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官究竟要帶我去哪?”諸簫韶進宮已有五年,北宮裡的許多地方她雖算不上了如指掌,但至少是熟悉的,可今早邱胥說是太妃召見,帶她走得卻絕不是往日裡前去康樂宮走的那條路。這一路格外的幽森偏僻,樹木高大遮蔽了陽光,石徑古舊,殘雪與泥濘混雜,卻無人清掃。
這條不爲人知的道路究竟通往哪,諸簫韶並不想在此時知道,她只是意識到了不對,今日之行,絕不是太妃召見那麼簡單。
“自然……是太妃召見娘子。”邱胥在前頭引路,步子未停頭也未回,他的脊背微微佝僂,他其實並不老,只是多年卑躬屈膝的習慣使然——但諸簫韶,並不是值得他去卑微討好的人,至少現在不是。
“中官究竟要帶我去哪——”諸簫韶拔高聲音將這個問題重複,停住了腳步,不安的環顧四周。
邱胥只好也停下,“太妃在前頭等着娘子呢,娘子莫要去遲了。”
諸簫韶抿着脣,固執而沉默的與他對峙。
五年前邱胥將她帶入了宮中,她的一生就此改寫,五年之後,不知邱胥又要將她帶去哪裡,等待她的又是什麼。
邱胥無奈的嘆口氣,“娘子是不信老奴麼?老奴的確是奉太妃之命來接娘子的。”
“中官是姑母身邊的親信,簫韶不敢不信。”話雖如此,可她依舊沒有要挪步的意思,“只是現在中官既不說要將簫韶帶去哪,也不說姑母召見所爲何事,簫韶心中實在惶恐。”
“娘子何需惶恐,奴婢奉太妃之命行事,難不成太妃還會害自己的侄女麼?”諸簫韶不動,邱胥便笑着走近,似是循循善誘,似是諄諄勸導。
邱胥略胖的面龐總堆着淺淺的笑,這笑而今看來讓諸簫韶心中發冷,因爲她猜不到這笑中間藏着的究竟是什麼,她下意識想要後退,卻撞上了後頭跟着的兩個宦官。
邱胥仍在笑,笑中像是藏着千百種的情緒,又像是什麼都沒有,只是空洞的一張假面。
那兩個宦官沒有挪動,即便諸簫韶撞在了他們身上,他們也如鐵鑄成一般守在諸簫韶身後。
他們將她的路給堵死。
諸簫韶清楚,自己此時是跑不了的。她因自己不過是女史之職,故而年歲漸長後便將織雲閣中的宮人打發走了好幾個,平日裡出行時也不愛帶侍女跟隨以免落人口舌,今日邱胥來傳太妃旨意時她因見邱胥是熟人,所以並未多想,仍照舊獨自一人跟着邱胥走了,眼下後悔,卻是來不及了。
“娘子走麼?”邱胥轉身,繼續前行,無需回頭他也知道諸簫韶必定會跟上,因爲她別無選擇。
“娘子無需害怕。”他一面走一面笑着道:“借奴婢一百個膽子,奴婢也不敢拐走太妃的侄女。只是今日太妃召見娘子的地方也的確略偏僻了些,是……”他拂開眼前枯枝,轉首,“瞧,這不就是到了麼?”
是翠璃樓。
皇宮西北角,貯藏了萬千卷佛經的翠璃樓。
諸簫韶不信佛,甚少來此,她知道她的姑母也不信佛,怎麼也想不出諸太妃在這裡召見她的有何用意,只能愈發的迷惑。
翠璃樓的側門無聲無息的被打開,樓中沒有燭火,黑洞洞、陰森森。諸簫韶站在門口,感覺脊背一點一點的發涼。
邱胥率先踏入了門內,回首朝諸簫韶詭秘一笑,“請娘子跟上。”
這裡面、這裡面有什麼……
諸簫韶不敢進去,光明與黑暗,以那道門爲分界,她怕她進了那道門,就會被黑暗纏住永世也出不來了!
身後那兩個宦官上前,緊緊站在諸簫韶身後,顯然是脅迫。
她無奈,咬牙走了進去。
那兩個“押送”她的宦官倒是沒有再跟過來,卻在她才邁進翠璃樓時猛地關上了門。
一瞬間所有的光亮都被斂去,她下意識驚慌,在目不視物的情形下往旁側閃躲——其實她自己也不知她究竟是在躲什麼,然後她重重的撞到了一旁的書格。
“娘子這是在做什麼呢——”宦官尖細的嗓音響起,略帶幾分嗔怪的口吻。
諸簫韶在一團模糊的光暈中看清了邱胥的臉,他手裡捧着一顆照明的夜明珠,常掛在臉上的那抹笑映在明珠幽暗的光芒中讓諸簫韶不猶想起浮屠壁畫中的惡鬼。
“我……我……”諸簫韶緊貼着書格站直,悄悄扭了扭方纔撞疼了的脖頸,“你帶我來這做什麼!”
“不是奴婢要帶娘子來這。”邱胥在夜明珠的朦朧光暈中笑道:“是太妃要娘子來這。”
未避免走水焚燬佛經,翠璃樓中的禁燭火,照明唯以夜明珠,此時諸簫韶的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也就能大致看清周遭的事物,她處在書格與書格之間逼仄的空地,一架架書格如一個個高大的巨人一般給她一種壓迫之感。她看見了窗,可窗門緊閉。她嗅到的盡是書卷陳腐的氣息,讓她幾欲窒息。
“爲何不開窗,爲何要將門鎖住?”諸簫韶冷聲質問,“敢問中官,太妃不會是要將我幽.禁在這裡吧。”
“娘子這是瞎說什麼胡話呢。”邱胥笑得直不起腰來。
“開窗的時候,未到。”忽然有一個沙啞粗糲的聲音響在諸簫韶的耳畔,她側首,這纔看見自己身邊原來不知何時站了一個老婦。
不,這不是什麼老婦,這分明纔是阿鼻地獄中的厲鬼!
