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光大亮, 納蘭依舊睡着未醒,知道他前夜輾轉反側良久,不過睡了一個更次, 便不去叫他。去院中燒起了藥爐, 燉上了蔘湯, 我這纔回到房中梳頭髮。
對鏡理着斷髮, 我正待起身。從鏡中看着, 納蘭從牀上猛的翻身立起,俯身到牀邊噴出一大口血,隨即昏厥!
一切皆發生在瞬間, 我一手舉着木梳,一手握着頭髮, 竟然楞了片刻。慌忙撲過去將他扶回枕上。
我與兩個小丫頭都慌了神, 只在牀邊打扇灌水。無法, 只好勉強給他灌了幾口蔘湯,這才緩緩醒了, 虛弱的笑道:“沒事,還沒死。”
我要去請大夫,他攔住道:“不用,把桌上丸藥研了。”
我忙親自去研藥喂他吃,急問:“覺得怎麼樣了?”
“還好, 胸口疼的緊。給我揉揉。”他咬牙道。我忙去抱他的身子, 輕輕揉着。這一次不比前幾天, 只見他的臉白如紙, 手腳冰冷, 竟連牀都起不來了。
無論我怎麼勸,他都不肯請大夫來。吐了十來回的血, 水米不沾脣,竟似絕粒之狀。下午方纔喝了碗蔘湯,又吃了一丸藥,看似好些。
“你回府去吧。”我抱着他的身子,緩緩說道,“先回去請太醫好好診治。我這裡,你不必擔心。”
納蘭輕輕搖頭,他閉上眼睛,“今天能送你出城。”
我鼻中一陣酸楚,勉強道:“我走了,這裡的爛攤子怎麼辦?皇上回來……”
“都交給我。”納蘭說罷,沉沉昏睡過去。我只得在坐在牀邊守候。
傍晚時節,屋外一陣嘈雜。小丫鬟慌忙進來,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我忙示意噤聲,悄聲問道:“幹什麼慌慌張張的?”
小丫鬟低頭回話:“老爺來了!”
我一驚,手中藥碗險些落地,滾熱的藥汁淋了些在手上,燙得我直吸氣,“在哪?”
“就在外邊下轎!”
我忙站起來,輕聲道:“我先回避一下,你在這兒伺候。”
突然一隻手迅速拉住了我,“你醒了?”我強自鎮定着,只道:“你阿瑪來了,我避一避。”
納蘭搖頭道:“不用了。父子連心,我猜他也該來了。”他突然撲哧一笑,“你倒怕起我阿瑪來?”
我一身冷汗,正沒理會處,明珠已經進來。小丫鬟行禮退出。我忙轉頭向裡,鼻尖上額頭上汗水直冒。
明珠身穿石青紗袍,沒帶帽子沒穿馬褂,揹着手踱入臥室之中,不言聲徑坐在安樂椅上,似乎沒注意坐在牀邊的我。
“阿瑪來了,兒子給您請安了。”納蘭躺在牀上低聲問候,卻向我做了個鬼臉。
“嘿嘿!不敢!老朽給大少爺請安啦!”明珠嘲諷的聲氣對着臥榻上的兒子。
“阿瑪……”
“別,我可再不敢給你當阿瑪了!”明珠拖長了聲音道。
“阿瑪要到盛京去了?可見皇上十分倚重阿瑪,片刻也離不開您老人家。”納蘭笑道,“不知給了阿瑪什麼差事?”
“皇上來了封信,要我找一個人。”明珠嘆息一般的拖長了音,將我的心也提到了咽喉。
“晚兒在我身邊這麼多日子了,不是外人。有話阿瑪就說吧。”納蘭握着我的手,輕輕笑着。他的笑容如此的輕鬆自在,使得我也不由的一笑。
明珠仰天打了個哈哈,“皇上信上說‘養蜂夾道的人交給明珠辦’!畜生!人哪去了!?”
此話出口,納蘭的臉色似有些緩和,嘴角掛上了笑,“阿瑪,您怎麼知道人丟了和我有關?兒子病的七死八活,還幹得了這事?”他說的十分輕快,彷彿是在開玩笑。可我卻全身顫抖起來。
片刻寂靜,明珠道:“不是你乾的那最好。小子,寧壽宮的事兒你比我知道的多,養蜂夾道里的人是誰,除了皇上只有你最清楚。這裡面的事情有多深,牽涉有多大,你阿瑪全都弄不懂。可我聽說,十天前你命都不顧的跑出去一趟。”明珠厲聲問道:“你做什麼去了!?”
納蘭看着我,含笑眨了眨眼睛,只是不語。我擡手沾了沾額頭上的汗水。又聽明珠恨恨喝問:“爲什麼咱們家府門外有善撲營的人監視?你做什麼鬼鬼祟祟的躲在這裡?小畜生,你都幹了些什麼事?!”
