世忠的夫人梁紅玉。”
“女中有如此豪傑,誰說南宋無人!”兀朮仰天長嘆,“爲何此等英雄卻都出在南宋那昏君之下?!”
江中激戰持續數日,宋軍帆船聽梁紅玉的鼓聲號令進退,金人雖船堅箭利,卻絲毫不佔便宜。如果戰事如此持續,金軍終會彈盡糧絕被耗死在長江上。
……
“統帥,風停了!”
看着宋軍的帆船一艘艘變的無法動彈,兀朮這七尺大漢也不禁熱淚盈眶,大呼:“蒼天真不絕我!”
金人的外輪船開始儘速突圍,失去了風力的宋軍帆船又如何阻擋?只好眼睜睜的看着金軍突圍而去。
江邊,一白髮少年負手而立,看着金人船隊漸漸駛遠,暗自搖了搖頭。“難道天意真不可違?”
是役被稱爲“黃天蕩之戰”,參戰之人,真如白髮少年所說名垂青史。
※※※
紹興十年,郾城
“明日之戰如能獲勝,戰局將大大改觀。”營帳中,岳飛面色凝重的對身旁諸將說,衆人也都默然不語,明日將與金軍主力決戰,勝則一鼓作氣,度過黃河,指日可待。敗則一潰千里,再無法阻擋金人鐵騎。
帳角,白髮少年臉色陰晴不定,似乎在作着什麼艱難的決定。
“天意,真的不可違麼?”白髮少年喃喃自語,半晌,目光堅定起來。
“給我八千騎兵,明日定叫金人有去無回。”白髮少年此語一出,四座皆驚。衆人都知白髮少年武功高強,但是他從沒有主動出手過,在往常的戰役中也都是獨善其身。
“蕭兄弟雖然武功了得,但是行軍打仗之事與單打獨鬥並不相同。”岳飛手下一員大將立即反對,但是白髮少年並沒理會,只是雙眼直視岳飛。
“明日我領騎兵從側面衝擊金軍戰陣時,就是全軍總攻之時。”說完白髮少年頭也不回大步走出營帳。
“傳我軍令,明日所有騎兵歸蕭先生統領。”最終,岳飛作出這等決斷,而他所決定之事,也決不再更改。
“明日之戰,勝生敗死。”
次日
“元帥,戰事不妙啊,爲何蕭先生還不出擊?”
這句話岳飛已經聽了無數次,沒有了騎兵的宋軍剛一開戰就處於劣勢,全靠岳飛指揮得當和岳家軍訓練有素才勉強抵擋。
同時,在金軍統帥的心中也有着疑慮。
“四愜子,此時全軍攻擊,必能一舉擊潰敵人。”
兀朮聞言搖了搖頭,“你難道沒有發現岳飛的騎兵都不見了麼?此人機智善戰,必有伏兵,不可投入全部兵力。”
話雖如此,但是金軍還是漸漸的投入了越來越多的兵力,然後,在傍晚時分……
“那是什麼?”
映着如血夕陽,塵土四起,一路騎兵從後面直插金軍帥陣。
爲首一人,素衣白髮,身不着甲,馬不配鞍。手裡精鋼長槍,閃閃發亮。背後旗幟上畫一白色巨狼仰天長嘯。
“那人是白癡麼?”兀朮左右見白髮少年衝的極快,甚至已經和自己的後續脫節,便雙雙拍馬前去,想立個頭功。
結果,就是他們兩個拉開了血戰的序幕。
三馬相錯而過,白髮少年長槍旋轉着擊出,先刺穿一人咽喉再將第二人橫掃出去。白髮少年速度絲毫未減,長槍前指,直取兀朮。
“元帥,敵軍後軍亂了起來。”宋軍士兵們歡呼起來,“是咱們的騎兵,咱們的騎兵在從後面衝擊金軍後陣。”
直到這時,岳飛的臉上才露出笑容。
“擊鼓,全軍出擊。”
戰至晚上,金軍因爲帥陣被襲,無法作出有效的指揮,最終全面潰敗。白髮少年領騎兵追出四十里,斬敵無數。
雪狼之名從此不脛而走,連金人的小孩聽到都會止住哭聲。還有人稱他爲‘血狼’,因爲那一戰白髮少年一身白衣盡成赤色。
岳飛進而領兵進軍朱仙鎮,眼看就可度過黃河,完成宗帥(宗澤)遺願。
※※※
“兀朮不愧用兵大家,最終也沒有將後軍派出,不然我這一擊定然已經取他性命。”
站在月下,白髮少年有些惋惜。
而岳飛則大笑着說:“那又如何?三日後領兵度河,直取開封。那時必與蕭兄痛飲,蕭兄可不能推脫啊。”
白髮少年也一起大笑起來,但是岳飛離開後,少年止住笑容,擡頭望着星空,臉上有着少見的迷茫。
“爲何天象還是不變?”
……
“嶽帥,你……”
白髮少年一進門,就看到了桌子上的十二道金牌,立刻,不祥的預感浮上心頭。
“皇上一天之內十二道金牌招我罷兵回京,皇上想必已經決心議和了。”岳飛伏案垂首,一時間彷彿蒼老了很多。
“原來……”白髮少年念念數聲,突然激動起來,“當今皇上昏庸,嶽帥爲何不旌旗南指,廢昏君,除奸臣……”話未說完,已經被岳飛揮手打斷。
“此事休要再提,否則你我情誼就盡於此。”
白髮少年後退半步,愣了一會,突然抱頭大笑起來。“原來是這樣,果然天意不可違,我早該想到的。”笑着笑着,已經笑出淚來。
※※※
杭州城外。
天空如火流星劃過天際,一白髮少年仰頭看着天空,嘆息一聲,琉璃杯中如血般的液體被一飲而盡。
“將星即墜,帝星暗淡。自毀國之棟樑,南宋已不可爲。嶽帥啊嶽帥,沒想到我觀星之術大成,第一個算出的就是這種事情。爲何你不肯聽我一言,卻非要用命來向那昏君證明自己的忠誠呢?”
再次倒滿杯中酒,白髮少年低頭苦笑:“如果不是這樣,那也就不是岳飛你了吧。精忠報國,死亦無悔。只可惜終不能與你舉杯痛飲,難道這也是天意?”
修長的手指撫過身前的古琴,熟悉的音律再次響起,只可惜吟者已非昔人。
怒髮衝冠,憑欄處、你你雨歇。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曲罷,白髮少年拍碎面前之琴,仰天大哭三聲,頭也不回,向西行去。
是夜,《滿江紅》曲響徹杭州城,秦檜夫婦嚇得躲在牀下,一夜不敢擡頭。
※※※
“這就是我的祖輩傳下來的岳飛的故事。”美麗的老闆輕輕敲了敲酒杯,所有的人都擡起頭來。
“這個世界上,有一些人可以爲了自己心中的‘道’捨棄一切。”藍髮少女輕聲嘆息着,“好一個精忠報國,死亦無悔。好一個《滿江紅》。”
“可是,‘道’究竟是什麼?”唯的問題讓所有的人都皺起眉頭,最後,還是蕭夜嘗試着回答:“‘道’是一個人夢想,原則,處世態度等等綜合起來的一個東西,如果讓我具體說,那麼,我只能用老子的話回答你,‘道可道,非常道。’”
青蝠酒吧安靜了下來,只有燭火閃動。
滿江紅——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