她在看到老婦容貌的第一眼,便嚇得魂飛魄散。
那是一張沒有五官的臉!像是有誰將她的皮給生生的揭下了一層,又削去了她的鼻子,割去了諸她的紅脣!只剩一雙眼,直勾勾的瞪着諸簫韶。
多年來的教養讓諸簫韶不至於即刻失禮大叫出聲,可她此時卻腿軟的幾乎站不直。
“你是誰、是誰!”她聲音抖得自己都覺得不像是自己在說話。
邱胥輕輕笑了,“縵娘,告訴這位娘子你是誰?”
這個被稱作縵孃的老婦似乎有些癡傻,她只呆呆的說:“皇后、皇后剝去了我的臉……”
皇后、皇后剝去了我的臉……
諸簫韶聽見這句話,不禁毛骨悚然。
“她說的是什麼?那個皇后,皇后又是誰?”
“縵娘自從三十年前受過折磨後腦子便有些糊塗了,娘子勿怪。”邱胥引着她往前走,諸簫韶跟在他身後,而那位名爲縵孃的老婦跟在諸簫韶身後,這讓她不猶心中發慌,“三十年前的皇后是誰,娘子不知道麼?”
三十年前……三十年前蕭國仍是文帝當政的時期,文帝的皇后姓衛,後世諡號莊昭,昭德有勞曰昭。
“這莊昭皇后生前誠然稱得上一代賢后,三宮六院被她打理得井然有序,只是……莊昭皇后有個不爲人知的習慣,便是她習慣將她所不喜歡的又被文帝所喜歡的女子生剝面皮。”這番話邱胥說得輕描淡寫,諸簫韶聽着膽寒。
那麼這個縵娘,便是因曾被文帝所寵愛才……
“可還不止一個縵娘呢。”邱胥似是看穿了諸簫韶內心的恐懼,又帶着些譏誚的口吻道。
不錯,文帝生前所寵愛的女子不少,那麼被莊昭皇后剝皮的,自然也不止一個縵娘。
“娘子知道翠璃樓是誰興建的麼?”邱胥走得極慢,而在這裡待得越久,諸簫韶便越覺着冷,像是地獄裡的陰寒之氣糾纏進了她的骨頭,“是莊昭皇后。莊昭皇后生前信佛,極其虔誠,於是建翠璃樓,廣羅天下佛經。”
信佛之人,竟還如此殘忍?
諸簫韶覺得驚訝,可覺得可怖。
信了佛,還如此殘忍。
“佛家有須摩提極樂之境,亦有八熱、八寒地獄,光暗、苦樂、善惡並不矛盾。是以莊昭皇后將翠璃樓一半用作貯藏佛典的靜心之地,另一半修成了刑室,她本人也既可以端莊嫺和,亦可以殘暴陰鷙。”
“翠璃樓另一半竟是……刑室?”諸簫韶驚恐的瞪大了眼。
“是啊,刑室。”邱胥扳動藏在暗處,“地底下還有一個翠璃樓。”地磚緩緩挪動,露出一個幾尺見方的洞口,“這裡便是地獄。”
“你帶我來這到底是做什麼!”諸簫韶終於忍不住大聲吼道。
“不用怕,娘子自然不是該入地獄之人。”邱胥始終笑着,“太妃只是想讓娘子見識一些東西罷了,所以翠璃樓窗門緊閉,因爲地獄裡是不該有光的。娘子請——”
諸簫韶強忍着內心的恐懼踩梯隨邱胥一同下去,地底的翠璃樓彷彿真的是地獄,幽寒森冷的風在她下去的那一瞬包裹住了她。
“莊昭皇后這樣肆意妄爲,文帝不曾干涉麼?”她摸着溼冷的石壁隨邱胥往前,此時眼前唯一的光亮便是邱胥手中的夜明珠。她總覺得自己觸手摸到的石壁上滿布血跡。
“那是皇后啊,後宮的主宰。”邱胥答道,話語在石砌的通道中聽起來隱隱有回聲,繼而冷笑一聲,“不說莊昭皇后,這世上只要是手握了大權的人,權利大到可以爲所欲爲的地步,怎樣對待一條人命,都是可以的。譬如說莊昭皇后的侄女莊文皇后,趙王生母,太傅獨女,她活着的時候被人誇讚風姿有如仙人,可仙人也是會殺人的。只是莊文皇后不似她的姑母那般嗜血,她不想見到誰,往往是直接殺了,所以先帝一朝,連一個像縵娘這樣的人都沒有留下來——娘子你來評評,莊昭皇后和莊文皇后,哪個更加殘忍?”邱胥忽然回頭問道。
諸簫韶冷得牙齒都在發顫,哪裡還顧得上想這一問的答案,“都殘忍……都殘忍!”她從齒縫裡逼出這一句話。
“娘子知道就好——”邱胥繼續走,“凡天下有人,便有污垢。娘子你眼下所在的北宮是蕭國最尊貴的地方,也最髒。記住了,你腳下踩的每一塊磚,都有鮮血洗過。”