“阿瑪,兒子又闖了禍。您能幫着兒子麼?”納蘭聽着這些話,也不回答,卻仍是平心靜氣,彷彿父子間平常聊天一般。
明珠緩緩的壓住怒火,沉吟了片刻,“禍有多大?”
“比阿瑪想的要大。”納蘭笑道,“兒子自己擺不平了。”
“地上有這麼多禍事你都不闖,爲什麼去闖那天上的禍?”明珠嘆道,“你要把咱們葉赫族都害死麼?”
我聽着他們父子的談話,淚水模糊了眼睛。納蘭不答話,只向我道:“晚兒,藥給我。”
我連忙端上前去,一口口餵給他。
明珠緩緩問道:“用的什麼藥?”
“山參。”納蘭邊喝邊說道,“看來是不中用了,只好用蔘湯吊着。兒子這條命,就快報答給皇上了。”
明珠似乎瞬間變得蒼老,“你究竟做了什麼,皇上要你的命?”
“皇上若是知道了兒子乾的事兒,怕是連阿瑪的命也想要呢。”
“容若……”我低聲叫他別再說了。
他對我笑道:“晚兒,見見我阿瑪。”我急得直使眼色,他卻似沒看見。
我只想就此跑出去,無奈納蘭的手緊緊的扣着我的腕子,只得勉強回頭道:“明相,您老,吉祥……”
明珠噌的一下站起身來,瞬間又跌坐下去,喃喃道:“小畜生,這回阿瑪真要陪你死了……”
納蘭見父親無計可施的樣子,淡然一笑,又咳嗽起來。我忙上去捶背。他猛地吐出一口鮮血,我連忙去用手絹沾了沾他的嘴角。
明珠看着兒子突然吐血,臉色也變了。
“晚兒,求阿瑪去。”納蘭躺回枕上,混不在意的說道,“求他放你一條生路。”
我一愣,疑惑的看着他。
“去!”他堅定着,“阿瑪最聽不得別人求懇了,給他跪下!”
跪一跪又何妨?走到明珠身前,我雙膝跪下了。
“你!”明珠氣極,卻連罵也罵不出。
“求他!”納蘭命我。
“明相。”我無可奈何道,“幫個忙吧。”幫我幹嘛?怎麼幫?難道讓明珠幫我走?
明珠看了看我,回頭對着納蘭氣極敗壞,“大少爺!我也求求你!放你阿瑪一條生路好不好?!你到底還幹了多少無法無天的事?啊?”
“兒子保證這是最後一回。”納蘭自己將恰紗被拉了拉,“只要您再幫我這一回,兒子九泉之下保佑阿瑪步步高昇,將來位極人臣。”
“你要怎麼樣?”明珠怒喝道。
“把晚兒送出城去,萬事全休。”納蘭淡淡說道。
“混賬!宮裡出了這麼大的事,京師內外早就戒嚴了!你這麼大的本事,自己找九門提督說去!” 明珠憤怒的拍在安樂椅的扶手上,一枚藍田玉戒指應聲而碎,玉屑濺到我臉上,生疼。伸着一手指着我,厲聲對納蘭大喝,“你就把她藏在這兒,跟她好好過吧!”
“阿瑪聖明,如今您老奉命追查養蜂夾道的人犯,難道只在城裡轉悠?”納蘭不急不躁。
明珠騰的站起身來,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謝阿瑪。”納蘭閉上眼,長出一口氣,“兒子去後,國事家事都要靠阿瑪一人,還請阿瑪好生保重。兒子不孝,只能來世再報答阿瑪與額孃的養育之恩。”他說完這番話,明珠已經走得遠了,不知聽見了沒有。
我跪在地上,看着明珠的背影,又看看牀上的容若,不知如何纔好。跪了一炷香的時辰,才猛地驚覺,明珠肯幫忙了!
“你身子這樣,能走得了麼?”
納蘭閉目只道:“你放心。”
我撲到納蘭的牀上,抱着他的身子,高興的只是搖晃。他也很欣喜,笑道:“去收拾收拾,少帶東西。”我連忙答應着便去了。
納蘭喝了一碗蔘湯。便又開始嘔血。我心急如焚,這樣怎麼能走?
正着急時候,小丫鬟回稟:“老爺的轎子在外邊催。”
納蘭強忍着咳嗽,讓我去換衣服。他將我拉在身邊,從案頭取過那副《望鄉臺圖》,用玉色多羅呢包袱纏好,緩緩叮囑:“今晚別住驛站。明日一早繞道往西去。不可停留在直隸境內,不要走水路,萬不可投親靠友。安頓好以後,將這幅畫仔細裝裱,重繡一幅吧……”
我顧不得別的,只急道:“怎麼?你不和我一起走?”
納蘭撫了撫我的頭,輕聲笑道:“你要自己走。”
“我不!”我猛地抱住他,“我到哪裡去等你?”
納蘭將我攬在懷中,“今後只有你一人,萬事小心。”
“不,不!”我拼命的搖頭,“我不走了!”
“去吧。”納蘭微笑着,捧着我的臉頰,在我脣上輕輕一吻。
我只是緊緊的抱着他,將頭埋在他懷裡,忍着淚強笑道:“與我一同走!你在這,我走不了的。”我走不了的,我知道我走不了,幾次離去又回來,多少次有機會一走了之,我都回來了,“只要你在這裡,我便不忍離去!”
“晚兒,你說過: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不堪其憂,不改其樂也。走吧,這樣的生活我給不了你,可我願意成全你!”他輕輕撫摸着我的頭髮,“我很快便不在這裡了。”
“你去哪裡?我跟你去!”我急道。
“你不知道我要去哪兒?”納蘭的手拂過我的臉,笑道,“我猜,你該知道些什麼。是不是又想問我今年多大了?三十一歲,你總是記不住!”
我呆住,脫口而出道:“我從望鄉臺上跳下來過!我什麼都知道,跟我走,我能救你!”
他一愣,笑了笑,道:“敢從望鄉臺跳下來,你是多麼渴望活着!”他的臉色蒼白中透出些許潮紅,“晚兒,你今生能長命百歲,今後可以遊歷四方。”
我含淚道:“那又如何?我獨自一人!”
“獨自一人。”納蘭的眼中盈盈閃光,“等着曇花開放。待到曇花一現時,我會去找你,決不食言!”
“曇花一現?”我驀地愣住,淚水止不住的流下,“我不要等!數十年,我等來了什麼!”
“我只能爲你做這一件事了。”納蘭沉沉言道,傷口再次崩開,胸口滲出絲絲殷紅。
這也是命中註定麼?我的心,已經沉甸甸的注滿了淚水。
“我想陪你,我沒有好好陪你過幾天……”我的聲音只含在喉嚨裡。
他撫摸着我的頭髮,堅定的輕聲說:“走!”
“你竟然如此忍心……”我哭泣道。
“去過一陣無牽無掛的日子吧。”他的下頜抵在我的頭頂上,望着門口,“晚兒,從此你不必再牽掛我。”他的聲音愈發微弱,突然咳嗽了幾聲,我忙用手帕去掩着他的嘴,卻看到淡粉色的絲絹上那殷紅的顏色,“我都已經安排好,該帶的東西也替你收拾了。還有什麼捨不得的……”
“我捨不得你!我捨不得你!”我嗚咽的哭喊起來,只是反覆着一句話,“我捨不得你”。他便任我哭鬧,亦不理我,不勸我。
絕望的聲音與話語迴盪在我的口中,如同我每一次在夢裡喊着“我要回去”一樣,那樣的淒厲與無奈。
直哭到沒了眼淚,頭也懵了,我伏在他身上,用盡了我最後的力氣,“沒有了,我沒什麼捨不得的。”
“我卻不放心。”納蘭笑道,“要你立個誓。”他仍能眼含笑意,我從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此時我的眼中一定也有他的影子,“跪下。”他命道,“周晚在此起誓。”納蘭平躺着,望着帳幕,一句句的教我。
我只得跟着說,“我周晚在此起誓。”
“今後,無論禍福安危,絕不起厭世之心,絕不存自殘自盡之意!”
“……絕不存自殘自盡之意……”
“皇天后土實所共鑑!如有違諾,就讓納蘭成德泉下難安,永墮地獄!”納蘭說完這一句,雙目直直的盯着我的臉,明亮的眼睛映照的我不敢擡頭。
“……共鑑……如有違諾……就……就讓……容若……”我顫抖着,雙手抱住他的頭。
“快說完!”他似乎有些不耐,急躁的催促。
“……泉下難安……永墮地獄!”這話真的從我的口中流出來了,可我的心也像被剜去了,空空蕩蕩。
心疼麼?
心酸麼?
心碎麼?
“你發的誓,要記住了。”
我點點頭,已如行屍走肉。
“去吧。”他勉強一笑,將我從懷中推開。
我站起身來,抱着那副《望鄉臺》,望着他清瘦而蒼白的面頰,和那燦若星辰的雙眸,“容若,來世我還會記得你,我去找你,好麼?”
“我今生時時令你傷心。來生時候,我許你,也來傷我的心。”他的閉上了眼睛,釋然的說道。
我轉身走了幾步,又停下。
“別回頭。”納蘭的聲音平靜安寧。
不回頭。
“容若,如有來生,曇花開時,我會想起你。韋陀得道,盡忘前塵。曇花每夜一現,千百年如一日,終不相憶。給我講韋陀花的故事。無論多少個輪迴,我都會記得。”
容若,我記得你的眼睛。我會用這一生剩下的時光來念你,憶你,思你,想你。
一步一步,我向着院門,每向前一寸,都距離他遠一寸,距離無盡的孤寂越近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